回到营帐。
卫莲径直走向角落的木架,取下铜盆。
刚打来的井水被哗啦倒入盆中,激得水面一阵动荡,倒映出他此刻狼狈的模样——衣袍上大片半干涸的血污犹如泼墨,散发出浓重腥气。
这血不是他的,是蹭到司玉衡身上的。
他解开衣带,褪下被血染透的外衫和中衣,赤裸的上身暴露在空气里,肩胛、腰腹处那几块被司玉衡狂暴一撞留下的青紫淤痕在苍白的皮肤上显得格外狰狞。
他拧了湿布,用力擦拭那些已经干涸发硬的血痂,似是要将方才峡口那地狱般的景象和司玉衡崩溃的泪一并从皮肤上搓掉。
水很快变得浑浊不堪,沉浮着暗红的絮状物。
清理完毕,他换上一身干净的玄色劲装,系紧腰带,正低头整理袖口的褶皱,一缕微弱到容易被忽略的气流拂过后颈。
他动作顿住,没有回头,镇定自若地理平袖口的最后一丝皱痕。
营帐角落的阴影处,唐晰不知何时已站在那里。
他没有像往常那样裹着披风,整张脸暴露在从帐顶缝隙漏下的天光里,但那张俊美无铸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眉峰压得很低,眼底盛着快到满溢出来的阴霾。
这是一种山雨欲来前的沉寂,比任何暴怒都更令人心悸。
卫莲没有理会身后那道似要将他刺穿的目光,径直走到床榻边,拿起叠放在上面的外衫,利落地抖开,披上肩头。
衣料摩擦的窸窣声在安静的帐内格外清晰。
他系着衣襟的盘扣,动作不疾不徐,完全无视了唐晰那沉重的压迫感。
“司玉衡说的解药……”唐晰嗓音低哑,像是强行克制着情绪,“是什么意思?”
卫莲系着最后一颗盘扣的手指停顿了片刻。
扣子滑入扣眼,严丝合缝。
他转过身,终于迎上唐晰的视线。
卫莲眼神中始终是那种堪称冷酷的平静,没有解释,也没有回避。
营帐里只剩下两人的呼吸声。
唐晰眼底的阴霾在疯狂扩张,那是一种被隐瞒和被刻意置于危险之外的愠怒,以及浓烈的不安。
突然,唐晰眸光一暗,瞬间逼至卫莲面前。
卫莲甚至来不及做出任何防御姿态,左臂便被一股无法撼动的力量死死攥住,力道大到像是要捏碎他的骨头。
“嘶……”卫莲眉头微蹙。
唐晰却根本不管他的反应,另一只手将他刚整理好的衣袖向上一捋,劲装结实的面料被大力扯开,露出的小臂皮肤上,一道扭曲的抓痕赫然在目。
伤口已经初步愈合了,但附近的皮肤呈现出一种不祥的紫黑色,与周围完好的肌肤形成触目惊心的对比。
唐晰瞳孔骤缩,连呼吸都停滞了几秒。
他一瞬不瞬地盯着那道狰狞的伤疤,指节将卫莲的手臂勒出红痕,甚至能清晰感受到皮肤下绷紧的筋络在突突跳动。
唐晰整个人都在细微地颤抖,似乎想质问,想怒吼,想斥责卫莲的隐瞒,但最终,所有的声音都被死死堵在了喉咙深处,只发出几声短促而破碎的气音。
“……”
最终,一个字也没能说出来。
卫莲看着唐晰血色褪尽的脸,看着他眼中的惊怒与无措,轻轻叹了口气,语气仍是平稳,还带上了一点安抚的意味:
“放心,死不了。”
话音落下的同时,卫莲右臂肌肉绷紧,一股凝练而沉稳的力道骤然爆发。
唐晰只觉得一股难以抗拒的巧劲从卫莲身上传来,握住卫莲小臂的手指本能地一松。
卫莲的手臂借势从唐晰紧攥不放的桎梏中抽了出来,衣袖随之滑落,重新遮掩住那道紫痕。
他没有再看唐晰,而是径直走向一旁的矮几,拿起搁在上面的龙鳞护手,眼睑微垂,将护手扣到自己腕间。
唐晰僵在原地,还保持着方才钳制的姿势,手指微微颤抖。
他看着卫莲平静地扣好护手,看着他的衣袖重新覆盖住一切,看着他始终平静无波的侧脸……
一股无处宣泄的憋屈混杂着被强行压下的惊怒和无力感席卷而来,他深吸了一口气,胸膛剧烈起伏了几下,随即像是再也无法忍受这令人煎熬的氛围,更无法面对眼前这个平静得近乎残酷的徒弟。
他猛然转身,狠狠掀起帘子,头也不回地走了。
“哗啦!”
厚实的布帘子被狂暴的力道撕扯过,发出裂帛般的锐响,险些被整个扯落下来。
帐外日光涌入,勾勒出唐晰决绝远去的背影轮廓。
……
午后,闽县大营中央空地上临时搭起的帐篷中,几张木案拼成主审台,司玉衡端坐在主位。
他新换了一身鹄白色暗纹道袍,发髻梳理得一丝不苟,若非脸颊尚无血色,唇色也淡得近似透明,几乎看不出他不久前曾在尸山血海中崩溃。
然而,司玉衡那双清冷的眼眸比往日更加幽邃,如万里冰封的雪域,倒映着台下的一片狼藉。
在司玉衡身侧,华清、观止和栖云三位武当长老分坐左右,面色沉肃。
两旁则坐着闻讯赶来的各派代表:狂刀门封九霄双臂环抱,络腮胡下的脸阴沉得像是随时准备爆发;青城派何守正抚着长须,目光如炬;西陵剑派掌门江逐流面色凝重,默而不语。
此外还有其他几个中小门派的掌门或长老,人人脸上都笼罩着一层寒霜。
唐柔坐在代表唐门的位置上,静静注视着场中。
卫莲坐在唐柔下手,位置靠后,被旁人的身影隐没,垂着眼睑,仿佛眼前的一切都与他无关。
空地中央,王桢和宋小琦被浸过桐油的粗麻绳捆得结结实实,像两条扔在砧板上的鱼。
王桢的道袍沾满尘土,脸上青一块紫一块的伤痕是之前试图反抗留下的,他根本不敢抬头看主位上的掌门真人和三位长老,身体筛糠般抖着,牙齿咯咯作响。
宋小琦脸色惨白如纸,鬓发散乱,一双眼睛惊恐地四处乱瞟。
华清道人强压着怒火,将两人如何私通,宋小琦如何以情诱骗,王桢如何被美色迷昏了头,将武当乃至其他门派的机密部署一次次泄露给罗刹教的罪行,一桩桩、一件件,条分缕析地说了出来。
“狼心狗肺!”封九霄第一个炸了,巴掌狠狠拍在面前的木案上,杯盏震落,茶水泼了一桌。
他双目赤红,指着地上的两人破口大骂,“前线多少兄弟就是被你们这对狗男女卖出去的情报害死的!老子恨不能现在就活剐了你们!”
说罢,他呛啷一声拔出了腰间的环首大刀,眼看着就要砍杀上去。
“封大侠息怒!”何守正急忙劝阻,但看向王、宋两人的目光同样饱含愤怒。
“败类!武当之耻!”观止道人痛心疾首,气得浑身发抖。
唾骂声、斥责声此起彼伏,瞬间将王桢和宋小琦淹没。
王桢把头埋得更低,宋小琦则被这汹涌的怒意吓得魂飞魄散,涕泪横流,忽然抬头看向入口的方向,尖声哭喊起来:
“何师姐……何师姐救我!救我啊!我知道错了!都是他们逼我的!”
众人的目光随着她的哭喊投向入口。
几名神情冷肃的唐门女弟子押着锦绣山庄的何慧萍、周萌和薛清宁走了进来。
何慧萍依旧是那副端庄沉静的模样,周萌则显得有些慌乱,眼神躲闪。
而薛清宁自从踏入场中的那一刻起,眼睛就死死锁定在了角落里的卫莲身上,那毫不掩饰的恨意仿佛要将他的身影烧穿。
看到何慧萍,宋小琦如同见到了亲娘,挣扎着就想扑过去,却被身后的唐门弟子一把按住。
“何师姐!救救我!我不想死啊!”宋小琦哭得撕心裂肺。
何慧萍的目光在宋小琦狼狈凄惨的脸上停留了片刻,随即移开,脸上浮现出恰到好处的痛心和惋惜。
她对着主位上的司玉衡和在场的各派代表微微欠身,语气平稳:
“诸位掌门、长老明鉴,宋师妹私通武当弟子,做出此等背叛同道、勾结外敌的丑事,我锦绣山庄上下亦是痛心疾首,深以为耻。”
她顿了顿,表情带上几分无奈,“只是……家师身体抱恙,实在无力亲自处置此事,我等身为师姐,管教不严,亦有责任,待此间事了,我等定将宋师妹押回山庄以门规严惩,绝不姑息!”
她这番话说得滴水不漏,既撇清了锦绣山庄与宋小琦个人行为的直接关联,又表达了“痛心”和“严惩”的姿态,甚至还抬出了“病重”的师父作为挡箭牌。
“呵!”一声嗤笑响起,是坐在不远处的西陵剑派掌门江逐流。
他脸上满是讥诮,目光如剑般刺向何慧萍,“严惩?何姑娘说得倒是轻巧,那些因为你们这位好师妹和她勾搭的蠢货泄露军情而惨死在倭寇刀下的同道性命,难道是你一句‘严惩’就能抵偿的?血债,必须血偿!”
周萌被这剑拔弩张的气氛和江逐流毫不掩饰的杀意吓住了。
她生怕锦绣山庄被宋小琦拖下水,连忙跳出来,指着地上的宋小琦,尖声撇清道:“诸位前辈,是这个不要脸的贱人自己耐不住寂寞,用下作手段去勾引男人!”
“我们根本不知道她背地里干这些肮脏勾当,她做的事跟我们锦绣山庄没有半点关系!”
为了增加说服力,她甚至对着涕泪横流的宋小琦狠狠啐了一口唾沫,“呸!下贱胚子!别想拖我们下水!”
宋小琦的哭喊声戛然而止,像是被那口唾沫和刻薄的斥骂彻底砸懵了。
她呆呆地看着一脸嫌恶的周萌,又看看神情淡漠得仿佛事不关己的何慧萍,再看看周围一张张或愤怒、或鄙夷、或冷漠的脸……
一股寒意窜上她的心头。
原来……
原来自己一直以为的靠山,一直拼命效忠的师门,在真正的风暴面前是如此不堪一击,甚至毫不犹豫就将她推出去当替死鬼!
短暂的沉默过后,宋小琦忽然抬起头,尽管脸上泪痕犹在,却咧开嘴发出一阵令人毛骨悚然的大笑:“哈哈哈哈……好!好一个锦绣山庄!好一个何师姐!好一个周师妹!”
她猛地收住笑声,脸上浮现出破罐子破摔的怨毒和癫狂,目光扫过全场,最后落在何慧萍和周萌骤然变色的脸上:
“你们装什么清高无辜?真以为能把自己摘干净吗?让我用身体去勾引男人套取情报难道不是师父花非柳亲口下的命令?!”
“她老人家亲口说的,‘只要能拿到有用的东西,用什么手段都行’!”她两腿摊开坐在地上,全然不顾及形象。
“你们敢说不知道?何师姐,你负责汇总我传回来的消息交给城隍庙那个卖菜的老头,让他传给倭寇,周萌,每次接头用的暗号香囊不都是你亲手交给我的吗?”
宋小琦字字泣血,目露凶光。
“你胡说八道!血口喷人!”周萌吓得魂飞魄散,失声尖叫起来。
何慧萍的脸色也终于变了,端庄的表象出现裂痕,眼神锐利如刀,厉声呵斥:“宋小琦,你休要疯狗乱咬人!攀诬师门可是罪加一等!”
然而宋小琦这番话已经开弓没有回头箭,引爆了全场。
“什么?花非柳亲自下令?”
“锦绣山庄果然和倭寇有勾结!”
“我就说……原来是蛇鼠一窝!”
各派代表看向何慧萍三人的目光从审视变成了赤裸裸的敌意和杀机。
王桢一直呆滞地听着,像是被一道惊雷劈中,僵在原地。
他难以置信地瞪大眼睛,看看状若疯癫的宋小琦,又看看惊慌失措的周萌和脸色铁青的何慧萍,最后猛地看向主位上眼神冰冷的掌门真人……
偌大的荒谬感和被玩弄的羞耻如海啸般将他吞噬。
“贱人!!”
王桢目眦欲裂,被绳索捆住的身体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力量,疯狂地挣扎起来,他双眼赤红地瞪着宋小琦,恨不得用眼神将她生吞活剥。
“你骗我……你一直在骗我!你根本没爱过我!你只是利用我!我要杀了你!杀了你!”他拼命扭动身躯,试图扑向近在咫尺的宋小琦。
宋小琦也豁出去了,对着状若癫狂的王桢尖声反唇相讥:“蠢货!明明是你自己色迷心窍,活该!像你这种见了女人就走不动道的废物,死一百次也不冤!”
一时间,这对不久前还在密林里卿卿我我的小情人宛若两条互相撕咬的疯狗,污言秽语不堪入耳,场面讽刺到了极点。
就在这沸反盈天的混乱中,一个饱含怨毒的女声带着孤注一掷的疯狂乍然响起,压过了场中的嘈杂:
“伪君子!你们这群道貌岸然的伪君子!”
薛清宁不知何时挣脱了唐门女弟子的压制,踉跄着向前冲了两步。
她伸手指着角落里一直沉默的卫莲,手指因为极致的愤怒而剧烈颤抖:
“你们口口声声说要讨公道,要严惩叛徒,那为什么放任这个真正的杀人凶手好端端地坐在这里?”
“我锦绣山庄十几个姐妹的血还没干呢!他卫莲手上沾满了我同门的血,你们为什么不敢动他?就因为他是唐晰的亲传弟子?就因为你们怕了唐门?!”
她歇斯底里的控诉瞬间吸引了全场的目光,无数道视线齐刷刷地聚焦在卫莲身上。
一直垂着眼睑,置身事外的卫莲终于缓缓抬起了头。
他的眼神平静得像一潭死水,只是淡淡地扫了一眼暴跳如雷的薛清宁。
主位上,司玉衡苍白的唇微微动了动。
他看向情绪失控的薛清宁,又看了一眼角落里平静到漠然的卫莲,迟疑一阵,低声道:
“终南山血案,非卫莲所为。”
他顿了顿,似在积攒力气,又似在回忆那段并不愉快的经历,语气平稳地叙述:“那日,本座在终南山后山恰遇罗刹教风间雾欲将重伤的卫莲带走,本座出手阻拦,风间雾遁走。”
他的目光扫过全场,带着武当掌门泰山北斗的威压:“凶手乃是风间雾本人,意在嫁祸,挑起唐门与锦绣山庄之争,从中渔利,此等拙劣伎俩,诸位细思当日案发前后种种不合情理之处,自当明了。”
司玉衡的话如定海神针,顷刻便压下了因薛清宁指控而起的波澜。
各派掌门纷纷点头,看向薛清宁的目光充满了鄙夷和嘲讽。
“听见没有?希微真人亲口作证!”
“罗刹教的易容术天下皆知,这手段都用过几次了!”
“被仇恨冲昏了头,愚不可及!”
薛清宁浑身颤抖,司玉衡的证言狠狠砸碎了她心中最后那点自欺欺人的仇恨幻象。
“不……不是的!是他……就是他!”薛清宁眼神涣散地喃喃着,身体晃了晃,软软地瘫倒在地。
何慧萍和周萌则抓住机会再次辩解起来,反复强调锦绣山庄的清白和不知情,将所有的罪责都推给已经疯癫的宋小琦。
帐内再次陷入一片吵吵嚷嚷的争执和推诿声中。
卫莲静静地看着这场闹剧。
薛清宁崩溃的瘫倒,何慧萍苍白无力的辩解,周萌惊恐的撇清,王桢和宋小琦的互相撕咬,各派掌门或愤怒或鄙夷的议论……
一股难以忍受的厌倦感涌上心头,这些无休止的推诿、指控、仇恨……在他不断流逝的生命面前显得如此可笑而苍白。
他无声地站起身,衣袍拂过木凳,没有惊动任何人,也没有再看主位上脸色苍白,眼神却始终落在他身上的司玉衡一眼。
他穿过那些还在为锦绣山庄是否知情而争论不休的各派代表身影,悄无声息地离开了这片充斥着背叛、推诿与无解仇恨的喧嚣之地。
司玉衡的目光越过争吵不休的众人,追随着那道融入光中的背影,直到彻底消失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