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洞外是一脸不怀好意的休和他身后那群沉默却充满压迫感的黑袍信徒，洞穴内则是两个相互依偎的少年——他们额头相抵，呼吸交织，好似世间只剩彼此。
卫莲脸上的潮红尚未完全褪去，但呼吸平稳了许多，眉头也舒展开来，似乎终于在泽兰的帮助下获得了片刻的安宁。
泽兰的手臂紧紧环住卫莲的腰身，连一丝缝隙都容不下，像是要将对方融进骨血，对外界的变故浑然无觉。
这画面在休看来，无疑是亲密缠绵的铁证。
而身为古神的赛拉尔则是千万年来头一次体会到绝望是何等可怕的情绪——呵……绝望？它竟然在一群蝼蚁面前品尝到了绝望的滋味，真是荒谬透顶！
可再不甘又能怎么办？它现在就是一只除了能口吐人言和有些许见识外别无所长的宠物猫！它的神力和威严早已在降临猫身时被世界法则封印殆尽。
它能做什么？扑上去用爪子挠花休的脸？或者在休锃亮的皮靴上留下几道抓痕？最后再被对方轻而易举地捏死？它根本阻止不了休以及他手底下那些黑袍信徒的任何举动！
难道，真的要眼睁睁看着这群人伤害自己……所在意的这个少年？
说到底，作为一只猫与这个人类少年相处日子在它漫长的生命里连一粒尘埃都算不上，可如今想来，这段微不足道的过往竟让它万分不舍，也万分留恋。
它不由自主地回想起自己第一次吃到面包渣的恼怒、第一次被卫莲当作暖炉时的憋屈，还有第一次扑进那家伙怀里时油然而生的可耻的舒适感……这些并不美好的记忆竟都在此刻变得无比鲜明。
就是这样一个人类少年，莫名其妙地闯入了它的领域，用最简单粗暴的喂食方式和并不温柔的抚摸让它体验到了这千万年来从未有过的……活着的感觉。
尽管食物的味道很糟糕，尽管时常被这家伙无视，但它仍不受控制地开始贪恋这琐碎的日常，还有……对方在寒夜里将它搂紧的温度。
思来想去它都没搞懂自己为何会对一个渺小的人类产生出这种特殊而强烈的牵挂，作为一个历经无数纪元并见证过诸多文明兴起与湮灭的古老存在，它不应该存在“感情”这种东西，更不可能为某个个体产生如此剧烈的波动。
它理应心如止水，漠视一切，就像它曾经冷眼坐视域界魔物撕碎那些被召唤来的“勇者”一样。
可这个名叫卫莲的少年，似乎真的有些不同……
罢了。
最坏的结果无非是重回域界，继续忍受那无尽的煎熬而已，它本就是从那片绝望深渊中来的，再回去似乎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这么一想，赛拉尔反而觉得轻松了许多。
它压下心头所有纷乱的情绪，准备不惜一切代价脱离这具猫的躯壳——虽然这会暴露它的存在，还可能引来世界法则的排斥，但在此过程中释放出的神威也足以制造一场巨大的混乱。
而这混乱或许能打断休的行动，为卫莲和泽兰争取到一线生机。
然而就在赛拉尔准备行动之时——
“嗯……”
一声压抑着痛苦的轻喘自泽兰喉间溢出。
紧接着，海妖纤长浓密的眼睫剧烈颤抖了几下，那双绚烂的紫眸倏然睁开。
此时泽兰眼底还残留着精神共鸣后的疲惫与恍惚，但海妖与生俱来的感知力让他在苏醒的瞬间就掌握了周围的情况。
他第一时间并未看向危险气息的来源，而是迅速低头确认卫莲的状况，随即收紧手臂将对方牢牢护住，用自己的身体作为屏障挡住了洞口投来的所有不怀好意的目光，最后才抬起头，毫不畏惧地迎视着那个他最不愿见到的人。
而休在看到泽兰醒来后，脸上那虚情假意的笑容加深了许多，还故意用暧昧至极的眼神打量着被泽兰紧紧护在怀里的卫莲，语气轻佻地调侃道：“哟，终于舍得醒了？”
“泽兰啊，我原以为你的性格最是保守克制，没想到……居然这么快就有另一半了？”他的目光长久地停留在卫莲因之前做噩梦挣扎而有些凌乱的衣衫以及脸颊颈侧尚未消散的红晕上。
他顿了顿，意味深长地低笑一声，“而且兴致这么好，在荒郊野岭的洞穴里也能迫不及待地做这般亲密的事情？真是……热情奔放啊。”
这番充满了暗示和污蔑的话语让泽兰的脸色瞬间阴沉下去，旁边那几个黑袍信徒虽然低着头，但那不断耸动的肩膀暴露了他们正在窃笑的事实。
休似乎很满意自己这番言论造成的效果，又阴阳怪气地调侃了几句“年轻人精力旺盛”、“要注意场合”之类的话。
最后他歪了歪头，自顾自地做出了总结：“啧啧，真是想不到，我亲爱的弟弟平日里闷声不响，看着好像不善言辞，原来……还挺有手段的？竟然能将神赐容器拿下，之前真是小看你了。”
“神赐容器”四个字一出，泽兰和赛拉尔心中同时警铃大作。
然而出乎他们意料的是，休只是轻飘飘地提了这么一嘴就将注意力从卫莲身上转移开了，与他上次在那瓦海域荒岛时表现出来的歇斯底里的狂热态度截然不同。
休对待卫莲的态度平淡得近乎诡异，似乎不再把卫莲当作势在必得的珍宝和砍断他手臂的仇敌，而是……一个有着弟弟的伴侣身份的路人甲，一件无足轻重的附属品，甚至是可以拿来随意调侃的谈资。
这种反常的态度比直接突脸的恶意更让赛拉尔感到不安——休弄这么一出居然不是奔着卫莲来的？而且看这架势……难道他的目标是泽兰？
这个认知让它一时有些转不过弯来，但很快，休自己给出了答案。
只见他微笑着看向泽兰，轻言细语道：“好了，闲话到此为止，泽兰，告诉我，你是愿意自己乖乖跟我走，还是想让我请这位神赐容器也一起去做做客？”
休脸上的笑容堪称温柔，仿佛真的是一个关心弟弟终身大事的好兄长，但看向泽兰的眼神却充斥着不加掩饰的控制欲。
这突如其来的转折也让泽兰措手不及，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并未将惊愕表现在脸上，而是一边保持着高度戒备的状态一边感知着山洞外围的情况。
休带来的人手不少，除了洞口这几个，远处至少围了二十几个人，气息都不弱，并且已经形成了严密的包围圈，封锁了所有可能的逃跑路线。
如果只有他自己，凭借海妖在水域环境下的优势或许还能杀出一条血路，寻找脱身的缝隙，但是……他低头看了一眼怀中仍处于昏睡状态的卫莲，眉头蹙得更紧。
尽管卫莲已经脱离了那个可怕的梦境，但精神显然受到了不小的冲击，恐怕还得一两个小时的深层休息才能完全清醒，恢复战斗力。
带着这样的卫莲，他根本没有把握突围。
必须拖延时间！
菲尼亚恩殿下那边已经收到了之前传回的关于雾沼湖实验室的情报，只要拖住休，一定能等到伊卡洛斯军队的支援。
他定了定神，将所有情绪都收敛了起来，眼神里只剩下权衡利弊的冷酷，他的嗓音因为精神力消耗而略带沙哑，却掷地有声：“我跟你走，你能保证不伤害他吗？”
休颇为意外地挑了挑眉，似是对泽兰如此干脆利落地选择妥协并且条件只是保证心上人的安全而感到由衷的好奇。
他歪了歪头，像是认真思考了一下，然后无所谓地冲泽兰笑了笑道：“当然，你看我像那么不解风情的人吗？我只是……想和你好好叙叙旧而已，至于你的小情人，只要他乖乖的，就会很安全。”
话语间他不动声色地扫了卫莲一眼，教宗对这个神赐容器另有打算，他虽不理解，却也无意违背。
虽然休的笑容虚假得令人不适，但泽兰并没有从中感受到对卫莲的杀意，这也让他紧绷的心弦放松了些许，但随之而来的是更为沉重的决断。
他再次低下头，深深地看了一眼卫莲沉静的睡颜，然后将目光转向脚边紧盯着他的赛拉尔。
赛拉尔瞬间读懂了泽兰的意图，登时心急如焚，休这个人早已被新生教会的歪理邪说洗脑得彻底疯魔了，即使面对泽兰这个血脉相连的亲弟弟也绝不会手软！
它急得差点喵叫出来，拼命冲着泽兰摇头，想用眼神阻止对方这个过于冒险的决定。
但泽兰却不再看赛拉尔，而是小心翼翼地将卫莲从自己怀中挪开，让他靠在石壁上，又仔细地调整了一下姿势确保他不会轻易摔倒，最后整理了一下卫莲额前微乱的碎发。
做完这一切，泽兰从容不迫地站起身，即便身处劣势，但那双深邃的紫眸中自始至终都不曾流露出慌乱的神色。
休很满意泽兰这副识相的模样，嘴角那抹恶趣味的笑容加深了些许，突然间又像是想起了什么好玩的事情，手腕一翻，不知从哪儿掏出个东西，随手就朝着泽兰扔了过去。
那东西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落在泽兰脚边的地面上，发出清脆的金属磕碰声。
泽兰低下头，但只看了一眼，他脸上的血色便在顷刻间褪得干干净净——这是一个通体漆黑的项圈，接口处铭刻着密密麻麻的符文，被魔晶灯的光线折射出幽冷的光泽。
作为常年游走于灰色地带的S级赏金猎人，他立刻就认出这东西是禁魔项圈！而且，是最高等级的附带精神压制效果的那种……通常被用于囚禁拥有强大力量却不肯就范的魔法生物或者异族强者。
他也非常清楚戴上这个项圈就意味着失去所有力量，失去了自由和尊严，彻底沦为任人摆弄的奴隶。
霎时间，那些佣兵们用下流而狎昵的语气谈论的污言秽语，那些关于“禁魔镣铐”、“符文项圈”、“贵族囚笼”的低俗不堪的描述如潮水般涌入他的脑海。
他难以置信地抬起头，望向正饶有兴致地欣赏着他反应的休，尽管他早已被对方的行为伤透了心且彻底失望，但他从未想过……从未想过有一天，休会用如此践踏尊严的方式来折辱自己！
休看到泽兰这副大受打击的模样，心情显然更好了，他低声笑了笑，用一种听起来像是教诲却隐含恶意的语气说道：“看来，你被那群躲在泡沫里自欺欺人的老家伙们保护得太好，还从未见识过这个世界真正的样子呢。”
“既然如此，我这个做哥哥的自然要给你好好补上这一课，让你看清楚这个世界的真相，也让你明白，离开了族群的庇护，你究竟……算是个什么。”他笑意盈盈，眼神却极冷。
泽兰垂在身侧的手紧紧攥成了拳，但脸上并未流露出太多情绪，他闭上眼睛深深吸了一口气，再睁开时已移开视线不再看休，他不想再和眼前这个人多说一个字。
休收敛了笑容，抬手指了指那项圈，语气森然地命令道：“戴上。”
泽兰缓缓回头又看了一眼靠着石壁昏睡的卫莲，然后就在休隐含期待的眼神注视下弯腰捡起了这个带着侮辱意味的项圈，扣在了自己脖颈上。
项圈合上的瞬间，泽兰体内流淌的海妖之力就被禁魔效果强行压制和封锁，精神感知也变得晦涩凝滞，一种前所未有的虚弱感席卷而来，让他险些站立不稳。
休心满意足地点点头，但随即目光便落在了泽兰手腕上那个与卫莲同款的由星陨秘银手环上，他脸上笑容淡了些，不由分说地抓住了泽兰的手腕。
泽兰身体一僵，下意识地想要反抗，但他受禁魔项圈压制，根本使不出力气，只能眼睁睁地任由休用那只异化的魔物前爪将手环夺走。
“这种东西，就不必带过去了。”休轻描淡写地瞥了一眼泽兰瞬间变得惨白的脸，然后随手将这珍贵无比的手环扔在了昏迷的卫莲身边。
话音落下，休重新露出兄友弟恭的虚假笑容，那只完好的左手顺势下滑，极其自然地握住了泽兰不住颤抖的手，然后以看似亲密实则充满胁迫意味的姿态牵着他离开山洞，朝着浓雾深处走去。
那群黑袍信徒迅速让开道路，紧随其后。
赛拉尔愣愣地望着休和泽兰消失的方向，久久没有动弹，半晌，它低头看了眼那枚被遗弃在地上的手环，又转向对刚刚发生的一切毫无所觉的昏睡中的卫莲。
最终，它像是被抽干了所有力气般瘫倒在地，重重地叹息了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