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未散,桃花岛的青石板路上凝着露水。
杨过隐在听潮轩外的老梅树上已有半个时辰,枝叶间的露珠浸透了他的衣袖。
他目光始终未离那扇雕花木门,直到看见郭靖身着褐色短打推门而出,大步流星往练武场方向去了,这才轻轻舒了口气。
怀中锦盒贴着心口,尚带着哑仆工坊里的松香气味。
盒中躺着的不是新礼,而是上月黄蓉在书斋上不慎摔坏的白玉云纹簪——那日两人撞在一起 ,黄蓉发间玉簪断作两截。
杨过记得当时她拾起断簪时,指尖在云纹处摩挲了许久。
梅枝轻颤,人影已落在回廊阴影处。
杨过单膝点地,将锦盒端正放在第三级台阶上——这是黄蓉出门必经之地的位置。他特意将修复处朝上,让晨光能照见金丝勾勒的云纹。
断痕处被哑仆用\"金缮\"之法修补,珊瑚金丝沿着裂纹游走,宛如破云而出的旭日。
忽听得屋内脚步声近,杨过闪身避到廊柱之后。
透过雕花棂窗,他看见黄蓉正对镜梳妆,她今日未绾寻常的妇人髻,反而像未嫁时那般将青丝半挽——正是最适合戴云纹簪的发式。
杨过正欲抽身离去,忽闻内室传来衣袂窸窣之声。他足尖一点,身形如燕掠上三丈外的老梅树,枝头积雪纹丝未动,只惊起几缕浮动的暗香。
\"吱——\"
房门轻启的声响在晨光里格外清晰。黄蓉披着月白中衣踱出门来,未束的青丝垂落如瀑,在腰际随步伐微微荡漾。
她忽然驻足,目光落在门前那个锦盒上。
素手拾起锦盒的刹那,东方的第一缕晨曦恰好穿过梅枝,将斑驳的光影投在那支玉簪上。簪头金丝镶嵌的桃枝在晨光中流转,花苞处忽地闪过一点微芒。
黄蓉两指拈起玉簪,忽然对着虚空轻笑:\"这珊瑚金丝里掺了南海珠粉?\"她指尖抚过那个藏在花蕊深处的\"过\"字,目光却飘向老梅树梢,\"比当年爹爹的手艺更见匠心呢。\"
杨过在树上看得分明,只见黄蓉唇角微扬,眼中却泛起晶莹。她将玉簪贴在胸前,默立良久。忽有一阵海风吹来,拂动她未束的青丝,几缕发丝粘在微湿的眼角。
\"这傻孩子...\"黄蓉轻声自语,语中带着三分怜惜,七分感动。她抬头环顾四周,目光似要穿透满园花树。杨过屏住呼吸,连心跳都似要停滞。
黄蓉终是转身回屋,临关门时却又停住,对着空荡荡的庭院柔声道:\"既是修好了,何不亲自递到手中?\"这话说得极轻,却字字清晰传入杨过耳中。
杨过闻言心头剧震,险些从树上跌落。待要现身,又见黄蓉已掩门而入。
他呆立枝头,手中不自觉攥紧了一截梅枝。忽觉掌心刺痛,低头看时,却是梅枝上的尖刺扎入肌肤,渗出点点血珠。
此时朝阳已高,岛上雾气散尽。远处传来郭芙呼唤母亲的声音,杨过这才如梦初醒。
他望着掌心血痕,忽想起昨夜哑仆教他熔金时,也曾被金丝划伤脸颊。两处伤痕隐隐相对,竟似某种冥冥之中的呼应。
他最后望了一眼紧闭的房门,转身掠向海边。
海风扑面,带着咸湿的气息,却吹不散心头那抹复杂的情绪。
浪涛声中,他似乎又听见黄蓉那句\"何不亲自递到手中\",温柔中带着几分嗔怪,恰似在桃花树下教他识字时,见他心不在焉,用竹简轻敲他额头说的那句\"习武之人,连本书都接不稳么\"
次日后清晨,练武场上难得热闹起来。
朝阳初升,将青石板映得鎏金般发亮,晨露在兵器架上凝成细珠,随兵刃轻颤滚落。微风掠过场边老槐,沙沙声里混着此起彼伏的呼喝。
大小武的伤已好了七八分,此刻正拳来脚往斗得激烈。武修文一式\"黑虎掏心\"挟着风声直取中门,臂上筋肉虬结。
武敦儒却似早有预料,腰肢倏然一扭,\"灵蛇出洞\"的巧劲已将力道卸去大半,反手便扣胞弟腕脉。
郭靖负手立于石锁旁,粗布衣袖被晨露浸得深一块浅一块,却浑不在意,只凝神观战:\"腰马再沉三分...好!这一式劲力透得足!\"
他目光忽地一顿——杨过今日竟站在最外侧的梅花桩上纹丝不动。
少年单足点着三寸见方的木桩,另一条腿虚悬半空,本该是练轻功的架势,此刻却连衣袖被荆棘扯破也浑然不觉。
碎布在风里飘摇如残蝶,露出的小臂上还带着昨日修补白云簪时划出的浅痕。
\"过儿!\"郭靖刚要唤他,忽听一串银铃般的笑声撞进场内。
\"爹!娘让我传话——\"郭芙拎着杏红裙摆从月洞门蹦进来,发间金铃随着步伐叮咚乱响,\"早课后全去书斋!今日考校《论语》释义,背不出的罚抄二十遍!\"
\"哐啷!\"大武的铁枪砸在地上,惊起几只麻雀;小武直接瘫坐在石锁上,哀嚎声惊飞了更多:\"昨日抄到三更天,我梦里都在写'子曰'......\"
杨过却似没听见般,仍望着书斋方向出神。书斋的窗扉紧闭,檐角铜铃在风中轻响,却不见那个熟悉的身影。
郭靖若有所思地捋了捋胡须。他记得昨夜黄蓉说今日要静养,怎的突然又要授课?
杨过突然意识到郭靖探究的目光,急忙挽了个剑花掩饰。剑风扫过地面,惊起几只早起的蚂蚁,正慌慌张张地搬运着一片梨花瓣。
就像他那颗无处安放的心,在记忆的缝隙中磕磕绊绊。
晨露未曦,杨过早早到了书斋。他特意选了靠窗的位置,阳光透过雕花窗棂,在青石砖上投下细碎的光斑。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论语》的竹简边缘,直到听见回廊尽头传来熟悉的脚步声。
一抹淡黄色的身影缓步而来。黄蓉今日穿着素雅的鹅黄罗衫,衣袂间暗绣的云纹在走动时若隐若现。发间只简单挽了一支桃木簪,阳光透过廊外梧桐的枝叶,斑驳地落在她身上,衬得她肌肤如雪。
杨过的心猛地一跳,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她的发间——那里空空如也,没有他精心修复的那支玉簪。
一股难以言喻的失落感从心底漫上来,像是被人按进了桃花潭的冷水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