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前一后两辆车,分别在另一个小区的地下车场停好。
陆砚下了车,过来准备帮拿行李箱。
车上橘子味的香氛和如今的顾南乔形成鲜明违和,仿佛驾驶室的女人不是车主。
“别跟灵灵讲。”她说。
“...”
问而不答,便是答了。
人与人渭济分明的边界被赤裸裸亮明,就让沉默来填补落差吧。
然后她哭了。
隐忍的呼吸轻轻翕动,细微哭声在车内如此清晰。
已经数不清第几次见证她的眼泪。
同情?怜惜?
不。
一张足够坐满七八人的长桌里,陆砚的同情顶多只有一筷子的分量。
其余,只觉得麻烦。
不是冷血。
多数男人十分不擅长应对哭泣的女人。
他是一百分不擅长应对此种情况的男人。
不跟杨灵讲?怎么可能?
跟顾南乔保有共同秘密,还瞒着杨灵?
怎么可能!
侥幸和贪心美色什么的,通通滚啊!
别他妈提这种可能危及他感情的要求——这,才是感到不耐烦的根本原因。
“你知道的,不可能瞒,也不该瞒。我能做的就是,在你做好心理建设上楼以前,再陪你坐会。”
“......谢谢。”
坐会也仅仅只是坐会,没有说话,也无话可说。
很多电影导演此时会插段两人的回忆、羁绊,云云。
以丰满人物形象,引导观众共情。
可现实中,男主角什么都没想。
一想到哪天自己被别人堵门口、写大字追款......就头皮发麻。
他也是头一回遇到,根本没案例可参照!
顾南乔回头拍了拍他,才回过神。
“快检查一下,身上有没有口红印,免得上去被误会了”
“......谢谢”
男人的不耐烦散了些。
人就是如此感性的动物——感性地认为自己可以不管不顾,感性地觉得自己理性。
然而只要对方给予一点关心,你就忍不住回报同等的情感。
他开始认真思考对方的处境:
家庭变故?毕竟有另一个顾姓名字出现。
欠债,欠多少?现在是还不上还是不愿还?
一个与前面女人不相匹配的词,缓缓从心底浮现,老赖。
艹,思考还不如不思考!
过程中没忘记给杨灵发消息,只是把手机调成了静音,不想让顾南乔以为是催促。
墨斗先生:现在在小区楼下,稍稍迟些上来,你先休息一下呀,待会跟你解释。
墨斗先生:(爱心.jpg)
他对杨灵思念得紧。
某大文豪说,女人,只有全心全意爱上对方,才会心甘情愿发生关系;男人,只有和女人发生关系后,才会全心全意爱上对方。
两者之间的时差,便是谈恋爱需要调校的。
他们,就快了。
幸福之门就在眼前,一步可越。
地下车库不知天上光景,七点二十悄然而至。
“顾......乔乔。”
中国人,喊全名的时候有种严肃感,他选择昵称,“临门一脚,你需要一点冲动,下定决心。”
“......嗯。”
没话了。
见状,陆砚直接下车,打开前车门,轻拉她的手,“走,跟我走。”
她顺从。
......
顾明远的破产申请在排队中。
期间给法官打了很多电话,同时,拒接了很多人的电话。
现在没有助理,工作上的交接全得自己应付。
破产,是个合理合法的商业行为。
提交申请后,一定程度上,债务的处置将变得更合情理——前提是得排完队,法院受理。
破产的人扎堆在这阵子,难熬的不是顾明远一人,他懂;债主们也难熬,他理解。
最开始,他催上游还钱,上游神不知鬼不觉‘破产’。
破产也不是债务一笔勾销的意思,而是法院清点结余后,慢慢在众多债主中选择性还款。
即——
不是不还,是缓还、慢还,有规划、有质量、有批次地还,能还一点是一点。
所以——
他的钱,变成死账,几乎拿不回来了。
手捧雷到这,压根没时间,还被下家逼得紧。
目前所知,好几家准备卡在申请破产以前起诉他,强制执行还款。
如此,性质就不一样了:
‘破产’由法院主持,相对温和、有序;
若此前被起诉、强制执行,就如同其他债主等着分蛋糕,突然看到有人插队。
排队的人不得急眼?
钱不够还才‘破产’的嘛,总有人的帐会变成死账,凭什么得是我啊!
堵顾南乔的那伙人,就是急了眼的。
他们要他的房子、车子,还有......各种抵资物。
明明期间,顾明远谁都没告诉。
他知道,真正重要的事情,即使在上帝面前也要缄口不言。
还是走漏了风声。
曾经以为,瘦死骆驼比马大,破产后,信托和保险不会有影响,他们依然吃喝不愁。
而现在......
割肉吧。
即使走了合法的破产程序,也会有人用灰色手段,搅得他们生活不宁。
他尚且忍受不了,顾南乔更不能接受。
乔乔......是个女孩啊!
......
饭桌上,陆砚心想,没有想象中的难挨。
不知道和杨灵做饭期间,顾南乔想通了什么,竟然如此理智、又有些乐观地说了自家事:
“就是这样,我爸爸生意上有些款没还上,他说要过几天苦日子,没想到这么苦诶!”
“乔乔!”
杨灵快哭了。
陆砚发现,自己让他哭,需要用离开的方式达成。
而顾南乔,只需要一段话......
当然,这是心思中,微不足道的部分。
就像面临严肃考试,脑子里却不断播放音乐,类似一种减压手段。
更多的,还是思考眼下的处境。
“灵灵,我家还有信托积极和保险呢,即使最糟糕的情况也衣食无忧的,比陆师傅强一点点。”
“确实,瘦死的骆驼比马大,现在我算晓得了。”
“晓得了吧?”
她举杯,为这一刻庆祝。
三人倒了酒,包括杨灵在内,赔罪的人打算陪醉一场。
“碰!”
“砰!”
高脚杯撞向此夜甜美的空气,高档红酒的甘醇滋味、仿佛有抹平不好回忆的魔力。
陆砚在此般滋味中,真的放下心来。
不还喝着白领半个月房租的红酒嘛,没那么糟糕的!
何况他今天没午休,工作强度又大......此刻上头快,实在没心思多想。
“乔乔。”
杨灵过来轻轻抱住她。
安慰着,她永远会是其支柱,房子想住多久都没问题。
晚餐没怎么吃,便是吃得差不多了。
没有心情收拾桌上残骸,三人转阵地毯。
脱了鞋,坐地上,背靠沙发。
两女凑一块,他拿来酒托,倒酒。
深红宝石的酒液顺杯壁缓缓爬升,像一道凝固的火焰在透明容器里流淌。
颜色还像......
酒红色指甲油。
顾南乔绷直着双腿,一抹红在柔白地毯上甚是显目。
不同于陆砚,她状态很好,喝得很快。
杨灵陪喝,次次有回应,大半杯已经喝完。
“陆砚,帮我。”
“好。”
她的酒量就在这附近了,还要倒酒。
陆砚不劝停,觉得该醉,却不忍心醉得太厉害。
酒液没过杯底,递过去,搂着她。
三人并排坐,细声说着话。
陆砚问,你们以前是怎样的?
顾南乔说,以前她一直欺负杨灵。
顿了顿,补充道,主要是杨灵太好欺负了......
......
刚到美国上初中,杨灵英文说得一般,交流只有几个词汇。
即使学校有亚裔老师和亚裔同学——
她胆子很小。
当时,小孩流行吃一种叫‘m&m's’的巧克力豆。
杨灵也买,但一直被后桌黑人小孩分着吃。
顾南乔看见了......
也上去要,她全给了。
第二天,第三天,亦如此。
那时正值某行业黄金时期,顾南乔家很有钱,半个班孩子加起来,也没他爸爸一次投资富裕。
是以,校内横着走。
她没有结交杨灵,也没有为其庇护的意思......
话说到这,陆砚觉得剧本不对啊。
“那怎么成朋友的?”
‘被欺负的那位’已经睡过去,靠在顾南乔腿上。
“她傻呗。”
“...”
自然不全信,让她接着讲。
她说,反正印象里,也没对她多好,关系转变是在高中的时候。
高中去了州私立,同学换了一茬,她们还是同班。
杨灵还是内向,关键体育还不好。
便还被欺负。
顾南乔这会就看不下去了,罩着她度过高中三年。
“...”
故事讲完,和陆砚想象中的姐妹情深,不一样。
可能他酒喝多了,脑子晕乎听岔了,或者顾南乔讲简单了。
总之,他扶过杨灵,对着脸上亲了一口,说:
“她反正认你,你也确实挺不错,我还能说什么呢?”
智能家居系统自适应灯把这片地方打得很暗,彼此间像拉着透明窗帘。
窗帘后面,女人很神秘:
“你还能陪喝呗!”
“我有点晕了,姐姐。”
是实话,今天早上洗了澡......和没午休,确实累着了。
“最后大半瓶,三瓶喝完倒头就睡。”
她起身,有点踉跄,直接从他腿上跨过,大腿蹭过脸颊。
“...”
反正晕晕乎乎的,也没感觉,更不会有回忆。
待酒又倒满大半杯,两人接着聊,话题还是杨灵。
她说,“你喜欢她,是什么时候的事,又为什么喜欢呢?”
原来,女人的声音也可以如此磁性。
原来男人,也喜欢听磁性的声音。
它像远野的呼唤,诱惑人类脱去枷锁、本性回归。
微眯着眼,放任思绪回溯。
是什么时候的事呢?
古人讲,情不知所起,可现实中,总有人问起于何处。
是雨夜老洋房撞见她那回?
不是。
是察觉对方喜欢他的时候?
......也不是
他记起来了。
当时是怀着一颗卑劣的心,装作喜欢她,然后真的喜欢上了她。
“一见钟情,晓得吧?”
“晓得。”
“我去,这你也晓得?不愧是大律师。”
被踹了一脚。
没错,此刻她越过杨灵,两人肩并肩坐一块。
陆砚似有察觉,但男人的本性没让他过于抗拒。
与女友身上不同的气息缠上来。
像刚拆封的水晶糖纸,裹着三分荔枝蜜的甘甜与两分雪顶气泡水的清洌。
她抬手撩发时,发梢会荡开玫瑰与牡丹揉碎的香雾——
不是温室里浓得化不开的馥郁,倒像是晨露沾湿牡丹花瓣时,被阳光烘出的那点若有似无的脂粉气。
陆砚是个吃着碗里,想着锅里的人吗?
不是。
他爱着一个人的时候,就只爱一个人,问一千遍也是。
但这不妨碍,另一个人主动靠上来。
在她没做出格的事情以前,道德之神不会降下惩罚,刺痛他的心。
于是安然靠在沙发边,肩膀传来细微压力。
她的头压上来,说,“你要对灵灵好点,知道吧。”
“知道。”
“不能做对不起她的事情,知道吧”
“知——”
“也不能起不该有的心思,知道吧?”
或许,她在自言自语。
哦,她真的在自言自语。
自由地饮酒,自由地谈话,自由地交心,是世上少有的、纯粹快乐的事。
历经了快乐的事,两人关系就会更近一步。
陆砚开始认可女人的品格,尽管有吃自己豆腐的嫌疑。
谁在意呢?
张野靠上来他就不在意,顾南乔靠上来,也是如此。
“小妞,自说自话呢?”
“对啊。”
“现在也在自说自话?”
“对啊。”
感觉声音有点飘忽,要么她醉了,要么自己醉了。
最后说:“我们,都不要做对不起杨灵的事,我们一起渡过难关,晓得吧?”
“晓得啦。”
柔柔应答。
陆砚便睡了去。
夜晚,广玉兰压低枝头的时刻,顾南乔摇晃起身。
左边是歪在脚边的陆砚,右边是平躺地毯的好友。
她想了想,蹲下,捧着杨灵的脸蛋,狠狠亲了一口。
那时,有点讨厌她。
时间久了,讨厌中又有喜欢,直到确认对方是个真诚、又善良的家伙以后,才彻底接纳。
现在,她们长大了......
顾南乔又有点,只有头发丝那么一些些、一点点,讨厌她。
就像新眼镜上面的尘灰般、细碎的讨厌。
比刚才又加大了一分力,对准亲过的地方,狠狠亲上。
嘴唇先传来柔嫩触感,随后,甜腻的气息压过红酒芬芳。
“呣嘛!”
嗯。
现在喜欢她了。
超级,超级,超级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