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永烨丛林深沉的夜色如同一块巨大的、吸饱了墨汁的天鹅绒,严严实实地笼罩下来。白昼里流淌的生命辉光尽数敛去,只剩下巨树模糊而庞大的轮廓,沉默地矗立在无边的黑暗里。空气清冽,带着露水凝结的微寒和泥土深沉的芬芳,只有篝火燃烧的噼啪声,是这片寂静中唯一规律的、带着暖意的背景音。篝火的光圈之外,是浓得化不开的墨色,仿佛潜藏着无数沉睡的古老秘密。
紫冥靠在冰凉岩石的阴影里,呼吸悠长而平稳。她即使在睡梦中,姿势也带着一种内敛的警觉,深灰色长袍的褶皱都显得一丝不苟。红棕色的眼眸紧闭,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静谧的弧影,白日里那抹深藏的冰冷似乎也暂时被夜色抚平。
安兹尔盘腿坐在篝火旁,背对着火焰,面具在明暗交织的光影中只剩下一个模糊的轮廓。他微微低着头,姿态放松,仿佛也已沉入梦乡。只有几粒细碎的星沙,如同拥有自主意识的萤火虫,极其缓慢、无声地在他周身几厘米的范围内盘旋、游弋,闪烁着极其微弱的银辉,构成了一个若有若无的警戒圈。
娜蒂蜷缩在离小鹿最近的铺位上,身上盖着自己法师袍的另一角。她睡得并不安稳,眉头微微蹙着,似乎白天的震撼和安兹尔关于赵辰那番沉重的话语还在她小小的脑海里盘旋。荧紫色的眼睛紧闭着,长长的睫毛偶尔会不安地颤动一下。
小鹿则蜷在娜蒂特意为它铺的、厚厚干草和柔软蕨叶做成的小窝里,盖着娜蒂的法师袍一角。靠近心脏的位置,那点嫩绿色的光点如同呼吸般微弱地、规律地脉动着,仿佛一颗沉睡的星辰。它小小的身体随着呼吸轻轻起伏,看起来睡得无比香甜。
夜,深了。篝火的火焰也矮了下去,只剩下暗红的炭火在灰烬中明明灭灭,释放着最后的热量。丛林的寂静变得更加深沉,连虫鸣都几乎听不到了。
“窸窸窣窣……窸窸窣窣……”
一阵极其轻微、细碎的声音,如同有谁在用指甲小心翼翼地刮挠着粗布,打破了这片近乎凝固的宁静。
这声音持续着,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却又异常执着的节奏。
娜蒂长长的睫毛颤动了几下。她睡得浅,这细微的异响像一根小针,刺破了她的梦境边缘。她迷迷糊糊地,意识在混沌的浅睡和模糊的警觉之间挣扎。她费力地掀开沉重的眼皮,只掀开一条窄窄的缝隙。
篝火的余烬提供的光线极其微弱,只能勉强勾勒出近处物体的模糊轮廓。
娜蒂睡眼惺忪,视野一片朦胧。她下意识地循着那“窸窸窣窣”的声音来源望去——声音似乎来自堆放他们行囊的位置。
模糊的光影中,她看到一个矮小的、灰褐色的影子,正背对着她,在那个装着干粮的粗布口袋旁边……拱动着?
那影子小小的,动作显得有些笨拙,又带着一种全神贯注的投入。它似乎正努力地把脑袋往敞开的袋口里钻,小小的屁股和那条包扎着藤蔓纤维的后腿,在微光中不安分地扭动着。
“窸窸窣窣……”声音更清晰了,伴随着轻微的咀嚼和吞咽声?还有……干粮碎屑掉落在布面上的细微声响?
娜蒂的大脑如同生锈的齿轮,极其缓慢地转动着。干粮……口袋……灰褐色的小影子……扭动的屁股……包扎的后腿……
几秒钟后,混沌的意识如同被一道闪电劈开!
小鹿?!
它……它在干什么?!
偷吃?!半夜偷吃他们的干粮?!
这个认知像一盆冰水从头浇下,瞬间让娜蒂残余的睡意消失得无影无踪!一股混杂着惊讶、好笑又有点小恼火的情绪涌了上来。这小家伙!亏她白天那么心疼它,给它包扎伤口,把自己的袍子给它盖!结果它居然趁大家睡着,当起了“夜袭粮仓”的小贼?!
娜蒂几乎是屏着呼吸,小心翼翼地、一点一点地从自己的铺位上撑起身子。动作轻得不能再轻,生怕惊动了那个“小窃贼”。她光着脚,踩在冰凉柔软的腐叶上,悄无声息地绕到了那个灰褐色小影子的背后。
小鹿似乎完全沉浸在“美食”的诱惑中,对身后的危险毫无察觉。它的小脑袋还在袋子里努力探索,试图够到更深处的面饼碎屑,小屁股撅着,那条受伤的后腿因为用力而微微绷直,包扎的藤蔓纤维在微光下清晰可见。
娜蒂看着它那副专注又有点笨拙的“作案”模样,又好气又好笑。她深吸一口气,憋住笑意,然后——
啪!
她伸出手,不轻不重地、带着点“抓现行”的意味,在那撅起的、扭动的小屁股上拍了一下!
“嗷——!”
一声短促、尖锐、充满了极致惊吓的嘶鸣瞬间撕裂了丛林的死寂!
小鹿如同被无形的巨锤狠狠砸中,整个身体猛地向上弹起!四条细腿在空中徒劳地乱蹬!它的小脑袋以一种几乎要扭断脖子的速度,“唰”地从干粮袋里拔了出来!
无数干粮碎屑、面饼渣滓如同天女散花般,随着它脑袋的甩动,洋洋洒洒地飞溅开来,落了它自己满头满脸,也溅了离得最近的娜蒂一身。
就在这碎屑纷飞的混乱瞬间,四道目光在昏暗的光线下,猝不及防地、狠狠地撞在了一起!
娜蒂的荧紫色瞳孔,还残留着恶作剧成功的促狭和未散的笑意。
小鹿那双淡金色的大眼睛,此刻瞪得溜圆,眼珠子几乎要凸出来!里面盛满了百分之一百二十的、纯粹的、魂飞魄散的惊恐!湿漉漉的鼻尖上还滑稽地沾着一小块面饼渣,几根干草屑挂在它的长睫毛上。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零点一秒。
紧接着——
“哇——!!!”
“哇——!!!”
两声几乎一模一样的、充满了惊吓和控诉的尖叫,不分先后地同时炸响!
娜蒂被小鹿这极致惊恐的反应和近距离的尖叫吓得心脏骤停,脚下一软,一屁股结结实实地跌坐在地上,手掌下意识地撑在身后冰冷的腐叶上,沾了一手泥泞。
小鹿更是吓得魂不附体,落地时四蹄一软,同样“噗通”一声,侧翻在地,那条受伤的后腿似乎被牵扯到,痛得它发出一声委屈的呜咽,淡金色的大眼睛里瞬间蓄满了生理性的泪水,惊恐又茫然地看着跌坐在自己面前的娜蒂。
两人(或者说一人一鹿)各自跌坐在地,隔着不过一臂的距离,在漫天飞舞缓缓落下的干粮碎屑中,大眼瞪小眼,惊魂未定,胸口剧烈起伏。
几乎是同时,带着惊魂未定的喘息和浓浓的控诉,两个声音脱口而出:
“你大半夜的不睡觉干什么呢?!”(娜蒂)
质问的调子和那份难以置信的惊恐,竟然诡异地同步了!
“唰!”
一道深灰色的影子如同鬼魅般出现在娜蒂身侧,快得带起一阵微风!紫冥已然半蹲在地,进入战斗姿态,“虚噬幽瞳”不知何时已握在手中,暗紫色的刃身在昏暗光线下散发着冰冷的杀气!她红棕色的眼眸锐利如电,瞬间扫过狼藉的干粮袋、漫天飘落的碎屑,最后定格在跌坐在地、一脸惊恐未消的娜蒂,以及旁边同样摔倒在地、眼泪汪汪、沾满饼渣、看起来弱小可怜又无助的小鹿身上。
杀气瞬间凝固,然后如同潮水般褪去,只剩下浓浓的错愕和一丝……无奈?
“怎么回事?”紫冥的声音带着刚被惊醒的低沉和警惕,目光在娜蒂和小鹿之间来回扫视。
与此同时,篝火旁,安兹尔依旧保持着那个盘腿低头的姿势。只是,他面具下露出的嘴角,极其明显地向上弯起了一个再也抑制不住的弧度,肩膀可疑地、无声地抖动起来。几粒在他周身盘旋的星沙,似乎也感应到了主人的情绪,调皮地互相碰撞,溅起几星更亮的光芒。
“我……我……”娜蒂指着同样坐在地上、泪眼婆娑、鼻尖还顶着饼渣的小鹿,又气又急,脸上还带着惊吓后的红晕,“它!它半夜偷吃我们的干粮!我……我就拍了一下它屁股……结果它……它吓成这样!还把我吓摔了!”
小鹿似乎听懂了娜蒂的“指控”,淡金色的大眼睛委屈地眨了眨,长长的睫毛上挂着的碎屑随之掉落。它努力想把自己缩得更小,喉咙里发出低低的、带着颤音的呜咽辩解道:“我……我饿嘛……而且你突然拍我屁股……吓死鹿了……”
紫冥看着这一地狼藉(主要是干粮碎屑)和两个惊魂未定、互相控诉的“受害者”,又看了一眼篝火旁那个肩膀抖得更厉害、显然在努力憋笑的安兹尔。她默默地、极其缓慢地将“虚噬幽瞳”收回腰间的鞘中,发出轻微的“咔哒”一声。
她什么也没说,只是走到干粮袋旁,俯身捡起一块掉落在袋口外、还算完整的面饼。然后,她走到依旧坐在地上、委屈巴巴掉眼泪的小鹿面前,蹲下身,将那块面饼轻轻放在它面前松软的腐叶上。
做完这一切,紫冥站起身,面无表情地瞥了一眼还在揉屁股、一脸气鼓鼓的娜蒂,又看了一眼憋笑憋得星沙乱颤的安兹尔,最终默默地转身,走回自己那块冰冷的岩石阴影下,重新抱着膝盖坐了下来。只是,在她重新低下头,将脸埋进臂弯之前,借着篝火炭火的微光,能隐约看到她紧抿的唇角,似乎也极其轻微地……向上抽动了一下。
夜袭粮仓的闹剧,在漫天饼屑和两双惊恐对视的大眼中,暂时落下了帷幕。只有安兹尔无声的肩头抖动和那几粒欢快碰撞的星沙,证明着这场深夜喜剧的唯一“清醒”观众。小鹿抽噎着,小心翼翼地凑近紫冥给它的那块面饼,小口小口地啃了起来,时不时还委屈地瞟一眼娜蒂。而娜蒂,揉着自己摔疼的屁股,看着小鹿那副可怜相,再看看憋笑的安兹尔和假装什么都没发生的紫冥,最终也只能鼓着脸,气呼呼地爬起来,一边拍着身上的泥土和饼渣,一边小声嘟囔:
“真是的……吓死我了……下次再偷吃,看我不……”后半句威胁的话,在对上小鹿那双湿漉漉、含着泪的淡金色大眼睛时,又生生咽了回去,化作一声无奈的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