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诏狱,大明朝最令人闻风丧胆的所在。

这里没有四季,只有终年不散的阴冷和潮湿。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浓重的血腥与霉腐混合的气味,仿佛连光线和声音都会被这无边的黑暗所吞噬。

吕氏就被关押在最深处的一间囚室里。曾经锦衣玉食、仪态万方的太子侧妃,此刻却像一滩烂泥般蜷缩在冰冷的稻草上。她的发髻早已散乱,华美的宫装被撕扯得不成样子,脸上涕泪交加,沾满了污泥和草屑。

“说!”

一声冰冷的断喝,如同铁鞭抽在她的神经上。

锦衣卫指挥使蒋瓛面无表情地坐在审讯桌后,身旁的炭盆里,烧得通红的烙铁正发出“滋滋”的轻响,散发着一股灼热的焦糊气。他甚至没有动用任何酷刑,仅仅是这环境与氛围,就足以摧垮一个养尊处优的女人的全部意志。

“我……我都说……我都说……”吕氏的声音嘶哑破碎,带着绝望的颤抖,“是燕王……是燕王殿下的人……三年前,他的人就找到了我……”

在死亡的恐惧面前,所谓的忠诚与盟约薄如蝉翼。吕氏不敢有丝毫隐瞒,将她与燕王府之间长达数年的勾结,如竹筒倒豆子般全盘托出。从最初的传递东宫消息,到后来奉命在太子妃的饮食中做手脚,再到这一次,孤注一掷地索要“除根散”,企图一劳永逸。

她甚至供出了与她联络的燕王府信使的所有特征、接头暗号,以及藏匿在京城中的几处秘密联络点。每一句话,都被旁边的书吏用狼毫笔迅速记录下来,形成了一份字字泣血的供状。

当吕氏用颤抖的手在供状上按下血红的指印时,她彻底瘫软了下去,犹如一具被抽去骨头的躯壳。她知道,自己已经没有任何价值,等待她的,将是无尽的黑暗。

蒋瓛冷冷地看着这份供词,眼神里没有一丝波澜。他收起供状,转身走出牢门,对狱卒吩咐道:“看好她,不能让她死了,也不能让她疯了。皇爷……还有用。”

“是!”

铁门“吱嘎”一声关上,隔绝了吕氏最后一点微弱的呜咽,也彻底封死了她所有的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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乾清宫,书房。

窗外日光正好,暖融融地洒在紫禁城的琉璃瓦上,折射出万道金光。但殿内的气氛,却依旧残留着前夜的肃杀与冰冷。

朱元璋一夜未眠,双目中布满血丝,但他精神却异常亢奋。他手里捏着蒋瓛呈上来的、还带着诏狱阴寒之气的供状,纸张的边缘几乎要被他攥烂。

“好个朱棣!咱的好四郎!真是处心积虑,步步为营啊!”朱元璋的声音里,听不出喜怒,却蕴含着令人心悸的杀机。

朱雄英静静地站在一旁,小小的身躯挺得笔直。他知道,现在是皇爷爷怒火最盛,却也最需要冷静的时候。

“皇爷爷,”他开口了,声音清脆而沉稳,“四叔远在北平,羽翼已丰。吕氏虽是铁证,但终究只是一个妇人的供词。若以此为由直接问罪,他必不肯认,届时北平举兵,边关震动,正中其下怀。”

朱元璋深吸一口气,强压下心头的怒火,将目光投向自己的大孙子:“英儿,那依你之见,咱这口恶气,就这么咽下了?”

“不咽。”朱雄英摇了摇头,黑白分明的眸子里闪烁着睿智的光芒,“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帝王雪耻,更需万全。孙儿昨日所言‘削其之实’,今日或可细化。孙儿以为,可分三步走,名曰‘拔牙、剪爪、清腹心’。”

“哦?说来听听。”朱元璋的兴趣被提了起来,他示意朱雄英到他身边来。

“第一步,拔牙。”朱雄英伸出一根手指,“所谓‘牙’,便是四叔麾下最精锐的朵颜三卫。此三卫皆是蒙古精骑,骁勇善战,是四叔手中最锋利的獠牙。皇爷爷可下旨,称北元残部于大宁一线蠢蠢欲动,命宁王朱权协防。再从京营调遣大将,如曹国公李文忠之子李景隆,或皇爷爷信得过的宿将耿炳文,以‘协理军务’、‘加强北平防务’为名,率京营精兵进驻北平周边,名义上是协助燕王,实则是将朵颜三卫与燕王府的联系从中割断。兵法有云,兵贵神速,更贵权集。兵权一分,其锋锐便去了一半。”

朱元璋眼神一亮,抚掌道:“好一个‘拔牙’!以皇命压之,以大义处之,他朱棣有苦说不出,只能乖乖接旨!”

“第二步,剪爪。”朱雄英又伸出第二根手指,“所谓‘爪’,便是四叔倚为臂助的文臣武将。尤其是他王府中的长史葛诚、纪善金忠,以及那位神出鬼没的僧人道衍。这些人,是四叔的智囊与手足。皇爷爷可以‘恩赏’为名,下旨征召他们入京,或入翰林院修书,或入国子监讲学,或入六部委以闲职。官职虽不高,却是天子近臣的体面。他们若不来,是为抗旨,正好落下口实。他们若来了,便是入了京城这座大笼子,斩断了四叔的羽翼,成了我大明的人质。”

“妙!釜底抽薪!”朱元璋连连点头,眼中的血丝都仿佛消散了不少,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棋手落子的快意。

“第三步,也是最关键的一步,清腹心。”朱雄英的表情变得严肃起来,“吕氏的供状中,提到了京中数个与燕王府有染的联络点和官员。这些人,是四叔安插在京城的耳目,是藏在我朝腹心的毒瘤。必须由锦衣卫秘密动手,顺藤摸瓜,将这张网络连根拔起!但切记,只抓不审,只控不杀。将这些人证物证牢牢掌握在手中,这便是悬在四叔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他一日不敢轻举妄动,我大明便多一日的准备时间。”

三步棋,环环相扣,狠辣而不失稳健,招招都打在朱棣的七寸之上,却又没有一招是直接将他置于死地,始终留有回旋的余地。

朱元璋定定地看着自己的孙子,心中掀起了惊涛骇浪。这等老辣的政治手腕和深远的谋略,真的是一个八岁孩童能想出来的吗?他甚至产生了一种荒谬的感觉,仿佛站在他面前的,不是他的孙儿,而是一位与他共同开创了大明江山的开国元勋。

“好……好……好!”朱元璋一连说了三个好字,他一把将朱雄英抱了起来,让他坐在自己的腿上,朗声笑道:“有我圣孙在此,何愁天下不定!就照你说的办!”

他当即唤来太监,口授圣旨,一道道看似寻常的调令,承载着帝王的雷霆之怒,如无形的利剑,向着千里之外的北平府,悄然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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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平,燕王府。

塞外的风,总是带着一股萧瑟的冷意。

朱棣一身玄色劲装,正在演武场上练习射箭。他身形挺拔,猿臂蜂腰,开弓如满月,箭去似流星,每一箭都正中百步之外的靶心,引得周围的亲兵阵阵喝彩。

然而,他那张棱角分明的脸上,却没有丝毫得瑟,反而锁着一双浓重的眉头。

就在一个时辰前,京城来的天使宣读了三道圣旨。

第一道,称赞他戍边有功,但北平防务事关国本,特派大将耿炳文率五千京营兵士,前来“协防”,负责北平外围的防务调度。

第二道,夸他王府长史葛诚、纪善金忠等人德才兼备,特召入京,另有重用。

第三道,斥责了北平布政使司的一些地方官员办事不力,言语间颇有敲打之意。

三道旨意,分开来看,似乎都合情合理,是皇帝对一个功高藩王的恩威并施。但合在一起,却透着一股说不出的诡异。

“王爷。”

一个身披黑色僧袍的削瘦身影,如鬼魅般出现在朱棣身后。正是他的第一谋士,僧人道衍,姚广孝。

“道衍,你也看出来了?”朱棣放下手中的弓,沉声问道。

道衍的目光深邃如井,他缓缓道:“风起于青萍之末。耿炳文是宿将,为人忠谨,只听皇上一个人的。他名为协防,实为监军,五千京营兵,更是楔入王爷兵权的一根钉子。调走葛诚与金忠,是为‘剪除羽翼’。斥责地方官,是为‘敲山震虎’。这三道旨意连在一起,是一套组合拳,目标只有一个——就是王爷您。”

朱棣的脸色阴沉了下来:“父皇这是何意?难道是京中有人进谗,说本王拥兵自重?”

“恐怕……不止于此。”道衍摇了摇头,眼中闪过一丝忧虑,“寻常的猜忌,不会用如此滴水不漏的手段。这手法,看似温和,实则狠辣,招招都扼在咽喉。贫僧担心的,是京中发生了我们不知道的变故。而且……这不像是皇上以往大开大阖的行事风格,倒像是有高人在背后指点。”

“高人?”朱棣冷笑一声,“满朝文武,除了那几个酸腐的老头子,谁有这个本事?太子大哥仁厚,不像会用这种手段对付我。”

“太子殿下自然不会,”道衍意味深长地说道,“但……东宫,可不止太子殿下一位主人啊。”

朱棣心中一动,一个他从未放在心上的人影,猛地浮现在他脑海中。

那个本该死于天花,却奇迹般痊愈,甚至治好了太子妃“痨病”的侄子,皇太孙,朱雄英。

会是他吗?一个八岁的孩子?

这个念头刚一升起,就被朱棣自己掐灭了。不可能,绝不可能。定是朝中哪个老狐狸,借着东宫的名义在背后搞鬼。

“吕氏那边,许久没有消息传来了。”朱棣话锋一转,眼中闪过一丝阴霾,“派去的人,也都石沉大海。莫非……是她那里出了岔子?”

道衍双手合十,低声念了句佛号:“王爷,那步棋,或许从一开始,就是一步险棋。如今京中风声鹤唳,我等当务之急,是隐忍蛰伏,静观其变。皇上的旨意,我们不仅要接,还要接得漂漂亮亮,感激涕零。要让皇上觉得,您还是那个忠心耿耿的塞王,对他没有丝毫的防备之心。”

朱棣沉默了。他遥望着南京的方向,眼神复杂。他能感觉到,一张无形的大网,正在缓缓向他收拢。虽然他还不清楚这张网究竟为何而来,但他那野兽般的直觉,已经嗅到了一丝致命的危险气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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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宫,暖阁。

常氏已经能下床走动,气色一日好过一日。此刻,她正与母亲马皇后坐在一起,一边做着针线活,一边看着不远处两个一大一小的身影。

朱标正握着朱雄英的手,教他写字。

“英儿,你皇爷爷的手段,虽是为父皇分忧,却也让你四叔心生芥蒂。手足之间,何至于此啊……”朱标的声音里,带着一丝深深的忧虑与不忍。他天性仁厚,实在不愿看到兄弟相残的局面。

朱雄英停下笔,抬起头看着自己这位温润如玉的父亲,认真地说道:“父王,孩儿知道您心善。但豺狼之心,不会因为绵羊的退让而变得仁慈。四叔的雄心,早已不是一天两天了。我们今日的退让,只会换来他明日更疯狂的进逼。”

他顿了顿,用一种与年龄不符的深沉语气继续说道:“父王,您是大明的储君,未来的天子。您要守护的,不仅仅是兄弟之情,更是这天下亿万的黎民百姓。若因一时不忍,而致社稷动荡,生灵涂炭,那才是最大的不仁。”

朱标怔怔地看着自己的儿子,一时间竟说不出话来。这些道理,他何尝不懂?只是,懂与做之间,隔着一道名为“情感”的鸿沟。

朱雄英走到朱标身边,轻轻拉住他的衣袖,仰头道:“父王,孩儿并非生性凉薄。孩儿只是希望,我们大明,能有一个更强盛的未来。”

“未来?”

“是啊。”朱雄英的眼睛亮得惊人,仿佛有星辰在其中闪烁,“孩儿希望,未来的大明,不仅仅是守着眼前的疆土。我们的宝船,可以去到更远的大洋,带回数不尽的财富和奇珍;我们的火器,可以比西方的更犀利,让任何敢于挑衅的敌人望而生畏;我们的百姓,人人有饭吃,有衣穿,有书读,不用再担心饿死和冻死……”

他描绘的蓝图,宏伟而壮丽,充满了勃勃生机。朱标听得痴了,他仿佛看到了一个前所未有的盛世王朝,正在他儿子的口中,缓缓展开画卷。

“好……好一个盛世……”朱标喃喃道,他紧紧地握住儿子的肩膀,眼中是无尽的激动与骄傲,“英儿,有你在,父王……放心了。”

父子二人相视而笑,一种名为“希望”的情绪,在暖阁中悄然流淌。

然而,就在这温馨的时刻,殿门忽然被猛地推开。

一个小太监连滚带爬地冲了进来,脸上满是惊惶之色,声音尖利地嘶喊道:

“太子殿下,太孙殿下!不好了!皇后娘娘……皇后娘娘她……在坤宁宫里突然晕倒了!”

“什么?!”

暖阁内,瞬间一片死寂。

朱标和常氏脸色大变,而刚刚还面带微笑的马皇后,手中的针线“啪嗒”一声掉在地上,她猛地站起身,身体摇晃了一下,眼中满是无法置信的惊恐。

朱雄英的心,也在这一刻,狠狠地沉了下去。

历史的车轮,终究还是碾压到了这一刻。

马皇后,这位大明朝最慈祥、最受人尊敬的国母,她的生命,终究还是要走到尽头了吗?

不。

朱雄英的拳头,在袖中猛然攥紧。

我在这里,就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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