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州府,枕水而眠的古城,在秋日的阳光下显得温婉而宁静。然而,在这份宁静的表象之下,一张看不见的谍报之网,正悄然收紧。
城南,一处不起眼的绸缎庄后院。
这里是燕王府设在江南最大的情报据点,负责人名叫陈芜,一个看上去像个富家翁的中年人,实则是燕王最信任的内臣之一,心机深沉,手段狠辣。
此刻,他正有些焦躁地在院中踱步。葛诚大人从应天府带回的消息,让他如坐针毡。皇太孙的强势与滴水不漏,让他们所有人都感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压力。燕王殿下急需一个突破口,一个能证明他们并非无能之辈,更能为殿下的大业带来实质性进展的突破口。
就在这时,一名心腹快步走入,低声道:“主上,‘黄雀’求见,说有天大的要事禀报。”
“黄雀?”陈芜眉头一挑。这个军器总局里的贪财管事,是他亲手发展的线人,过去几个月,只提供了一些无关痛痒的物料采买信息,聊胜于无。今天怎么会如此郑重?
“让他进来。”
片刻后,身形微胖、满脸堆笑的黄管事,一溜小跑地进了院子。他先是无比恭敬地对着陈芜一揖到底,随即神秘兮兮地凑上前,声音压得极低。
“陈爷,天大的好消息!小的……小的给您摸到一条大鱼!”
“讲。”陈芜不动声色。
“陈爷可还记得,小的上次跟您提过,总署里有个叫钱林的老工匠?那可是个宝贝!他家的手艺,三代单传,尤其在火铳的机括弹簧上,有独门绝活。可那宋应星搞什么‘标准化’,嫌他那手艺太精细,没法大量生产,硬是给否了。这老头儿,心里憋着一口恶气呢!”
陈芜心中一动,面上却依旧平静:“一个不得志的老工匠,算什么大鱼?”
“陈爷,您听小的说完啊!”黄管事急切道,脸上因兴奋而泛起油光,“小的这几日,假借采买木料,与这老头儿多喝了几次酒。酒后吐真言,这老家伙竟跟小的吹嘘,说他早看那‘洪武十五式’不顺眼了,华而不实,成本高得吓人!他自己私下里,早就琢磨出了一套改良的法子,不仅能让那机括更简单、更耐用,最重要的是,成本……成本能降下来至少三成!”
“什么?!”陈芜再也无法保持镇定,猛地抓住黄管事的手腕,“此话当真?”
“千真万确!”黄管事拍着胸脯保证,“那老家伙还说,只要材料得当,他造出的铳,威力绝不比那什么‘洪武十五式’差!小的当时就留了心,这……这可是天大的功劳啊!”
陈芜的呼吸瞬间变得急促起来。他死死地盯着黄管事,大脑在飞速运转。
改良图纸!成本降低三成!威力不减!
这不正是燕王殿下梦寐以求的东西吗?葛诚大人在应天府亲眼见证了神机营的“窘境”——成本高昂,技术复杂,良品率低。而现在,解决这一切的钥匙,竟然就藏在军器总署内部一个心怀怨怼的老工匠手里!
这逻辑,太通顺了!这机会,太完美了!
“好!好你个黄雀!”陈芜的眼中爆发出贪婪的光芒,他重重地拍了拍黄管事的肩膀,“你这次,立了大功了!”
他沉吟片刻,立刻做出了决断:“此事重大,必须万无一失。你,立刻再去接触那个钱林。告诉他,有人愿出五百两黄金,买他那份图纸!不,一千两!告诉他,我们不仅要图纸,还要他亲手打造出一支样铳来,以证其效!”
“是!小的明白!”黄管事心中狂喜,面上却装出为难的样子,“只是……那老家伙性子又臭又硬,怕是不好……”
“哼,世上没有钱敲不开的嘴,也没有钱买不到的心。”陈芜冷笑一声,从怀里取出一张银票,拍在黄管事手里,“这是一百两定金。告诉他,事成之后,黄金千两,分文不少!另外,再许他一个‘未来’。就说,买他图纸的这位‘贵人’,将来若成大事,必会请他出山,总领天下军工,到那时,他钱林,便是开宗立派的一代宗师!”
金钱为饵,名誉为钩。陈芜深谙人心之道,他要让那老工匠,彻底沦陷。
黄管事接过银票,笑得眼睛都眯成了一条缝,连连点头哈腰地退了出去。
看着他离去的背影,陈芜的心中充满了即将建功立业的火热。他立刻提笔,将此事用最紧急的密语,写成信函,派心腹送往东瀛。
他丝毫没有察觉到,就在他绸缎庄对面的一间酒楼二层,一个看似在品茶的普通茶客,正将他与黄管事会面的一举一动,尽收眼底。
当晚,苏州城外,一处临水的茅舍。
钱林正在灯下,用一柄小小的锉刀,细细打磨着一个黄铜机括的零件。昏黄的灯光照在他布满皱纹的脸上,那双浑浊的老眼里,满是对手中之物的痴迷与专注。
“钱师傅,别来无恙啊!”
黄管事那带着几分谄媚的声音,在门外响起。
钱林眉头一皱,放下手中的活计,不耐烦地开了门:“黄管事?这么晚了,有何贵干?”
“好事!天大的好事!”黄管事挤进屋,神秘兮兮地关上门,从怀里掏出那张一百两的银票,轻轻放在桌上。
银票在昏暗的灯光下,散发着诱人的光芒。钱林的眼神,瞬间被吸引了。
“钱师傅,您那手绝活,有人识货!”黄管事压低声音,添油加醋地说道,“总署里,有位真正懂行的大人物,他早就看宋应星那套‘标准化’不顺眼了,觉得那是糟蹋东西,埋没人才!他托我来问问您,您那份改良的图纸,可愿割爱?价钱,好说!”
钱林的心,猛地一跳。
“谁?”他警惕地问道。
“这……小的就不能说了。”黄管事一脸为难,“但这位大人说了,只要您肯出手,一千两黄金,奉送到府!而且,他还说,您这样的宗师级人物,不该在这总署里受那份鸟气。将来……将来必有重用!”
一千两黄金!宗师之名!将来重用!
每一个词,都像一记重锤,狠狠地敲在了钱林的心坎上。他一生清贫,痴迷技艺,却始终郁郁不得志。他自认自己的手艺天下无双,却被那些只懂得看图纸的毛头小子指手画脚。心中的那股怨气,在这一刻,被黄管事用金钱和名誉的火焰,彻底点燃了。
他看着桌上那张银票,又看了看黄管事那张充满期待的脸,呼吸渐渐变得粗重。
“图纸……可以给。”他终于开口,声音沙哑,“但我要亲眼看着你们造出样铳!我要让他们所有人都看看,谁,才是这火器一道上,真正的祖师爷!”
“那是自然!那是自然!”黄管-事大喜过望,“一切都听钱师傅的!”
窗外,月色如水,静谧的夜色中,一场关乎一个王国命运的交易,已然达成。
钱林以为,自己是在向这个埋没人才的时代,进行一次骄傲的反击。
他却不知道,他投出的这块石头,问的不是路,而是他自己与燕王朱棣的黄泉之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