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下了!”王至诚答应着张景城,收好笔记本和书画包,快步离开上海徐园大礼堂,正要登上张景城的黄包车,听到一个陌生的喊声:“等一等!”
王至诚停下脚步转头看:一个二十四、五岁的高挑青年向他招手,左手握着一个画轴。青年长方脸,白净英俊,透着自信和坚毅。
青年微笑着朝王至诚跑过来,语气亲切地问道:“您是东北大学的王至诚吧?”
王至诚愣了一下,心中疑惑:一个白面书生怎么知道自己的名字?
青年一脸兴奋地说道:“关于东北我不生疏,曾和画家傅抱石、吴作人、关山月到过大连和沈阳,听说东大有个赴日留学的书画家叫王至诚,本来想去奉天拜访,这不,巧了,至诚兄来上海了。”
王至诚一时想不起此人的身份,略显尴尬地说:“对不起,至诚愚钝,您是……”
“贵人多忘事,我叫许富达。”青年主动地伸出手。
“许达!”王至诚紧紧握住他的手,心中闪过一丝亲切。
王至诚思索一会儿:许幸之,1904年生,江苏扬州人,祖籍安徽歙县,原名许富达,学名许大,笔名霓璐、天马、屈文、丹沙……连忙伸手握着许幸之的手:“着名画家、诗人、剧作家、美术评论家。”
“哪有这么多家啊?”许幸之谦虚起来,“我就是搞点油画、粉画和美术史,跨界当过电影导演。”
许幸之自幼热爱绘画,十三岁时便拜着名美术教育家吕凤子为师,后来进入上海美专、日本美术学校和东方艺术研究所深造。在此期间,他创作的《母与子》《落霞》《天光》等作品,曾获得郭沫若、郁达夫、成仿吾等名家的高度评价。
王至诚模仿成仿吾当时赞扬许幸之的话,笑着说:“幸之君的《天光》……一束微弱的天光刚把一只无处投奔的小鸟照亮,唯有它停留在空际,下面的世界却依旧沉沦在黑暗里……”
“走吧!我带你去大礼堂转转。我们边走边谈。”许幸之热情地邀请,王至诚也不客气,跟了上去。
王至诚和许幸之并肩跨进大礼堂,王至诚说道:“观察你的相貌,许兄在20岁前后,巧逢贵人运,方获艺术技艺。”
许幸之放缓脚步:“那一年我20岁赴日勤工俭学,先后在日本川端画会和日本美术学校学习。因为我的勤奋和刻苦,感动了当时在日本的郭沫若、成仿吾和郁达夫,他们不约而同地为我提供帮助,郭沫若更是每月给予我一定的资助。”
王至诚说道:“兄弟在日本美校学习期间,还认识外乡人,一男一女。”
“藤原朴田和川岛美子。”许幸之也不回避,“说来话长--”
某一天,夕阳如血,樱花树下,端坐着一位标致的小姐。相隔两米的地方,一位艺术家范儿的学子--藤原朴田正用炭画笔为裸背的少女画像:“别动,川岛美子。”学子将炭画笔放下,取出一个白馒头,小心地去掉外皮,然后拿着去皮的馒头在川岛美子的胸前轻轻地旋转、擦拭……
就在藤原朴田全神贯注地作画的时候,身后伸出一只手,黑炭笔恰如其分地为画作添上了两个优美的弧线。
“许幸之,你要干什么?”藤原朴田猜到是中国朋友过来了。
“藤原朴田,你在干什么?”许幸之手里换上一只铅笔,敲打着画像的亮点,“你为什么画得这么亮?夸张地突出亮点吗?现实主义的画风可不是这样啊。”
藤原朴田站起身,愤愤不平:“好好的一个漂亮小姐,毁在你的笔下!”
许幸之看着藤原朴田生气的样子:“亏我们还是朋友,不然吃了我不成?”
“我才不需要你--中国朋友,我要的就是这样的日本小姐。”藤原朴田指着许幸之,语气中满是挑衅。
“看你是我在日本的朋友,我才帮你。”许幸之有些委屈地说,心中暗想自己为何要被如此对待。
就在这时,川岛美子穿好上衣,看到自己的画像,微微皱眉,问藤原朴田:“这里为什么这么白亮?怎么画得这么黑?”
“你问他!”藤原朴田不屑地指着许幸之。
川岛美子微微一笑,走近许幸之:“这位同学,请你为我画一幅吧。”
许幸之默默无言,将头扭到一边。围观的人越来越多,大多是日本学子。川岛美子对他说:“没事儿,加上标题和落款吧。但有一点,必须用王羲之的行书体。”
这句话让许幸之顿时为难。他虽然在诗、词、画、剧上都有所造诣,但书法只是他的爱好。更何况,王羲之的行书,虽不是不能写,但他担心自己写得不好,难以给中国人争光。
“我的画像从来不署名落款的。我可以替藤原朴田为小姐画一幅。”许幸之试图退而求进。
川岛美子却不依不饶,拿着画像,理直气壮地说:“这是在大日本,是你们想画就画,想白就白,想擦就擦,想黑就黑,想让我坐就坐啊?”说着,她把画像递给许幸之,要求升级:“落款,必须用王羲之《兰亭序》的笔法!”
许幸之思绪万千,从回忆中回到现实:“至诚兄,当初,要不是你的出现,我许幸之可丢给日本人了。”
王至诚的思绪回到日本那棵樱花树下。当时王至诚放了学准备卖字充当学费,正赶上许幸之尴尬的场面。
此时,站在樱花树后的王至诚看得清清楚楚,果断走到现场,收起了川岛美子的画像,放进书画包,然后取出一幅自临的“琅琊本”的《兰亭序》,递给藤原朴田:“藤原同学、美子小姐,你们的意思我明白,不就是想得到中国的《兰亭序》吗?”
许幸之现在想起来,感慨万分:“那一次樱花树下,多亏至诚兄鼎力相助,您搭了一幅《兰亭序》,今天,大礼堂的票,我包了!”
“那次不过是川岛美子设置的一个阴谋。”王至诚轻声说道,回忆中带着一丝无奈,“后来,为了学到《兰亭序》,她女扮男装,化名金碧辉,拜我为师……不谈这些了。”王至诚转而关心地问:“那次樱花树下一别,您过得怎样?”
“我们坐下说。”许幸之带王至诚来到大厅旁边的一间茶室,找一张桌子坐下,许幸之神情变得认真,“分手后,我由炭画素描向油画发展,1926年在日本创作的油画《晚步》,因笔力柔和,光彩炫目,被选为‘第四届中日联合绘画展览会’的参展作品,深受观众赞美。”
王至诚点头,微笑道:“1927年清明前夕,我曾让金碧辉给你送过信,那时候还不知道她的真实身份。”
“就是那个假小子吧。”许幸之说,见王至诚点了点头,接着他叹息道,“1927年,大革命时代,我应郭沫若的电召回国,回到了上海,在北伐军总政治部宣传工作。尚未领到军装,就遭遇了蒋司令发动的清党行动,被怀疑为共字号,关进了龙华监狱。”
“上海的龙华监狱吗?”王至诚微微皱眉,沉思道,“‘四·一二’政变时,我也被关进了龙华监狱,和陈延年、陈乔年等许多革命人士同处一室,但没有听说过你许幸之也进来了。”
许幸之的表情微微一顿,随即露出一丝苦涩的笑容:“或许是因为我当时的处境,过于低调,无人关注吧。在那场风暴中,我被捕后只是个小角色,无法与像至诚兄一样大名鼎鼎的文艺家相提并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