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台后苑。
凛冽的寒风似乎都被这苑中弥漫的肃杀之气冻住了。数十盏巨大的灯笼和火把将这片不大的空间照耀得亮如白昼,刺眼的光芒驱散了所有阴影,也将每一张脸上的恐惧和不安照得无所遁形。
庭院中央,乌压压跪满了人。所有章台宫的宫人、内侍、侍卫、杂役,无论品级高低,不分男女老幼,全部被驱赶至此,在冰冷坚硬的石板地上跪伏着,瑟瑟发抖。空气凝重得如同凝固的铅块,每一次呼吸都带着铁锈般的寒意。只有远处草窝那边传来的、猪坚强痛苦而微弱的哼唧声和呕吐声,如同催命的鼓点,敲在每个人的心上。
李薇裹着一件厚重的玄狐裘衣,赤足趿着丝履,披散的长发在寒风中微微飘动。她并未坐在宫人匆忙搬来的锦墩上,而是如同一尊冰冷的雕像,笔直地站在庭院中央。那张平日里总是带着咸鱼式疲惫或无奈的脸,此刻如同覆盖着万年不化的寒霜,铁青一片。烛火在她眼中跳跃,却映不出丝毫暖意,只有足以冻结灵魂的怒火和冰冷的审视。她周身散发出的低气压,比这冬夜的风更刺骨。
“说!” 她的声音不高,却如同淬了冰的钢针,清晰地穿透死寂的夜空,扎进每一个跪伏之人的耳膜,“今日!谁!碰过猪坚强的食槽?谁!经手过它的饮水?谁!接近过它的草窝?从采买、运送、到饲喂、清理!给哀家——一五一十地交代!敢有半句虚言隐瞒……”
她冰冷的目光缓缓扫过匍匐在地的人群,每一个字都带着血腥味:
“诛——九——族!”
“太后饶命!太后饶命啊!” 人群瞬间爆发出惊恐的哭喊和求饶声,磕头如捣蒜。巨大的恐惧笼罩下,有人开始语无伦次地交代自己今日的行踪,试图撇清关系;有人则吓得瘫软在地,涕泪横流,一个字也说不出。
混乱中,草窝那边的生死营救仍在争分夺秒地进行。
“快!再灌温水!用力!压住它的头!” 老医官的声音嘶哑而急促,他已是满头大汗,须发都被汗水黏在脸上。两个强壮的宫人死死压住依旧在抽搐挣扎的猪坚强,另一个宫人用特制的竹片撬开它沾满白沫的嘴,旁边的小宦官则端着温热的清水,小心翼翼地、却又不得不狠下心肠地往它喉咙里灌。
“呕——咳咳咳……哇——!!” 大量的清水灌入,再次引发了猪坚强剧烈的反胃和呕吐!这一次,吐出的秽物颜色更深,腥臭之气更浓,混杂着大量的清水、粘稠的蛋清泡沫,以及一些深褐色、如同烂泥般的未消化糊状物!老医官不顾肮脏,立刻用银针拨弄着呕吐物,仔细辨认,脸色愈发凝重。
“不行!毒物太深!催吐不够!必须抠喉!刺激它把胃里最底的东西都吐出来!” 老医官当机立断,眼中闪过一丝狠色。他取出一根光滑的细长银棒(类似压舌板),在温水中沾湿,对宫人吼道:“捏紧它的嘴!固定住头!”
宫人们咬着牙,用尽全力固定住痛苦挣扎的猪坚强。老医官眼疾手快,将那根银棒猛地探入猪坚强喉咙深处!
“哼——!!!” 猪坚强发出一声凄厉到变调的惨嚎!身体如同离水的鱼般疯狂弹跳起来!巨大的生理反应刺激下,它猛地张开嘴,一股更加汹涌、更加粘稠、颜色如同墨汁般乌黑、散发着强烈苦杏仁和腥甜混合恶臭的秽物,如同喷泉般狂涌而出!
“出来了!最深的毒物出来了!” 老医官眼睛一亮,不顾被秽物溅到衣袍,声音带着一丝劫后余生的激动,“快!继续灌温水!清洗!清洗胃囊!”
就在这惊心动魄的抢救现场,一阵急促而沉重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太后!” 中尉阎乐如同一阵旋风般冲入后苑,他盔甲染尘,显然刚从宫禁外围巡查赶回。他手中托着一块边缘锋利的、沾满泥土和污渍的破陶片,脸上是混合着愤怒和凝重的神情,快步走到李薇面前,单膝跪地,将陶片高高举起!
“臣奉命彻查猪坚强今日饮食接触!在其食槽最内侧、靠近墙壁的角落缝隙中,发现此物!” 阎乐的声音如同寒铁碰撞,“此陶片边缘,沾有少量黄褐色粉末!臣已命当值医官验看过!”
他猛地抬头,眼中寒光四射,一字一句如同宣判:
“医官断言!此粉末,乃断肠草研磨之粉,混以……砒霜(砷霜)!剧毒无比!与猪坚强所中之毒症状,完全吻合!”
断肠草粉!混砒霜(砷霜)!
轰——!
如同惊雷在李薇耳边炸响!也如同重锤狠狠砸在跪满庭院的所有宫人心头!
证据!铁证!
这破陶片,显然是有人故意掰碎,将混合的剧毒粉末小心地藏在食槽最隐蔽、猪坚强拱食时最容易舔舐到的角落缝隙里!手段阴毒!心思缜密!
“好!好得很!” 李薇的声音因为极致的愤怒而微微发颤,她死死盯着阎乐手中那块沾着致命粉末的破陶片,又缓缓抬起头,那冰冷刺骨、燃烧着焚天之火的目光,如同实质的利刃,缓缓扫过庭院中每一个跪伏的身影!
“断肠草粉!砒霜(砷霜)!” 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尖锐得如同凤唳,“哀家倒不知,哀家的章台宫,何时成了毒窝药铺?!连这等要命的玩意儿,都能轻易弄到?!还能神不知鬼不觉地塞进一头猪的食槽里?!”
巨大的恐惧如同无形的巨手,瞬间扼住了所有宫人的喉咙!哭声和求饶声都停滞了,只剩下粗重而压抑的喘息。所有人都知道,太后这是真的动了雷霆之怒!杀机已现!
“阎乐!” 李薇猛地转身,裘衣带起一股寒风。
“臣在!”
“给哀家查!” 她的声音冰冷如刀,带着斩尽杀绝的决绝,“今日所有经手猪坚强饮食之人!所有靠近后苑之人!所有有机会接触断肠草或砒霜(砷霜)之人!给哀家一个、一个地筛!一个、一个地审!”
“凡有嫌疑者,无论身份,即刻拿下!送廷尉诏狱!给哀家撬开他们的嘴!哀家要知道,是谁在背后指使!是谁要灭哀家爱宠之口!是谁……敢在章台宫行此鬼蜮伎俩!!”
“喏!” 阎乐轰然应诺,眼中杀机暴涨,猛地起身,对着身后的卫率厉喝:“动手!按太后懿旨!拿人!”
如狼似虎的卫率立刻扑入跪伏的人群,开始粗暴地拖拽、甄别、盘问!一时间,哭喊声、求饶声、辩解声、呵斥声再次响成一片,后苑如同变成了森罗地狱!
就在这时,草窝那边传来老医官疲惫却带着一丝振奋的声音:
“太后!灌洗……有效了!猪……猪坚强的抽搐……缓下来了!气息……也平稳了些!”
李薇猛地转头,只见猪坚强瘫在污秽的草窝里,虽然依旧虚弱不堪,浑身沾满秽物,但剧烈的抽搐已经停止,口鼻处的白沫也少了许多,胸口的起伏虽然微弱,却变得规律了些。那双涣散的小眼睛,似乎也恢复了一点焦距,正茫然地、痛苦地看着周围。
它还活着!
李薇心中那根紧绷欲断的弦,终于稍稍松弛了一丝。但这丝松弛,瞬间被更深的寒意和后怕取代!这次是猪坚强命大,被老医官硬生生从鬼门关拉了回来!那下次呢?对方既然敢下如此狠手,一次不成,必有后招!
她看着阎乐在人群中冷酷地甄别、拿人,看着那些被拖走的宫人绝望的眼神,看着那块沾着剧毒粉末的破陶片……
章台宫,这座她以为暂时安全的堡垒,已然被无形的毒蛇入侵!危机,远未解除!
“太后。” 一个低沉平静的声音自身后响起。
李薇悚然一惊,猛地回头。
只见嬴政不知何时已悄无声息地站在了后苑入口的阴影处。他依旧是一身玄色常服,身姿挺拔,如同融入夜色的孤峰。月光和灯火勾勒出他冷硬的侧脸轮廓,那双深不见底的黑眸,正越过混乱的庭院,静静地落在草窝里那只奄奄一息的猪身上,又缓缓移向阎乐手中那块致命的陶片。
他缓步走来,步履沉稳,所过之处,混乱的人群如同被无形的手分开,瞬间安静下来,连被卫率拖拽的宫人都吓得噤若寒蝉。
嬴政走到李薇身边,目光并未看她,而是投向了阎乐手中的破陶片。他伸出修长的手指,并未直接触碰那致命的粉末,只是隔空虚点了一下陶片边缘那点黄褐色的污渍。
“断肠草粉……砒霜(砷霜)……” 他低声重复了一遍,声音平静无波,却让周围的空气温度骤降,“好手段。”
随即,他微微侧首,目光终于落在李薇那张铁青而惊魂未定的脸上,声音低沉,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了然和冰冷的安抚:
“阿母受惊了。”
“此陶片……与公输焘油坊内,打碎的药钵残片,质地、釉色……如出一辙。”
公输焘!油坊!打碎的药钵?!
嬴政这轻飘飘的一句话,如同投入死水潭的巨石,瞬间在李薇心中掀起了滔天巨浪!
灭猪口……与杀大匠……竟是一人所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