榕城清晨的空气,带着露水的清冽和河水特有的微腥。公园长椅上,陆尘和苏清雪并排坐着,身上披着一层薄薄的、被晨露打湿的凉意。天光由深蓝转为鱼肚白,最后被初升的朝阳染上一层淡淡的金粉。城市苏醒的声音渐渐清晰——早班公交的引擎声,远处菜市开张的喧闹,还有……竹扫帚划过地面的沙沙声。
一位穿着蓝色工装、戴着大斗笠的扫地阿姨,正沿着公园小径,一下一下,认真地清扫着昨夜被风吹落的榕树叶子。她扫到长椅附近时,动作慢了下来。目光落在长椅上那两个依偎(更准确地说,是苏清雪因为困倦和惯性,脑袋不知不觉靠在了陆尘的肩膀上,而陆尘坐得笔直,没有推开,也没有迎合)的身影上。
阿姨脸上露出一个朴实的、带着点羡慕的笑容,用带着浓重榕城乡音的普通话小声嘀咕了一句:“哎哟,后生仔后生女,感情真好喏,坐了一夜天光……像我们当年咯,细水长流,几好,几好……”她摇摇头,笑着继续往前扫去,竹扫帚划过地面的声音渐渐远去。
苏清雪被这声音惊动,迷迷糊糊地睁开眼。首先映入眼帘的是陆尘那洗得发白的工装领口,然后是透过榕树叶缝隙洒下的、带着暖意的金色光斑。她猛地意识到自己正靠在他肩膀上,脸“腾”地一下红了,触电般弹开坐直身体。
“对……对不起!我……我睡着了……”她结结巴巴地说,不敢看陆尘的表情,手指无意识地绞着衣角,感觉脸颊烫得能煎鸡蛋。
陆尘没什么反应,只是活动了一下被压得有些发麻的肩膀,动作有些僵硬。他站起身,晨光勾勒出他高大却带着深深疲惫的轮廓,额角的旧疤在阳光下格外清晰。
“饿了。”他言简意赅,目光扫过苏清雪通红的脸颊,然后径直朝公园外走去,“回去。”
苏清雪赶紧起身跟上,清晨的凉意让她打了个哆嗦,但心口却因为刚才那意外的“依偎”和扫地阿姨的话,泛起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暖意和……羞赧。
***
再次回到那个狭小却充满烟火气的阁楼。一夜未眠的疲惫感如同潮水般涌来,但苏清雪却觉得精神似乎比昨天紧绷时要好上许多。大概是……哭过,倾诉过,还被一碗热粥和一句“一切有我”安抚过的缘故?
陆尘依旧沉默地走向那个简陋的小灶台。这一次,他动作更熟练了些。没有腊肉,他从布袋里翻出两个鸡蛋,一小把本地细如发丝的银丝线面,还有一小块昨天买的、颜色微红的糟菜(榕城特产,类似酸菜,但更清爽)。
点煤炉,烧水。
水沸,下面。
线面极细,入水即软。陆尘用筷子轻轻搅散,动作精准。
碗底铺上切碎的糟菜丝。
面熟,快速捞起,铺在糟菜丝上。
滚烫的面汤浇入碗中,瞬间激发出糟菜特有的、带着发酵微酸的清香。
最后,在碗中央,卧上一个……**形状完美的溏心荷包蛋**!蛋白凝固得恰到好处,边缘微焦,中心包裹着颤巍巍、流淌着诱人金色的蛋黄。
两碗热气腾腾、清凉爽口的糟菜线面,配上溏心蛋,再次摆上了旧木桌。没有红油,没有重味,只有食物本身的清甜与糟菜的微酸,在清晨的微凉里散发着熨帖脾胃的暖香。
“吃。”陆尘坐下,自己先挑起一筷子面。
苏清雪看着眼前这碗清亮的面,还有那枚完美的溏心蛋。阳光透过小窗,照在碗里,金黄的蛋液仿佛在发光。她拿起筷子,小心地戳破蛋皮,看着那金黄的蛋液缓缓流出,浸润了细白的线面和清爽的糟菜丝。她吸溜了一口面,清爽的糟菜酸味恰到好处地打开了味蕾,线面软滑,带着面香,溏心蛋液的浓稠包裹着一切,温暖而满足。
她偷偷抬眼看向对面的陆尘。他正低头安静地吃着面,晨光勾勒着他冷硬的侧脸线条,额角那道疤在阳光下显得有些粗糙。但此刻,他专注吃面的样子,没有了昨晚河边被质问时的疏离,也没有了在“老陈记”时的麻木疲惫,反而多了一种……**属于“陆尘”这个人的、真实而沉静的烟火气**。
“陆尘……”苏清雪放下筷子,声音很轻,带着一丝犹豫和试探,“一会儿……我们去个地方好不好?”
陆尘抬起头,嘴里还嚼着面,眼神带着询问。
“……去青阳观。”苏清雪说出这个名字,似乎有些不好意思,“就是城西山上那个小道观……很小,没什么香火,但……很安静。我……我昨晚没睡好,头有点晕……想去那里坐坐……打打坐?或者……就找个地方……补个觉?”她声音越说越低,脸又有点红,仿佛这个要求很任性,“你……你要是觉得没意思……就……”
她的话没说完,陆尘已经端起碗,喝光了最后一口面汤。他放下碗,用指腹抹了一下嘴角,动作随意。
“嗯。”又是一个简单的音节。
苏清雪愣住了,随即眼中迸发出惊喜的光芒。他……他又答应了?这么简单?
陆尘已经站起身,开始收拾碗筷。动作依旧麻利。
***
青阳观果然很小。坐落在城西一座不高的小山腰上,掩映在一片苍翠的竹林里。几级被岁月磨得光滑的青石台阶通向山门,小小的门楣上挂着褪色的匾额。观内只有一座不大的主殿,供奉着看不清面目的泥塑神像,殿前一个小小的石坪,一棵巨大的、枝繁叶茂的银杏树撑开浓荫。空气里弥漫着香烛残留的淡淡气息、苔藓的湿意和竹叶的清香。果然如苏清雪所说,极其安静,除了风吹竹叶的沙沙声和偶尔几声清脆的鸟鸣,再无其他声响。
一个穿着灰色旧道袍、须发皆白的老道长正在石坪上慢悠悠地打着太极。看到他们进来,也只是微微颔首,便继续沉浸在自己的节奏里,动作舒缓圆融,仿佛与这山间的清风翠竹融为一体。
苏清雪熟门熟路地带着陆尘绕到主殿后面。那里有几间更简陋的厢房,还有一小片被竹篱笆围起来的空地,放着几个石墩和蒲团。空地正对着山下,视野开阔,能俯瞰榕城一角黛瓦白墙的屋顶和蜿蜒的河道,远处是连绵的青山。
“就这里吧。”苏清雪找了个被树荫笼罩的石墩坐下,长长舒了一口气。山间的清凉空气和沉静的氛围,让她紧绷了一夜的神经彻底放松下来,巨大的困意如同潮水般袭来。她拍了拍旁边一个干净的蒲团,“你……你坐这里?或者……随便找个地方?”
陆尘没说话,只是走到空地边缘,那里有一块突出的大青石。他背对着苏清雪坐下,面朝着山下开阔的景色。晨光勾勒着他宽阔而略显孤寂的背影。
苏清雪看着他沉默的背影,心中那点因为邀请成功的雀跃也沉淀下来,只剩下一种奇异的安心。她学着记忆中看过的样子,盘膝坐在石墩上(姿势并不标准),闭上眼睛,试图“打坐”。但很快,疲惫的身体就战胜了意志。她的头一点一点,眼皮沉重得像灌了铅。
不知过了多久。
苏清雪的头,终于控制不住地、轻轻地……靠在了旁边陆尘放在青石上的手臂上。
陆尘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了一下。他微微侧头,垂眸看着靠在自己手臂上,呼吸均匀、显然已经睡着的苏清雪。她睡得很沉,眉头舒展开来,脸上残留的恐惧和不安被睡意抚平,甚至带着一丝孩子般的恬静。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在她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陆尘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片刻。星璇般的眼眸深处,那被强行压制的宇宙星辰似乎又极其缓慢地旋转了一瞬,倒映着少女沉睡的容颜。然后,他缓缓地、无声地……转回了头。
他没有抽回手臂。
也没有唤醒她。
只是重新将目光投向山下那沐浴在正午阳光下的榕城。黛瓦白墙,河道如带,炊烟袅袅。
山风拂过竹林,发出沙沙的轻响。
银杏树的浓荫下,石坪上老道长的太极依旧行云流水。
时间,仿佛在这座小小的道观里,被拉得悠长而宁静。
陆尘保持着那个姿势,如同一尊沉默的守护石像。手臂上传来苏清雪温热的体温和均匀的呼吸。他缓缓地、也闭上了眼睛。
不是沉睡。
而是……一种更深沉的、近乎融入这片山林的……**入定**。
体内的力量依旧沉寂如死海。
额角的旧疤在阳光下隐隐发热。
深空之外那双黑暗的眼睛,如同冰冷的背景板。
肃正协议的阴影,依旧悬于天外。
但此刻。
在这座香火寥落、只有风声鸟鸣的小小道观里。
在手臂上那沉甸甸的、真实的依靠中。
陆尘感受到了一种……久违的、近乎奢侈的……**平静**。
这平静,无关力量,无关霸业,无关逃亡。
只关乎这山间的风,这浓荫的凉,这臂弯里的呼吸,和这……**无需言语的陪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