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钧行闻言微微一愣,随即屋外的寒冷换到了他的脸上。
他似乎想起什么极为糟糕的事情,眼底杀意上涌:“知道了。待平安和发财回来就提审。我方才让后厨做了些吃食,简单用些,今夜只怕又是一个通宵。”
注意到他眼底青色与眉宇间的疲惫之态,温清宁突然意识到,这样的通宵他其实已经熬过了好几个。
后厨送来的是馎饦,满满的两大碗,上面飘着几片冬寒菜,浓汤、绿叶菜,让人格外有胃口。
沈钧行因早年习惯,没几口便吃了个干净,连汤都喝的一点不剩。
“你慢慢用,我将明日承报圣人的东西整理出来。”
温清宁点了点头,一口一口吃得特别专心。
沈钧行低头写字,偶尔会瞧上几眼认真吃饭的女子,瞧着那一碗镈饦慢悠悠地见了底,不由得吃惊:“你虽吃得慢,饭量倒是不小。”
温清宁将碗筷放到一旁,擦了擦嘴才开口说话:“好好吃饭是我娘对我唯一的要求,我一直都做的很好。”
这是她第一次提起已故的温夫人,沈钧行一直以为对她影响最大的是她父亲温辅,然而在了解更多之后,会发现温清宁的性格与其父并不像。
她脾气大,性子傲,心眼小,主意正,是个有仇必报的主,却也能矮下身段屈就,也会为了达到自己的目的而使用一些不会影响他人的手段,心性强大又理智。
沈钧行越看越中意,目光渐渐变得柔软,正要开口说些什么时,平安和发财回来了。
“小娘子,侯爷。”平安上前行礼,转而看向温清宁,“还真让您说着了,那杜裁一开始咬死杜玉莲从小就在他从哪养着,还是我搬出白掌柜才好使的。杜裁说杜玉莲是五年前被他捡回去的,见她气质独特,想着多少能换点聘才,就把人留在家里,平日里做个婢女使唤。”
“他可有说杜玉莲是何时跟的赖大?”温清宁说道,“按照杜裁的性子,赖大可入不了他的眼。”
平安面露尴尬,看了眼坐在上首的沈钧行,又看了看温清宁,头一低答得飞快:“杜裁说,差不多四年前,赖大醉酒强了外出买菜的杜玉莲,因为赖大愿意负责,加上杜玉莲不是……不是未开苞的,方县令就罚了些银钱,做主让赖大纳了杜玉莲做小。”
“你的意思是赖大犯强……罪,方科还让杜玉莲给他做妾?”沈钧行不可置信地重复了一遍。
人生头一次,他觉得自己听不懂“人话”。
与一直在军中发展的沈钧行不同,温清宁跟随父亲温辅在任上见过许多案子的荒唐判法,方科的这种判法不是第一回见。
长安以外,越是离得远的地方,越是明目张胆的目无法度。
是以,温辅在任上时,会专门雇佣一些贫寒学子向治下百姓宣讲律法,一来可以让这些学子多一份进项,二来也是想增加他们与百姓之间的联系,希望这些学子在将来的宦海沉浮中仍能对百姓保留几分善念。
第三,也是最重要的,温辅希望百姓知晓遇事后该以何种方式保护自己,即使这种方式有可能没有什么用,但至少在他的治下是有用的。
在温清宁的记忆中,温辅遇到挫折打压时,常常安慰自己:不急,慢慢来,一件事哪怕有一点变化都是好的。
“方科这个混账!”沈钧行怒极拍桌。
似曾相识的反应从温清宁记忆的角落里冒了出来,气势汹汹的挤走更早的回忆,张扬地站在正中间。
恍惚中,那个站在桌案后的英武郎君,变成了病故的亡父。
温清宁陡然记起,四年前温辅在书房暴怒骂人的场景。
温辅强忍骂人的冲动:“方科,你混……你怎么可以这么判!”
“上官,那女子是贱籍,强上一说也只是她一家之言。”
方科的话让温辅再难忍耐,喝骂脱口而出:“混账!身份高低与案情真相何干?方科!方县令!你可还记得你的身份?!”
方科的回答,温清宁没有听到,因为她不小心露了动静,被父亲撵离。
如今想来,那时方科口中的女子应该就是杜玉莲了。
只是还是有些不对,如果方科是因为杜玉莲贱籍的身份才这么做,可赖大的身份也没有高出多少。
清白贞洁是束缚女子的枷锁,但有时也会成为女子的手段,“以身入局”不仅仅是男子的专属,也是女子的写照。
“四年前有什么特殊的事吗?”沈钧行问道。
显然他同样意识到了方科做法的怪异之处,望向拧眉沉思的女子。
温清宁苦笑,语气复杂:“旁的不清楚,但我阿耶在那一年当朝向圣人提出废除勋贵特权,要求上至皇子,下至臣民,在律法上一视同仁,真正做到‘王子犯法与民同罪’。”
“嘶——,温公真勇士啊!”
平安惊得倒吸一口凉气,便是他这个下人也晓得特权对于那些勋贵的重要性,没了那些特权,按照勋贵犯下的事,有些人怕不是要被杀个百八十回了。
“为何?”沈钧行又问。
温清宁沉默几瞬,幽幽道:“那一年,魏国公的五儿子醉酒‘认错’送炭女,使其自缢身亡;西河郡公之女‘误’杀花商之女;羽林大将军‘宝驹受惊’,踩伤护苗老叟,使老叟重伤不治身亡,还有许多类似之事。”
她似乎有些累,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魏国公之子不能饮酒,只要酒水入口,便会有瘾疹发作,此事我阿耶验证所得,太医署亦有脉案记载。花商女儿的尸身是我亲自勘验,她是被鞭打至死。羽林大将军的宝驹受惊一说更是无稽之谈,当日有人亲眼所见是他纵马踏苗,老叟因护着田地被他一脚踹在心窝。
“类似之事,长安每年不知道发生多少起,尚有一丝‘仁念’的赔些钱,或是推个下仆出来顶罪,但大多数是不了了之。”
听完温清宁的话,整个屋子静了下来。
大约是成长环境不同,这些在他们眼中皆是稀松平常之事,而他们其实也是这特权的受益者。
许久之后,沈钧行揉了揉眉心,率先开口:“方科之事,天亮后我会一并上报,交由圣人裁决。发财,你那可有所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