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兆府廨书房,温清宁把一碗镈饦放到王庆身边的桌几上。
烛火轻轻摇曳,把碗上的热气照的格外清楚。
王庆枯坐在椅子上,表情木然,看也不看那碗喷香的镈饦一眼。
镈饦是温清宁让灶上现做的,伤心难过时吃些热食有时候能够驱赶走心中的伤寒。
她没有急着开口问话,好似拉家常一般说着旁事。
“我随我阿耶在瓦潭县住过四年,那里民风彪悍,虽然一言不合就爱动手,可也待人热情,极重义气。那里有山有水,既能靠山吃山,又能靠水吃水,凭你的勤劳,到了那里一定能过好。”
王庆仰头喝汤的动作一顿,没有接话。
温清宁笑了笑继续说道:“我瞧你手上有茧,想必能吃得苦,可会种地?可会打猎?”
王庆不知道她是什么意思,迟疑着点了点头。
“能吃苦,又有手艺,为人又仗义,去瓦潭县再适合不过了。”温清宁神色认真,“那里人少地广,官府鼓励开垦荒地,你如果去了那里,可以向官府请射荒地,批准后便可成为自己的田产。加上平日打猎,日子想来能过得不错。”
她一拍手,表情夸张:“那的山里有许多药草,你再学一学如何辨认采摘,又能添一份收入。还有下网捕鱼,也可以学起来,技多不压身,会的多挣得多,钱多了起个新屋,娶个可心的娘子,你就有一个自己的家。”
温清宁放慢说话速度,声音也变得更加轻柔。
“一个只属于你的家,或温柔或爽利但因为关心你会变得唠叨的妻子,一个或几个整日里阿耶长阿耶短的奶娃娃,你可以教他们种田打猎,也可送他们去读书习字,看着他们长大、成亲、生子……当然他们也会惹你生气,”
随着她的描述,王庆不受控制地想象起那样的生活,空洞的眼睛里渐渐生出新的生机。
温清宁暗暗松了口气。
“待这里事了,送去你瓦潭县可好?离得远了,王家村的那些人就不会再去打扰你,你可以过你想过的日子。”
王庆眼睛睁大了一些:“能吗?”
“自然是能的。”温清宁肯定道,“我朝一直鼓励狭乡百姓前往宽乡,凡是移居过去的百姓,不仅可额外授田,还可减免徭役赋税。甚至允许迁居之人变卖田产,以做路资。”
“我没有田。”王庆眼中的光暗了几分。
“你有,按照规定,你年满十八后便由官府做主可分得八十亩口分田。”温清宁说道,“零口镇属于狭乡,实际授田可得四十亩。你你没有种田,不代表你没有。”
王庆看了对面的女子一眼,复又低头说道:“就算有,他们也不会让我卖。”
“卖田不必经过他们。你只管去县廨说你要迁居宽乡,他们会为你办好。你的情况昭应县廨里上至县令,下到小吏无人不知,他们会帮你的。”温清宁笑道,“哪一日,王家那些人发现你卖了地,却又寻不到你,气怒又没有办法的样子,光想一想是不是都觉得畅快?”
王庆一怔,想象一下他父母兄弟气的跺脚却又无可奈何的样子,心里果真涌出一股畅快。
嘴角忍不住上扬,然而脸上的笑容才出现一息,又突然收敛消失,转而变成了愧疚自责。
一直观察着他的温清宁稍一思索就明白他为何会有这种反应。
有些父母对子女不慈,但却不妨碍他们向子女灌输扭曲的孝道。他们通过贬低、打压把被自己苛待的孩子束缚起来,防止他们脱离。
从王庆母亲到县廨三次状告王庆便能看出,他们之间便是如此。
尽管王庆早早离家挣钱养活自己,但他从未真正摆脱过。
而他在邓青一事上的所作所为,除了他重情重义的本性,还有对亲情的渴望。
“王庆,有慈才有孝。”温清宁轻声说道,“对于王家人来说,你从来没有亏欠过他们,便是那些生养之恩你也还够了。”
王庆沉默良久,哑着嗓子开口:“我还能去吗?”
他说的很慢,试探的语气中藏着让人难以察觉的期待。
“你所犯罪责不重,自然是能去的。”温清宁起身走到书案后研墨提笔,一边写一边说道,“待这里事了,你带上我写的这封信,跟着书林的车队出发。到了瓦潭县后,直接去县廨办手续。”
她抬头笑容里多了些羞涩:“别看我这样,但瓦潭县大部分人都认得我,你报我的名字,他们便会多多照顾你。我叫温清宁,我阿耶是温辅,曾有一个兄长名唤梁清,你记好,我再给你写到纸上免得忘记。对了,你认字吗?”
王庆点点头:“和义弟学过。”
“认字就更好了,到了那,你可以去考县廨的差役、吏员试试。”温清宁手中笔杆晃动,脸上笑容更盛,声音里带着欢喜雀跃,“这么一看,王庆你真的很厉害,离开这里,你一定会过得很好很好。”
被她的喜悦感染,王庆不由跟着笑了起来,也许像这个小娘子说的那样,他应该会过好的。
温清宁瞥见他的笑容,拎起写好的信轻轻吹干——满满两页纸,写满了密密麻麻地小字,随着纸张轻轻摆动。
待墨迹变干,信放到王庆身边的桌几上。
温清宁指了指那一大碗冒着薄薄一层热气的镈饦:“现在正好入口,我去外面透个气,你吃好了我们说案子?”
王庆望着那封信,跟着把视线移向那碗放温的镈饦上,没有犹豫,端起碗筷大口吃了起来。
温清宁看见从他眼中流出滚入碗中的泪水,轻手轻脚地退到房门外,看到安静地站在门口的沈钧行,露出一个如释重负的表情。
“我真怕他想不开,还好还好……其实去瓦潭县算得上流放了。”
听着屋中断断续续低沉又压抑的呜咽声,沈钧行垂眸凝视面前如释重负的女子,眉上旧疤忽然开始隐隐发烫发痒,好似新肉生长。
第一次,他感受到了上天的慈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