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磐石工坊”的夯土外墙在秋日干燥的空气里散发着泥土的坚实气息，防火隔离带光秃秃地横亘四周，像一道沉默的疤痕，也是新生的宣言。与之毗邻的东侧空地上，一片更加开阔的地基已然用石灰粉勾勒出清晰的轮廓，预示着即将拔地而起的“飞梭”纺织工坊。沈家村的重建骨架已然挺立，空气中弥漫着一种蓄势待发的、带着尘土味道的生机。
然而，在这片热火朝天的重建景象背后，一股看不见的、粘稠而顽固的寒流，却悄然弥漫开来，无声地侵蚀着沈微精心构筑的商业宏图。
沈微站在村口那棵见证了昨夜喧嚣与今日忙碌的老槐树下，眉头紧锁。李大锤拄着木棍站在一旁，脸上兴奋的红晕早已褪去，只剩下尴尬和焦虑。他手里捏着几张皱巴巴、墨迹歪歪扭扭的纸条，那是他派出去分头行动的雇工们，从附近几个村子传回来的“成果”。
“东家……这……”李大锤的声音干涩，把纸条递过去，不敢看沈微的眼睛，“王家坳那边，石头回来说……周阿婆家倒是愿意，可她家男人和儿子死活不同意，说……说这么大年纪了还出去给人做工，丢人现眼……周阿婆躲在屋里抹眼泪，也没敢出来……”
“柳树屯的李老栓倒是乐意把他家那点棉花卖了，可一提招他家闺女媳妇来织布，他脑袋摇得像拨浪鼓！说什么‘女子无才便是德’，‘抛头露面伤风败俗’！话可难听了……”
“刘家集那边更糟！”李大锤的声音带上了火气，“水生差点跟人打起来！那族长王老秀才，酸溜溜地说什么‘沈东家好大的气魄，竟要招引良家女子聚众营生’，说这不合古礼，坏了乡里淳朴风气！还……还说什么‘赵家倒了，妖风倒起了’！放他娘的狗屁！”
纸条上的信息更加冰冷刺骨：
【李家村：三户有熟练织妇，皆言家中翁姑（公婆）不许，言女子当以侍奉翁姑、操持家务为本，外出务工乃轻贱之举。】
【张家庄：族长张守义婉拒，言村中女子皆守本分，不宜离村抛头露面，恐惹闲言碎语，有损清誉。】
【河湾村：数名妇人私下表示有意，然其夫皆严词反对，言“岂有让自家婆娘去别家听人使唤的道理？缺那几文钱，饿不死！”】
每一行字，都像一根冰冷的针，狠狠扎在沈微的心头。她看着远处空地上已经初具轮廓的纺织工坊地基，看着那预留出来准备安置一排排崭新织机的巨大空间，一股难以言喻的憋闷和冰冷寒意从脚底直窜上来。
技术，她有了。超越时代的“飞梭”图纸就在她脑中，核心部件的锻造精要也烂熟于心，张铁匠那边日夜赶工的声音仿佛还在耳边。
原料，她正在收。二十文一斤皮棉的高价，如同投入死水的巨石，已经在周边的棉田里激起了波澜，不断有村民试探性地背着少量棉花来询问、售卖。堆积在临时租用的祠堂里的棉包，正在缓慢但持续地增加。
销路，她初步打通。王记杂货铺的王掌柜，在听到“比赵记低三成以上”的承诺后，那双精明的眼睛里闪烁的贪婪光芒，沈微看得清清楚楚。
资金？虽然依旧紧绷，但玻璃窑炉的微薄利润加上赵家赔偿的余粮变卖，以及肥皂工坊即将恢复生产的预期，勉强能支撑起第一期的投入。
万事俱备！只欠东风——人！熟练的、能操作新织机的女工！
可这“东风”，却被一堵无形的、名为“女子不宜抛头露面”的高墙，死死地挡在了门外！这堵墙，由千百年来的礼教纲常、宗族规矩、世俗偏见、甚至男权家庭的自私与恐惧共同浇筑而成！它看不见摸不着，却比“磐石工坊”的夯土墙厚实百倍，沉重千钧！
“女子无才便是德”……
“侍奉翁姑、操持家务为本”……
“抛头露面伤风败俗”……
“聚众营生，不合古礼”……
“有损清誉”……
“岂有让自家婆娘去别家听人使唤的道理？”
这些冰冷的、带着腐朽气息的话语，如同无形的枷锁，不仅锁住了那些渴望靠手艺挣一份体面收入的妇人，更如同一盆盆带着冰碴的冷水，兜头浇在沈微刚刚燃起的、熊熊燃烧的产业野心上！
一股巨大的无力感和荒谬感攫住了沈微。她可以设计出超越时代的织机，可以撬动被赵家垄断的原料市场，可以预见未来布匹如云的盛景，却撬不动这深植于乡野土壤、盘根错节的陈腐观念！这感觉，比面对赵家纵火的滔天恶意，更让她感到一种深入骨髓的疲惫和挫败。
“东家……咱……咱这工坊地基都打好了，织机也在打着了……这没人……可咋办啊？”李大锤看着沈微越来越沉的脸色，急得直搓手，木棍在地上杵得咚咚响，“要不……咱再提高点工钱？二十文？管两顿饭？”
沈微缓缓摇头，目光依旧盯着远处空地上的石灰线轮廓，声音低沉而沙哑：“不是钱的问题，大锤叔。二十文日结，还管饭，在这个年景，对一个庄户妇人意味着什么？意味着能给家里添置新衣，能给娃儿买块肉，能存下点钱应对灾荒！她们不傻，她们算得清这笔账！”
她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锐利的光芒，那是被困境激发出的不甘与思索：“是‘规矩’！是那套绑在她们身上、勒进肉里的‘规矩’！是那些怕她们‘翅膀硬了’、‘心思野了’的男人和族长们！”
“那……那咱总不能去把人绑来吧？”李水生年轻气盛，愤愤地插嘴道。
“绑？”沈微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带着嘲讽意味的弧度，“那才是真中了那些人的下怀！坐实了我们是‘妖风’，是‘伤风败俗’！”她深吸一口气，压下翻涌的烦躁，“不能硬碰硬。得……撬开一条缝。”
* * *
第二天，沈家村那间低矮的小屋，迎来了一位特殊的客人。
周阿婆局促不安地坐在条凳上，双手放在膝盖上，手指神经质地绞着洗得发白的粗布衣角。她头发花白，梳得一丝不苟，用一根简单的木簪绾着，身上带着一股淡淡的、干净的皂角气味。只是那深深凹陷的眼窝里，布满了血丝，眼神躲闪，不敢直视坐在她对面的沈微。
“周阿婆，您别紧张。”沈微的声音放得很柔和，亲自倒了碗温水推过去，“大锤叔说您纺线织布的手艺，在王家坳是头一份，我仰慕得很，特意请您来说说话。”
提到织布，周阿婆浑浊的眼睛里瞬间闪过一丝微弱的光亮，随即又黯淡下去，只剩下浓重的苦涩。她嘴唇哆嗦了几下，才发出细弱蚊蚋的声音：“沈……沈东家抬举了……老婆子……就是个没用的老废物……家里的织机……都落灰了……”
“怎么会没用呢？”沈微的声音很诚恳，带着一种令人信服的力量，“我听说了，您织的布，又密实又匀称，以前拿到镇上，布庄的掌柜都抢着要，价钱比别家高半成呢！”
这句话像是一把小钥匙，轻轻捅开了周阿婆心头的闸门。她的眼眶瞬间红了，浑浊的泪水无声地滑落下来，滴在粗糙的手背上。
“那……那都是老黄历了……”她抬起枯瘦的手，用袖子胡乱擦着眼泪，声音哽咽，“自打赵家布庄……唉！压价压得厉害……家里那口子……还有儿子……都说费那功夫干啥？还不够磨手指头的……织机……就……就收起来了……”
她像是打开了话匣子，积压多年的委屈和心酸倾泻而出：“沈东家，您是不知道……老婆子我……十三岁上织机，到如今快五十年了！这双手……除了纺线织布，啥也不会啊！看着棉花烂在地里……看着那老伙计（织机）落满灰……我这心里……跟刀剜似的疼啊！”她捂着脸，压抑的呜咽声从指缝里漏出来，瘦削的肩膀剧烈地颤抖着。
沈微静静地听着，没有打断。她能感受到老人那份被时代抛弃、被家人否定、被生活碾碎的痛苦。这痛苦，比任何言语都更有力地控诉着那“规矩”的残忍。
等周阿婆的哭声稍稍平息，沈微才缓缓开口，声音低沉而清晰：“阿婆，我请您来，不是要您去‘抛头露面’，也不是让您去‘伺候人’。”她刻意避开了那些敏感的字眼，“我是想请您这位老师傅，来帮我看看，教教我。我们沈家村，想建个织布的地方，用新法子。可我年轻，不懂里面的门道，怕糟蹋了好棉花。您是行家，您的手艺，是宝贝！丢了，太可惜！”
她站起身，走到桌边，拿起昨夜刚刚绘制完成、墨迹未干的那张“飞梭”织机核心部件结构图，小心翼翼地展开，铺在周阿婆面前。
“您看，这是我琢磨的……一点新想法。”沈微指着图纸上那狭长的飞梭、精巧的梭箱联动机构，“不用手来回抛梭子，用脚踏板带动，梭子自己就能在经线里飞快地穿来穿去……这样织起来，又快又省力，布幅还能宽很多……”
周阿婆起初只是茫然地看着那些复杂的线条和标注，但当沈微指着“飞梭”和脚踏驱动的联动结构，用尽量通俗的语言解释其原理和效果时，老人浑浊的眼睛里，那微弱的光亮再次燃起，并且越来越亮！她枯瘦的手指颤抖着，小心翼翼地抚摸着图纸上那个代表飞梭的图案，仿佛在抚摸失散多年的珍宝！
“自……自己会飞？”周阿婆的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脚……脚踩踩就行？布……布还能宽？”她猛地抬起头，布满皱纹的脸上因为激动而泛起一丝病态的红晕，眼神灼灼地盯着沈微，“真……真的能成？沈东家？这……这织机，真能造出来？”
“能！”沈微斩钉截铁地回答，眼中闪烁着自信的光芒，“张铁匠那边，已经在打最关键的铁件了！只要这机器成了，阿婆，您想想，一个妇人一天，能织出多少布？又宽又密的细布！价钱，还比赵记的低得多！到时候，十里八乡的妇人，都能穿上便宜的好布！您的手艺，就不再是‘没用’，是能让大家过上好日子的‘宝贝’啊！”
“宝……宝贝……”周阿婆喃喃地重复着这两个字，浑浊的泪水再次涌出，但这一次，泪水里不再是绝望的苦涩，而是掺杂了震惊、激动和一丝被认可的狂喜！她布满老茧的手指死死攥着图纸的一角，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那架落满灰尘的老织机，仿佛在这张图纸的辉映下，重新焕发出了生机！
然而，这份狂喜仅仅持续了片刻。周阿婆眼中的光芒如同风中的残烛，剧烈地闪烁了几下，最终还是被更深的恐惧和现实的冰冷压了下去。她像是被烫到一般猛地缩回手，布满皱纹的脸上血色褪尽，只剩下灰败的绝望。
“不……不行……沈东家……”她摇着头，声音抖得不成样子，身体也控制不住地颤抖起来，“我……我不能来……我家那口子……会打死我的……族里的长辈……会戳断我的脊梁骨……说……说我这老不死的……临了临了还出去……丢人现眼……带坏小辈……” 巨大的恐惧让她语无伦次，仿佛那些无形的枷锁已经化为实质的鞭子，悬在了她的头顶。
沈微的心，随着周阿婆的退缩，一点点沉了下去。那刚刚撬开一丝缝隙的沉重石门，似乎又要在巨大的惯性下轰然关闭。改变观念之难，如同愚公移山，非一日之功。周阿婆的挣扎与恐惧，是千千万万个被束缚在“规矩”里的妇人的缩影。
就在这时——
“吱呀”一声轻响。
小屋那扇虚掩的、糊着粗麻纸的破旧木门，被推开了一条更宽的缝隙。
一张年轻却写满憔悴的脸庞，怯生生地探了进来。那是一个约莫二十出头的年轻妇人，荆钗布裙，身形单薄，脸色苍白，眼下带着浓重的青黑，怀里紧紧抱着一个尚在襁褓中的婴儿。她显然已经在门外站了很久，听到了屋内的对话。此刻，她那双原本黯淡无光的眼睛里，却燃烧着一种孤注一掷的、近乎绝望的渴望火焰！
她的声音很轻，带着哭腔和不顾一切的颤抖，却清晰地穿透了小屋的沉寂，砸在沈微和周阿婆的心上：
“沈……沈东家……”
“我……”
“我能织布！”
“我……我不怕丢人！”
“我……我要工钱！”
“我男人……他……他没了……”
“我婆婆……要把我和娃……赶出去……”
“我……我没活路了！”
“求您……收下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