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识在无边的黑暗中沉浮,如同溺水者,每一次挣扎都带来撕裂般的剧痛。萧烬感觉自己被投入了一座巨大的熔炉,筋骨在熔岩中灼烧,血液在冰河中冻结。虎口处的“九幽引”印记如同活着的毒蛇,在经脉中游走噬咬,每一次跳动都带来深入骨髓的阴寒怨毒。耳边似乎还残留着母亲温阮穿越时空的急切呼唤、镇山河剑意的煌煌轰鸣,以及…修罗面具人那深渊般冰冷的杀机。
“呃…咳…”一阵剧烈的呛咳将他从混沌的深渊猛地拽回现实。喉咙里充斥着浓烈的铁锈味和一种奇异的、混合着草药清苦与某种腥甜异香的复杂气味。
他艰难地睁开眼。
视野模糊,如同隔着一层沾满水雾的毛玻璃。只能勉强分辨出头顶是低矮、粗糙的木质房梁,几缕枯草从缝隙中垂落,在昏暗的光线下轻轻摇曳。空气潮湿而沉闷,带着浓重的霉味、烟火气、劣质酒气,还有一种…汗臭、血腥和无数种难以名状气味的混合体。
不是寒山真庙的废墟。
他尝试挪动身体,立刻引来全身骨头散架般的剧痛和肌肉撕裂般的呻吟。右臂更是沉重麻木,如同灌满了铅,那“九幽引”的阴寒刺痛感依旧顽强地盘踞在虎口,只是似乎被某种力量暂时压制住了。
“醒了?命够硬啊,小子。”一个沙哑、带着浓重口音、如同砂纸摩擦破锣的声音在近旁响起。
萧烬猛地侧头,视线聚焦。
一个身影背对着他,蹲在一个简陋的、冒着青烟的黄泥小火炉旁。那人穿着一身洗得发白、打满补丁的粗布短褂,身形佝偻,头发花白凌乱,用一根磨得油亮的木簪随意挽着。他正拿着一柄缺口的小铁钳,小心翼翼地从炉膛里夹出一块烧得通红的烙铁!
刺鼻的焦糊味瞬间弥漫开来!
“你做什么?!”萧烬瞳孔骤缩,本能地想挣扎起身,却牵动伤势,痛得眼前发黑。
“别动!”佝偻身影头也不回,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强硬,“想死得快些,就尽管折腾!你这条胳膊里的‘九幽引’,再拖半个时辰,神仙难救!想活命,就忍着点!”
话音未落,他猛地转身!
一张沟壑纵横、饱经风霜的老脸映入萧烬眼帘。皱纹深得如同刀刻斧凿,皮肤黝黑粗糙,下巴上留着稀疏的花白胡茬。最引人注目的是他的眼睛,浑浊昏黄,眼白布满血丝,如同蒙尘的琉璃,却透着一股看透世情的漠然和一种…属于底层草莽的狠厉与市侩。
他手中那块烧得通红的烙铁,毫不犹豫地、稳准狠地按在了萧烬虎口处那焦黑扭曲的“九幽引”印记之上!
“嗤——!!!”
一阵令人头皮炸裂的白烟伴随着刺鼻的皮肉焦糊味瞬间升腾!难以想象的剧痛如同烧红的钢钎,狠狠凿穿了萧烬的神经!他喉咙里爆发出压抑到极致的、如同野兽濒死的嘶吼,全身肌肉瞬间绷紧如铁,额头青筋暴起,豆大的冷汗瞬间浸透了身下粗糙的草席!
“嗬…嗬…”烙铁移开,留下一个焦黑冒烟、深可见骨的恐怖烙印,彻底覆盖了原来的蛇形印记。剧烈的疼痛让萧烬眼前阵阵发黑,几乎再次晕厥。
“嚎什么嚎?这点痛都受不了,怎么在江湖上混?”老江湖撇撇嘴,随手将烙铁丢回火炉,发出“滋啦”一声响。他动作麻利地从腰间一个油腻腻的皮囊里抠出一大坨散发着浓烈腥臭的、墨绿色的粘稠药膏,看也不看,“啪”的一声糊在萧烬虎口那新烙的焦黑伤口上!
一股难以形容的、混合着剧痛之后的清凉、麻痒和更强烈的腥臭感瞬间传来,让萧烬忍不住又是一阵抽搐。
“江…江沉舟?”萧烬强忍着剧痛和眩晕,从牙缝里挤出这个名字。他想起来了,昏迷前最后模糊的印象,似乎有马蹄声和这个粗粝的声音。
“算你小子有点见识,还认得老子。”老江湖——江沉舟,撩起衣襟擦了擦沾满药膏和污渍的手,浑浊的老眼瞥了萧烬一眼,带着一丝审视和不易察觉的惊异。“‘鬼手医’江沉舟的名号,看来还没烂在阴沟里。”
鬼手医!萧烬心头一震。江湖上鼎鼎大名的怪医,亦正亦邪,一手医术鬼神莫测,尤其擅长处理各种奇毒、蛊咒和战场伤残,但诊金奇高且行事全凭喜好。据说他常年游走于边关战场和混乱的江湖底层,与三教九流打交道,背景极为复杂。
“你…救了我?”萧烬的声音嘶哑干涩。
“路过,顺手。”江沉舟一屁股坐在旁边一个破旧的树墩上,拿起腰间一个油亮的酒葫芦,拔开塞子,仰头灌了一大口劣质的烧刀子,辛辣的气味弥漫开来。“老子在寒山采‘鬼哭藤’,听见动静,过去就看见你小子跟个小娘们躺尸在破庙里,还有个烧焦的小娃娃骨头。啧啧,那场面…修罗卫的煞气还没散干净呢,你小子能活下来,真他娘的是个怪物!”
他浑浊的目光扫过萧烬全身,尤其在萧烬心口位置停顿了一下,那里被简单的布条包扎着,布条下隐隐透出焦黑玉片的轮廓。“更怪的是你身上那股子味儿…烛龙的焦糊味儿混着点…嗯…说不清道不明的老物件儿味儿…还有刚才那股子隔空劈下来的煌煌剑气…小子,你惹的麻烦不小啊。”
萧烬心中一凛。这老江湖的鼻子和眼力,毒得很!
“跟我一起的…那个姑娘呢?”萧烬急切地问,目光扫视着这间狭小、昏暗、堆满杂物和药材的陋室,没有看到洛桑的身影。
“那鲛人小娘子?”江沉舟又灌了一口酒,咂咂嘴,“她可比你命好。你俩躺尸没多久,就来了一帮子人,水汽重得很,一看就是水里讨生活的。领头的是个穿蓝袍子、拄着根珊瑚拐杖的老鲛人,那眼神…啧啧,跟刀子似的。他们带走了那小娘子。”
“鲛人族?!”萧烬心头一紧,“他们带走洛桑做什么?她怎么样?”
“那小娘子鲛蜕刚成,本源不稳,又连番折腾,离死不远了。”江沉舟语气平淡,仿佛在说一件无关紧要的事,“不过鲛人族自有秘法,死不了。至于带走她做什么?哼,一个完成鲛蜕、血脉纯正的鲛皇,对鲛人族意味着什么,你小子不会不知道吧?是福是祸,难说喽!”
洛桑被鲛人族带走了…萧烬心中五味杂陈。鲛人族内部同样暗流汹涌,洛桑此时被带回,是庇护还是囚禁?她最后那冰冷陌生的眼神…是否还能记得自己?
“多谢前辈救命之恩。”萧烬压下纷乱的思绪,挣扎着想要起身行礼。
“省省吧!”江沉舟不耐烦地摆摆手,“老子救你,是看在你小子身上的‘麻烦’值钱!烛龙之力反噬,‘九幽引’阴毒入骨,还有几处要命的暗伤…啧啧,你这身子骨,跟个破筛子似的!诊金嘛…”他浑浊的老眼闪烁着市侩的精光,搓了搓粗糙的手指,“等你这条烂命保住了,再慢慢算!现在,给老子躺好!别浪费老子的‘黑玉断续膏’!”
萧烬依言躺下,感受着虎口处药膏带来的奇异麻痒感,那新烙的伤口似乎正在疯狂地吸收药力,对抗着“九幽引”残留的阴毒。这鬼手医的手段,果然邪门。
“前辈…这里是?”
“‘野狗集’。”江沉舟灌着酒,声音带着一丝嘲讽,“西郊乱葬岗边上,最大的耗子窝。三教九流,亡命之徒,朝廷通缉犯,销赃的,买命的,卖消息的…啥鸟都有。够乱,也够安全。刑部的鹰爪子,轻易不敢把爪子伸进这烂泥塘里来嗅。”
野狗集!萧烬听说过这个地方,皇城阴影里最臭名昭着的灰色地带。没想到自己竟被带到了这里。
“小子,别装死。”江沉舟浑浊的眼睛突然锐利起来,如同盯住猎物的老鹰,死死盯着萧烬,“说说吧,你心口捂着的那块黑不溜秋、还带着点‘受命于天’味儿的焦石头片子…是什么来路?还有,修罗卫那帮煞神,为什么会盯上你?别跟老子打马虎眼,你那点破事,瞒不过老子的鼻子!”
来了!萧烬的心猛地一沉。这老江湖果然察觉到了玉片!他目光闪烁,脑中飞速权衡。江沉舟亦正亦邪,背景复杂,直接透露玉玺碎片的消息,无异于引火烧身。但此人似乎对刘昶和朝廷并无好感,而且…他需要这个老江湖的帮助。
“前辈慧眼。”萧烬声音低沉,避重就轻,“那玉片…是家母遗物,涉及一桩陈年旧案。至于修罗卫…他们是为刘昶卖命的走狗,追杀我,自然是因为我…知道了不该知道的事情。”
“刘昶?”江沉舟浑浊的眼中闪过一丝刻骨的厌恶,如同听到了什么极其肮脏的东西。“那条披着人皮的毒蛇!边关多少好儿郎,没死在胡人的刀下,倒折在了他那些见不得光的算计里!哼!陈年旧案?能让刘昶动用修罗煞亲自出手灭口的‘旧案’…嘿嘿,小子,你这遗物,怕不是烫手的山芋吧?”
他猛地凑近萧烬,那股混合着劣酒、药味和汗臭的气息扑面而来,浑浊却异常锐利的目光仿佛要刺穿萧烬的灵魂:“让老子猜猜…二十年前,东海镇海将军萧远山通敌案?寒潭天牢溺毙的萧夫人温氏?还有…那个传说中被一起淹死的、身怀‘前朝余孽’血脉的婴孩?”
萧烬的瞳孔骤然收缩!心脏如同被重锤狠狠击中!这老江湖…竟然知道得如此清楚?!
“看你这反应,老子猜对了。”江沉舟直起身,浑浊的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有悲悯,有愤怒,更多的是一种看透世事的苍凉。“当年那案子,透着邪性!萧远山那小子…老子在边关见过,是个血性汉子,说他通敌?呸!至于温夫人…嘿嘿,前朝遗脉?这帽子扣得可够大的!那寒潭水闸…塌得也忒是时候!”
他灌了一大口酒,辛辣的酒气似乎冲淡了空气中的凝重。“小子,不管你信不信,老子当年…欠萧远山半条命。在雁门关外,要不是他带兵冲散了胡人的包围圈,老子早就喂了草原狼了!所以…”他浑浊的目光重新落在萧烬身上,带着一种审视和决断,“老子救你,不全是为了钱。但你也别指望老子替你拼命!刘昶那条毒蛇,还有他背后的主子…水太深!老子还想多活几年!”
就在这时!
“笃笃笃!”急促而带着某种特殊节奏的敲门声,突然在陋室那扇摇摇欲坠的木门外响起!
江沉舟浑浊的眼中精光一闪,瞬间收敛了所有情绪,恢复了那副市侩惫懒的模样。他慢悠悠地起身,走到门边,没好气地骂道:“敲敲敲!敲丧钟啊!谁?!”
“江老,是我,疤脸刘!”门外传来一个粗嘎焦急的声音,“快开门!有急事!”
江沉舟拉开一条门缝。一个脸上带着狰狞刀疤、穿着油腻皮袄的汉子挤了进来,神色慌张,身上还带着夜露的寒气。
“慌什么?天塌了?”江沉舟堵在门口。
“比天塌了还邪门!”疤脸刘压低声音,急促地说道,“刚收到‘地耗子’从城里传出来的消息!刑部出大事了!”
“刑部哪天不出事?”江沉舟嗤笑。
“这次不一样!”疤脸刘急得额头冒汗,“听说刑部大堂地底下,埋着的那柄什么‘镇山河’的鬼剑,半夜里突然自己炸了!那动静,惊天动地!整个皇城都听见了!剑光冲得老高!现在刑部被羽林卫围得水泄不通!刘昶那老狗脸都绿了!还有…还有人说,在那剑光里,看到了…看到了一个穿着前朝宫装、抱着孩子的女人影子!”
萧烬躺在草席上,心脏狂跳!镇山河剑异动!母亲的身影…果然,自己引动剑意投影,造成了巨大的连锁反应!
“还有呢?”江沉舟浑浊的眼中也闪过一丝惊异,追问道。
“还有更邪乎的!”疤脸刘的声音带着一丝恐惧,“听说…就在剑光冲天的时候,皇宫里…供奉历代先帝灵位的‘奉先殿’深处…那盏据说燃了几百年、从没灭过的‘长明灯’…灯芯…突然爆了!火苗变成了幽蓝色!里面…里面好像映出了一张…带着帝冕的脸!不是当今天子!”
轰!
萧烬感觉一股寒意瞬间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奉先殿长明灯异象!帝冕侧脸!难道…是前朝末帝?!这玉玺碎片引动的,不仅仅是镇山河剑,还有更深层次的…皇室气运的感应?!
“知道了!滚吧!别他娘的到处乱说!”江沉舟不耐烦地挥挥手,打发走了疤脸刘。
他关上门,背靠着门板,沉默了片刻。浑浊的目光缓缓转向草席上脸色苍白的萧烬,眼神变得无比复杂,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凝重。
“小子…”江沉舟的声音低沉沙哑,再没有半分之前的市侩,“你怀里那块‘遗物’…捅破天了!”
他走到火炉旁,拿起酒葫芦,却没有喝,只是看着炉膛里跳跃的火苗,仿佛在做一个极其艰难的决定。
“野狗集…也快兜不住你了。”他缓缓道,浑浊的眼中闪过一丝决绝,“伤好点能动弹,就赶紧滚蛋!往南走!去‘云梦大泽’!那里水道纵横,沼泽密布,是天然的迷宫,朝廷的势力也弱。更重要的是…”
他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泽里有‘水云间’。那是前朝遗民最后的几个据点之一…里面,或许有你想找的答案…也有能保住你这条小命的…‘故人’!”
水云间!前朝遗民据点!
萧烬的心猛地一紧!母亲的身世…玉玺碎片…或许真的能在那里找到线索!
“前辈…您…”
“老子什么都不知道!”江沉舟猛地打断他,浑浊的眼睛里带着警告,“老子就是个见钱眼开的老郎中!救你,是因为你小子值钱!告诉你这些,是因为老子不想刚救活的人转头就死,砸了招牌!记住了,伤好就滚!别给老子招祸!”
他不再看萧烬,只是拿起那柄缺口的小铁钳,烦躁地拨弄着火炉里的炭火,火星噼啪作响,映着他那张沟壑纵横、写满风霜与秘密的老脸。
窗外,不知何时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冷雨。雨点敲打着陋室破败的屋顶和窗棂,发出单调而压抑的声响。野狗集的夜,在凄风冷雨中,更显阴森诡谲。
萧烬躺在冰冷的草席上,听着雨声,感受着体内依旧肆虐的伤痛和虎口新烙的灼痛,怀中那块焦黑的玉片紧贴着心口,冰冷而沉重。
刑部异动,皇宫惊变,前朝据点…
这潭深不见底的血水,他已被彻底卷入其中,再无退路。
唯有向前,带着母亲的遗志,弟弟的骸骨,怀揣着颠覆九州的秘密,在血雨腥风中,杀出一条生路!
> (陋室角落的阴影里,几滴散发着微弱腥气的暗红色液体,悄然渗入潮湿的地面。那是江沉舟为萧烬处理伤口时,不慎沾染的、属于修罗面具人的“血饵”。雨夜中,几条通体漆黑、唯有鼻尖一点赤红的细长“血獒”,正循着这微弱的气味,悄无声息地穿过野狗集泥泞的巷道,冰冷的竖瞳锁定了那间亮着微弱火光的破败木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