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宴的气氛在孩子们的欢声笑语和大人们的刻意引导下,渐渐热烈起来。王老栓拿出了前所未有的豪气,亲自给儿子倒满了一大碗温热的散装白酒(实际是林阳签到得来的瓶装二锅头,倒进了粗瓷碗里)。劣质白酒辛辣的气息弥漫开来。
“建设!来!爹……爹敬你!”王老栓端起自己面前的小酒盅,手还有些抖,声音却异常洪亮,“这些年,你在外头,保家卫国,吃苦了!爹……爹心里都记着!今天你回来了,爹高兴!喝!”
王建设端起那碗清澈透明的液体,看着父亲沟壑纵横、却洋溢着巨大喜悦和自豪的脸,再看看满桌的“珍馐”和围坐的、气色红润的亲人,心中百感交集。他深吸一口气,仰起脖子,将那辛辣滚烫的液体狠狠灌了一大口!火线从喉咙一路烧到胃里,却化作一股暖流,冲开了些许心头的凝重。
“好!二哥好酒量!”王建国和王援朝也纷纷举杯。
“二舅,吃菜!尝尝这红烧肉!国营饭店陈大厨的手艺!”林阳适时地给二舅夹了一块最肥美的红烧肉。
王建设没有推辞,将那块油亮赤红、入口即化的红烧肉放进嘴里。久违的、纯粹的油脂香气和酱香在舌尖炸开,带来巨大的满足感。这味道,太奢侈了!他默默地咀嚼着,感受着这份与边疆天差地别的富足。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孩子们吃饱了,被李秀英和张桂兰带到里屋去玩了。堂屋里只剩下男人们。气氛渐渐沉静下来,带着酒后的微醺和一种心照不宣的凝重。灯光下,碗碟狼藉,食物的香气依旧浓郁,却无法驱散王建设眼中那越来越深的思索。
他端起粗瓷碗,碗中清澈的酒液晃动着,倒映着屋顶那盏明亮的灯泡,也映照出他自己那张饱经风霜、黝黑瘦削的脸庞。那深刻的皱纹、干裂的嘴唇、被风沙磨砺得粗糙的皮肤,都清晰地呈现在酒水的微光里。这杯中物,仿佛一面镜子,映照出他半生的沧桑与眼前的巨大困惑。
“爹,大哥,三弟,阳子,”王建设的声音低沉下来,带着一种长途跋涉后的疲惫和军人特有的沉稳,“家里……真的不一样了。爹娘身子骨硬朗了,大哥三弟看着也精神,嫂子们脸上有光,孩子们……更是养得好。”他顿了顿,目光扫过桌上的残羹剩炙,“这桌子菜……别说咱村,就是我在部队首长家,也没见过这么丰盛的。”
他仰头又喝了一口酒,辛辣的液体似乎给了他勇气,开始讲述一些不那么“艰苦”的边疆见闻:
“西北那地方……地广人稀。天蓝,蓝得像块大玻璃,一眼望不到头。星星也多,晚上一抬头,密密麻麻,亮得晃眼。”
“风是大了点,刮起来呜呜的,像狼嚎。冬天冷,泼水成冰。但咱们营房修得结实,烧炕,也冻不着。”
“吃的嘛……主要是土豆、萝卜、白菜,还有玉米面、高粱米。肉……一个月能见点荤腥。罐头?那是稀罕物,只有执行特殊任务或者过年才发点。”
他的讲述避开了巡逻时零下几十度的严寒,避开了沙尘暴中迷路的危险,避开了压缩饼干就雪水的艰苦,避开了战友牺牲的惨烈……只挑了些壮阔的风景和日常的点滴。然而,越是轻描淡写,越是与他眼前这桌丰盛的宴席、家人红润的气色形成刺目的对比。
讲述间,他的目光不时地、极其自然地扫过林阳。那眼神复杂难明,有欣慰,有感激,但更多的是一种深沉的、如同鹰隼般锐利的审视和忧虑。这个在他记忆中还是个半大孩子、父母双亡后沉默寡言的外甥,此刻沉稳地坐在那里,穿着体面的的确良衬衫,腕上戴着闪亮的上海牌手表,眼神平静,仿佛掌控着一切。家里的巨变,核心显然就在这个年轻人身上!
“建设,家里能有今天,多亏了阳子!”王老栓趁着酒意,拍着林阳的肩膀,语气充满骄傲,“要不是阳子有本事,有门路,咱家……唉!”老人没往下说,但意思不言而喻。
“是啊,二哥,阳子是咱家的顶梁柱!”王建国也附和道。
王建设端起碗,目光深深地看向林阳:“阳子,二舅……敬你一杯!爹娘,兄弟,侄子侄女,都亏了你照应!二舅……谢谢你!”他没有说更多感激的话,但那碗酒,他喝得异常郑重,一滴不剩。
辛辣的酒液滚过喉咙,王建设放下碗,目光却没有离开林阳。杯中的残酒微微晃荡,映着他深沉的眼眸和紧锁的眉头。那无声的审视,比任何语言都更具压迫感。他直觉感到,外甥这“本事”和“门路”背后,隐藏着巨大的风险。这桌梦幻般的宴席,这焕然一新的老屋,家人身上的新衣……这一切的份量,在这个特殊的年代,足以压垮一个根基不稳的家庭。他必须弄清楚!为了这个家,也为了这个他看着长大的外甥!
杯中琼浆,映照着往昔的沧桑与眼前的富足,更映照着一位军人对家人安危的深沉忧虑。一场看似温馨的团圆宴,在酒意微醺中,悄然埋下了深度对话的引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