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时分,陈婶果然端出一盘炒蜈蚣。
那玩意儿被斩成寸许长的段,裹着焦黑的酱汁,零星撒着白芝麻,蜷曲的形态像极了被火燎过的毛毛虫。
我盯着瓷盘里蠕蠕而动的阴影(或许是错觉),胃里翻江倒海,早饭吃的糙米饭险些冲破喉咙——阿楚记忆里这是驱风湿的良药,在我晏辰眼里却是活物油炸的噩梦。
“傻看什么?快动筷子!”陈婶夹起一截蜈蚣段,油星子在筷尖晃悠,“趁热吃,给你补补血虚。”
我盯着那截泛着油光的虫身,仿佛看见无数细腿在眼前乱颤,猛地向后缩身,木椅在地上划出刺耳声响。
陈婶筷子顿在半空,眉头拧成疙瘩:“你这丫头今日邪门了?往常闻见香味跑得比谁都快。”
“往常?”阿楚你竟好这口?我在心底哀嚎,面上堆起讪笑:“陈婶,我……今日嘴里发苦,吃不下荤腥。”
“发苦?”陈婶放下筷子探我额头,糙手带着药草味,“没发热啊。莫不是碾药累着了?”她絮絮叨叨着,目光忽然瞟向门口,“等晏公子送槐花糕来,你指定就有胃口了。”
竹帘突然“唰”地扬起,【我】端着描金食盒立在门口。
月白襕衫沾着暮色,食盒上的缠枝莲纹在昏黄油灯下泛着微光,与药铺里的粗陶碗碟格格不入。
“陈婶,阿楚。”【我】将食盒搁在斑驳的木桌上,开盖时溢出清甜的香气——两碟槐花糕卧在青瓷盘里,雪白糕体嵌着粉红玫瑰碎,像落了晨露的花瓣。
陈婶眼睛笑成月牙:“哎哟,是晏公子!怎还劳您亲自送点心?”
【我】的目光落在我身上,笑意比槐花蜜更浓:“听闻阿楚今日不适,特意让厨房做了新巧点心。”
我盯着那莹润的糕体,舌尖已泛起甜意,却碍于陈婶在场,只能攥着衣角低头装痴。
【我】却捻起一块递到我面前,指尖掠过瓷盘时,我瞥见他袖口绣着的银线兰草——那是我晏府的家纹,如今穿在【我】身上,竟显得格外柔和。
“尝尝看。”【我】声线裹着暮色的温软。
我刚要伸手,陈婶却快一步夹起糕点塞进我嘴里。
“唔!”软糯的糕体噎在喉头,玫瑰香气混着惊慌在口腔炸开。
我被噎得直拍胸口,陈婶笑得前仰后合:“你看这丫头,饿痨鬼投胎似的!晏公子莫笑话。”
【我】递来青瓷茶杯,眼底笑意漾开:“慢些吃,没人与你抢。”
我接过茶盏时,触到【我】指尖微凉的温度,忽然想起三日前在晏府,我曾因书童碰了茶盏而摔碎整套茶具——如今这双手却捧着粗瓷杯,喝着掺了药渣味的温水。
陈婶还在往我碗里堆槐花糕:“多吃点,看你瘦得像根柴禾。”
我来不及拒绝,只能囫囵吞咽,眼角余光却见【我】托着腮看我,眼神温柔得像春夜的月光。
【我】时不时伸手替我拂去嘴角的糕屑,动作自然得仿佛演练过千百遍。
这还是那个连墨锭沾了指印都要洗手三次的晏辰吗?我啃着槐花糕,心里直发懵。
【我】指尖擦过我脸颊时,我下意识瑟缩——那是晏辰的手,此刻却在触碰阿楚的脸。
恰在此时,陈婶一拍大腿跳起来:“哎哟!药罐要熬干了!”说罢冲进厨房,木椅在地上拖出长响。
屋里只剩碗筷碰撞的轻响。我埋头猛吃,却听见【我】轻笑出声:“这般喜欢?”
“嗯。”我含着糕点点头,耳垂发烫。
“明日让厨房换桂花馅,你可喜欢?”【我】忽然伸手,想将我垂落的发丝别到耳后。
我惊得侧身避开,发丝扫过【我】指尖。
【我】的手僵在半空,笑容淡了些许,眼底掠过一丝受伤的神色。
我望着【我】失落的模样,忽然有些不忍——【我】此刻面对的,终究是痴傻的阿楚,不是那个束发玉冠的晏府嫡子。
“谢……谢公子。”我捏着衣角,将盘中最大的一块槐花糕推到【我】面前,“公子也吃。”
【我】愣住了,盯着那块沾了我指印的糕点,忽然笑起来,像孩童得了糖块般雀跃。
【我】没吃,却小心翼翼地用绢帕包好,放进袖袋里:“阿楚给的,我留着慢慢尝。”
我:“……”看着【我】将可能沾了我口水的糕点贴身收好,脑中闪过三日前我嫌恶地挥开侍女递来的同碟点心——眼前这个晏辰,莫不是被什么东西附了身?
陈婶端着药碗回来时,【我】已起身告辞。
【我】走到门口又回头,月白衫角扫过门槛的青苔:“阿楚,明日我带新采的槐米来。”
我望着【我】消失在暮色里的背影,又看看自己沾着糕屑的手指,心里乱如麻团。
这个对阿楚百般温柔的晏辰,当真只是怜悯吗?可【我】看我时眼底的光,分明比春日湖面的涟漪更动人。
“发什么呆?喝药!”陈婶将黑褐色的药汤推到我面前,苦味呛得人直皱眉。
我捏着鼻子灌下药汁,忽然想起晏辰袖袋里的槐花糕——那个有洁癖的晏辰,何时变得能容忍这般“污秽”?
更让我心惊的是,当【我】指尖擦过我脸颊时,我这具属于阿楚的身体,竟不受控制地红了眼眶。
“过来擦身。”陈婶端来热水,粗布巾在盆里绞出热气。
我看着她布满老茧的手,想往后躲却被按住:“害羞什么?我从小看到大的。”
布巾擦过手臂时,药渣混着汗渍被揉开,洁癖症在心底疯狂尖叫。
我闭着眼任她摆布,却在闻到热水里混着的槐花香时,忽然想起晏辰袖袋里那块糕点——【我】会不会,其实早就知道了什么?
这个念头像颗石子投入心湖,漾开的涟漪里,全是【我】望我时的温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