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历了市集蜈蚣惊魂后,我决意暂躲药铺,不再踏出门槛半步——毕竟这副躯壳闹出的笑话已足够多。
可陈婶偏不让人清闲,每日除了捣药、切制药材,还要清洗沾满药渣的药具。
那些糊着黑褐色药泥的碾子、石臼与药杵,每触碰一次都让我洁癖症发作,恨不得套上三层布帕才敢沾水。
这天午后,我正在院里洗刷一个结着硬痂的药钵,陈婶忽然从堂屋探出头:“阿楚!去把你箱子底的旧帕子拿出来,我要擦药柜!”
旧帕子?我心里猛地一沉。
阿楚的记忆里,木箱深处确实收着几块旧帕子,只是……那些帕子早被药汁浸得花色斑驳,其中一块还歪歪扭扭绣着槐花纹样——那是她偷偷给晏辰做的信物,因羞怯未送出,便一直藏着。
让如今的我去取这“定情之物”?这岂不是公开处刑?
“陈婶,我……找不着……”我试图推诿。
“就在箱子最底层!”她拔高声音,“别磨叽,赶紧的!”
我长叹一声,擦干手走进里屋。
阿楚的房间狭小逼仄,除了一张木板床、一口掉漆的木箱和缺角木桌再无他物。
蹲下身掀开箱盖时,一股陈旧的槐花香混着布帛味扑面而来。
箱底果然叠着几块帕子:有的洇着黄连的明黄,有的渗着黄柏的赭褐,最显眼的便是那块绣了槐花的——针脚粗得能穿过蚊蝇,花瓣歪扭得像被风吹散的纸片。
指尖触到粗糙的布料时,心底忽然泛起一丝异样。
这痴傻的阿楚,竟真把那个高高在上的晏辰放在心尖这么多年?
正怔忪间,门外传来脚步声,“我”的声音随之响起:“阿楚,在做什么?”
我惊得手一抖,帕子坠落在地。
慌忙去捡时,竟把箱中衣物带得散乱。
【我】走进来,见我手忙脚乱的模样,唇角扬起笑意:“在寻什么?”
“没、没什么……”我将那方绣花帕子藏到身后,脸颊发烫,“陈婶让我找旧帕子擦柜子……”
【我】的目光掠过地上散落的帕子,又落向我藏在身后的手,眼底笑意更深:“是在找这个?”说着弯腰拾起一块沾着黄连渍的帕子递来。
我如蒙大赦般接过,庆幸他没发现那方绣花帕。
可【我】并未罢休,目光直直看向我身后,似要洞穿我藏着的秘密。
我心下发慌,后退时不慎撞翻木桌,桌上的木匣子“啪”地摔落,盖子弹开,里面的物什滚了一地。
我低头一看,血瞬间涌上脸颊——匣子里全是阿楚的东西:半支狼毫笔、缺角墨锭,还有一叠画着晏辰的肖像。
那些画像笔触稚拙,有的把他画成方脸,有的将眉眼描成细线,却偏偏都透着一股执拗的熟悉。
【我】盯着地上的画像,眼神骤然凝固。
我恨不能原地消失。
阿楚啊阿楚,你藏这些作甚!如今被正主撞破,简直是社死现场的巅峰!
【我】蹲下身拾起一张——那是画着晏辰倚在槐树下的模样,虽线条粗糙,眉眼间的清俊却依稀可辨。
“这些……都是你画的?”【我】抬眸看我,眼中满是讶异。
我点点头又摇头,心脏像被兔子揣着般狂跳。
【我】小心翼翼将画像叠好放回木匣,忽然抬眸看我,笑意温柔得像春水:“画得真好。”
我:“……”
晏辰,您眼神可还好?这歪扭的笔触也能叫“好”?
【我】将木匣盖好,忽然伸手揉了揉我的发顶:“以后想画,便直接画我,好不好?”
发丝被【我】指尖揉得凌乱,我却莫名觉得鼻尖发酸。
可下一秒便反应过来,【我】此刻温柔相待的是阿楚,并非真正的晏辰。
“我……画得不好……”我低声嗫嚅。
“很好了。”【我】望着我,眼神认真得惊人,“在我眼里,你画的我,比任何名家手笔都好看。”
我望着【我】瞳孔里映出的自己——粗布褂子沾着药渍,头发乱糟糟的,唯有一双眼睛因慌乱而睁得滚圆。
可【我】的目光却那般郑重,仿佛在看什么稀世珍宝。
心脏猛地漏跳一拍,像被投入石子的小湖,漾开莫名的涟漪。
恰在此时,陈婶的呼喊从院外传来:“阿楚!帕子找着没?磨磨蹭蹭的!”
我如梦初醒,抓起地上的帕子便往外跑:“公、公子,我给陈婶送帕子去……”
【我】颔首,替我将木匣放回桌上:“快去吧。”
我几乎是逃也似的跑出房间,手心里攥着那方帕子,心却乱成麻团。
【我】方才看我的眼神究竟是什么意思?难道真的对阿楚动了心?
若真是如此,那被困在这副躯壳里的我,又算什么?
此后几日,【我】来得更勤了。
有时是送一碟刚出锅的槐花糕,有时是带一支新狼毫笔,或是一枚花纹奇特的鹅卵石。
每次【我】来,陈婶都笑得合不拢嘴,直夸“晏公子心细”,而我则紧张得手心冒汗,生怕【我】再翻出什么“黑历史”。
这天傍晚,【我】又来了,手中捧着一个描金锦盒。“阿楚,这个给你。”【我】将锦盒递到我面前。
打开一看,里面卧着一支银簪,簪头用细银丝缠成朵栩栩如生的槐花,花蕊处嵌着颗圆润的珍珠,在暮色里泛着温润的光。“真好看……”我忍不住低语,阿楚的记忆里从未见过这般精致的物什。
“喜欢吗?”【我】望着我,眼中带着期盼。
“嗯!”我用力点头,心底却浮起不安——晏辰为何要送如此贵重的东西?
“我帮你戴上。”【我】执起银簪,轻轻插入我发间。
指尖擦过头皮时,一阵酥麻感顺着脊椎蔓延,我下意识闭上眼。
“好了。”【我】的声音在头顶响起。
我慌忙跑到桌边,抓起那面缺角铜镜。
镜中映出个穿着粗布褂子的少女,乌发间斜插着支流光溢彩的银簪,虽与衣着格格不入,却硬生生衬得那张沾着药渍的脸多了几分灵气。
“好看吗?”【我】站在我身后,望着镜中的我。
“嗯……”我点头,心里却泛起苦涩。
若此刻我仍是晏府嫡子,身着锦袍玉带,簪着这银簪定会相得益彰。可如今,我只是个浑身药味的药铺痴女。
【我】似是看穿我的心思,轻声道:“阿楚,你很好看。”
我抬眸,镜中映出两个“我”——一个是月白襕衫的【我】,一个是粗布短打的阿楚。
四目相对间,忽然觉得时空恍惚。
陈婶端着药碗进来时,一眼便瞧见我发间的银簪:“哎哟!这簪子真亮堂!是晏公子送的吧?”
【我】含笑点头。
“晏公子对我们阿楚真是没话说!”陈婶感慨着,推了推我,“还不快谢过公子?”
“谢、谢谢公子……”我垂眸低语。
“无妨。”【我】轻笑,“时候不早,我该回府了。”
望着【我】转身离去的月白身影,我抚着发间冰凉的银簪,心中百感交集。
【我】对“阿楚”的好,当真是出于怜悯?还是……【我】早已察觉了什么?
摇摇头,不敢再深想。
或许真该尽快寻回肉身了——再这样下去,我几乎要分不清,自己究竟是那个洁癖成癖的晏府嫡子,还是药铺这个痴傻却藏着满腔心事的阿楚姑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