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醒来时……
不,或许不该称之为醒来。
更像是一缕游魂,挣脱了无边血海的束缚,勉强攀回这具早已污秽不堪的皮囊。
意识沉浮,如同溺水之人挣扎着将口鼻探出水面,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浓重的血腥与绝望的铁锈味。
我甚至不敢立刻睁开眼睛。
怕。
怕看到的又是尸山血海,怕指尖触碰到的又是温热的、属于无辜者的粘稠液体。
怕那熟悉的、令人作呕的甜腥气再次灌满鼻腔。
蚀心蛊。
这三个字如同烧红的烙铁,日夜灼烫着我的灵魂。
它就在那里,盘踞在我的心脉深处,像一个贪婪的、永不餍足的寄生怪物,以我的善念与生机为食,豢养着那个名为“血手”的恶魔。
三年前,姑苏。
杏花烟雨,本是救死扶伤的时节。
瘟疫横行,我日夜奔走于病患之间,悬壶济世,是家训,亦是本心。
乱葬岗,尸骸枕藉。
我见到那位奄奄一息的老妪,蜷缩在腐尸之间,气若游丝。
恻隐之心驱使我上前,蹲下身,探向她枯瘦的腕脉。
指尖触碰到她皮肤的瞬间,我看到了她浑浊眼底一闪而过的、绝非垂死之人应有的诡谲精光。
心下一凛,却已太迟。
一股阴寒刺骨、带着无数怨魂尖啸的邪异力量,如同毒蛇,顺着我的指尖,猛地钻入心脉!
剧痛!
仿佛心脏被一只冰冷的鬼手攥住,狠狠捏紧!
是百鬼叟!
那老魔伪装成垂死老妪,在我心神全系于诊脉、防备最松懈的刹那,将这颗万恶的“蚀心蛊”打入了我的体内!
“沈家小子……医者仁心?呵呵……从今往后,你的‘仁心’,便是老夫‘血手’最好的养料!”
他嘶哑扭曲的笑声,如同夜枭啼鸣,成为我此后无数个夜晚的梦魇。
蚀心蛊入体,如同在我灵魂中硬生生剖开一道裂缝,塞入另一个邪恶、暴戾、嗜杀的意识。
白日,我尚能凭借多年修习的医道静心法门,勉强压制它的蠢动,维持着“姑苏玉郎”的表象,行医救人,积攒善念,延缓其吞噬。
每一次施针,每一次开方,都像是在与体内的恶魔角力,每一分善念的流转,都伴随着蚀心蛊啃噬心神的剧痛。
而每到月亏阴盛之夜,或是心神因悲悯、愤怒而激荡之时,“血手”便会挣脱束缚,破笼而出。
我成了提线木偶,被困在自己的身体里,眼睁睁看着“它”用我的手,施展出我从未学过的阴毒武功,收割一条又一条无辜的性命。
看着鲜血喷溅,听着惨叫哀嚎,感受着指尖撕裂皮肉、捏碎骨骼的触感。
那种感觉,比凌迟更痛苦千万倍。
我的意识清醒着,感受着一切,却无法阻止分毫。
每一次“血手”杀戮之后,留下的不仅是满地狼藉的尸体,还有我灵魂深处被撕裂、被玷污的剧痛。
我试过自绝。
在清醒的间隙,我抓起过剪刀,对准自己的心口。
可蚀心蛊会瞬间察觉,操控我的手臂,将利器远远抛开。
我试过散尽功力,可那邪蛊早已与我的经脉融为一体,散功无异于加速死亡,而死亡,对此刻的我而言,竟是奢望。
百鬼叟以此操控我,逼我为他盗取姑苏镇城之宝——“山河鼎”。
那鼎传说乃禹王遗物,蕴藏浩然山河之气,能镇邪祟,定气运。
他欲以此鼎炼化蚀心蛊,将其化为可控的绝世邪兵。
我岂能助纣为虐?
宁死不从。
于是,折磨变本加厉。
他日夜以邪术催发蛊毒,让我在清醒与疯狂、救人与杀人的地狱边缘反复煎熬。
生不如死。
昨夜,又是月亏。
“血手”再出,屠戮了百鬼叟设在城郊的一处分舵。
那些虽为邪道、却也曾是活生生的人,在我眼前化为残肢断臂。
杀戮的快意如同毒液,通过蚀心蛊蔓延我的全身,让我战栗,让我作呕。
就在“血手”屠尽分舵、邪力因餍足而稍褪的刹那,我抓住那转瞬即逝的空隙,凭借残存的一丝清明,强行冲开了他对身体的部分掌控。
我不能再去伤害任何人了。
逃!
必须逃!
逃到没有人烟的地方,让这具罪恶的躯壳在荒芜中腐烂,或者……期待奇迹,能与这恶魔同归于尽。
我启动了家传的、早已残缺不全的“遁虚符”。
那是先祖偶然所得,据说能破开空间,遁行千里,但因残缺,目的地完全随机,且凶险万分。
管不了那么多了。
符文亮起,撕扯着我的身体和灵魂。
在意识彻底沉入黑暗前,我只祈求,去一个荒无人迹的绝地。
……
光芒散去。
感官逐渐回归。
没有预想中的血腥气,没有荒野的寒风。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难以言喻的喧嚣。
人声,很多很多人声,嘈杂,却奇异地不带恶意。
还有……光。
非常明亮,却不刺眼的光线,透过我紧闭的眼睑传来。
我小心翼翼地,极其缓慢地,睁开了一条眼缝。
这是……何处?
映入眼帘的景象,让我本就被蚀心蛊折磨得脆弱不堪的心神,再次受到剧烈的冲击。
一座极为宽敞、古色古香的大堂,雕梁画栋,像是某间酒楼。
但陈设……极其怪异。
桌椅样式古朴,却材质新颖。
柜台后,一位风韵犹存的妇人正护着一个会发光的、薄如蝉翼的板状物,口中说着略带陕西口音的话语。
空中,悬浮着数个流光溢彩的圆球,圆球周围,还有无数细小的、会发光的文字飞快滚动,那些文字组合起来,竟是……“掌柜的!”“小贝女神!”“家人们”?
更让我惊愕的是堂中众人。
有书生打扮的年轻人,额前戴着奇怪的透明饰物,文绉绉地对着空中圆球拱手,口中念着莎士比亚的句子。
有英气勃勃的女子,作势欲歌。
有抱着双臂、说着奇怪口音(后来才知是粤普)的俊朗青年。
有娇俏可人的女子,竟踩着节奏来了一段即兴说唱……
他们衣着各异,有的像前朝,有的像异域,有的甚至……衣不蔽体(那位坐在八仙桌上,晃悠着双腿的灵动少女)。
一切都光怪陆离,超出了我过往所有的认知。
这里……是仙境?
还是另一个我所不知的人间?
蚀心蛊似乎也被这陌生的环境所慑,暂时蛰伏,没有立刻发作。
我定了定神,强压下心中的惊涛骇浪。
无论此地是何处,无论他们是何人,礼不可废。
我深吸一口气,努力让声音保持平稳温润,拱手作揖:“在下沈惊涛,江南姑苏人士。”
“此间……光怪陆离,不知是何方仙境?”
“惊扰诸位,万望海涵。”
话音落下,堂中静了一瞬。
随即,那英气女子第一个惊叹出声,话语直白得让我有些耳根发热。
那抱着双臂的粤普青年眉头紧锁。
那书生身旁的小女孩,竟冷静地分析起我的“帅度”。
我心中稍安,看来此地之人,似乎并非恶徒。
但很快,我注意到一些人眼神的变化。
那位跑堂打扮、眼神灵动的青年,脸上的笑容僵住,脚步微挪,将妇人和一个年轻小伙护在身后。
那说唱的女子和她身边的粤普青年,也交换了一个警惕的眼神。
他们……看出了什么?
是看出了我体内的异常?
还是……认得我这副皮囊下隐藏的“血手”?
悬在空中的发光文字滚动得更快了。
“新皮肤!”“古风限定版帅哥!”“真·穿越者?”
这些词汇陌生,但结合语境,隐约能猜到含义。
那坐在桌上的灵动少女跳了下来,她身边的俊朗男子自然地扶住她的腰。
他们似乎才是此地的核心。
少女笑容明媚,对着空中圆球称我为“惊喜”,眼神却带着探究。
男子则沉稳地下令,让两个造型奇特的金属机关人扫描我。
其中一个圆滚滚的金属机关人,双眼射出蓝光,扫过我的身体,带着浓重口音报出了我的名号“姑苏玉郎”,甚至点出了我“活人无数”的过往。
我心中微动,此地竟有人知我名号?
但紧接着,它的话让我如坠冰窟!
“奇怪咧,深层加密档案显示,此人极度危险!”
“关联代号……‘血手’?”
“档案部分损毁,权限不足,无法读取详情!”
另一个女性声音的金属机关人补充,探测到我体内有不稳定的高能波动。
完了。
他们知道了。
他们知道“血手”!
一直勉强压抑的蚀心蛊,因这“危险”的判定,似乎被刺激到了。
一股熟悉的、阴寒的暴戾气息开始在心口翻腾。
不!
不能在这里!
绝不能让“血手”在这里出来!
我拼命催动残存的心神之力,试图安抚、压制那蠢蠢欲动的邪物。
额角渗出冷汗,身体微微颤抖。
那灵动少女和她的丈夫注意到了我的异常,神色变得凝重。
周围的人,也明显戒备起来。
就在这时,那英气女子郭芙蓉再次开口,语气夸张地赞叹着我的容貌。
她身边的书生,那位吕秀才,似乎想拽文回应。
他们并无恶意,只是……聒噪。
而这“聒噪”,如同投入滚油的火星,瞬间点燃了蚀心蛊积攒的暴戾!
“仙境?嗬嗬嗬……”
一个完全不属于我的、嘶哑扭曲的声音,自我的喉咙深处挤了出来。
冰冷刺骨的杀意如同潮水,瞬间淹没了我的意识。
不——!
我在心底绝望地嘶吼,却无法阻止身体的失控。
视线被一片血红笼罩,理智的堤坝彻底崩塌。
“血手”,出来了。
他看着眼前“聒噪”的郭芙蓉,阴冷地锁定目标。
“还有你,贱婢!聒噪!”
“你的舌头,很碍事!”
最后一个字落下,我感觉到自己的右手快如闪电般探出,五指成爪,带着撕裂空气的尖啸,直插郭芙蓉白皙的咽喉!
住手!
我疯狂地呐喊,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的手,化作索命的利刃!
完了。
又要增添一条无辜的亡魂了吗?
在这陌生的、光怪陆离之地?
“芙妹!”
吕秀才凄厉的尖叫响起。
一道彩练般的身影后发先至,是那位说唱的女子,祝无双!
她的纤纤玉指精准地点向我的手腕神门穴!
指风凌厉,蕴含精纯内力。
好俊的功夫!
我心中刚升起一丝微弱的希望——
“叮!”
一声清脆的金玉交击声!
祝无双的指力点中我的手腕,竟如同戳在千锤百炼的玄铁之上!
不仅未能撼动分毫,她反而被反震之力震得踉跄后退!
蚀心蛊操控下的“血手”,竟强悍至此?!
那粤普青年龙傲天又惊又怒,扶住祝无双的同时,一记刚猛无俦的爪风已悍然袭向我的面门!
“血手”狞笑着,不闪不避,抓向郭芙蓉的爪子诡异地中途变向,迎向龙傲天的攻击!
“嘭!”
两股刚猛力量悍然对撞!
气爆声闷响,劲风四溢!
龙傲天脸色骤变,连退三步,喉头滚动,竟似受了内伤!
好可怕的实力!
这蚀心蛊不仅赋予“血手”暴戾的意识,更带来了远超我本身修为的诡异力量!
那个名叫白敬琪的年轻小伙,瞬间拔出了一把造型奇特的银色短铳,指向我!
那名叫吕青橙的小女孩,双掌齐出,淡蓝色气浪汹涌卷来!
还有那冷静分析的小女孩吕青柠,指挥着父母后退。
场面瞬间混乱。
攻击从四面八方而来。
我能感觉到“血手”的兴奋,那种毁灭一切的疯狂快意,如同毒液般侵蚀着我残存的感知。
佟湘玉掌柜的惊呼,带着哭腔,还在惦记她的檀香木桌子。
荒谬,又带着一丝人间烟火的真实。
我被围攻,但“血手”的力量超乎想象。
祝无双的点穴失效,龙傲天被震退,白敬琪的短铳似乎有所顾忌未曾发射,吕青橙的气浪也被轻易化解。
就在这时,一股无形的力量骤然压在身上!
是那个名叫傻妞的金属机关人!
力场束缚!
动作陡然一滞!
好机会!
我残存的意识拼命呐喊,希望有人能趁机制住这具身体!
那灵动少女阿楚动了!
她并未直接攻击,而是用一个不起眼的金属圆筒,对准了我。
一道肉眼几乎无法捕捉的幽蓝色电弧射出,没入我的后颈!
“呃啊——!”
“血手”发出非人的痛吼!
那阴寒暴戾的意识如同被烧红的针狠狠刺中,剧烈地闪烁、挣扎!
巨大的痛苦同时传递到我的感知中,但我却感到一丝快意!
有效!
他们的手段,能伤到“血手”!
抱住头颅,身体剧烈颤抖。
两种意识在撕裂,在搏斗。
那俊朗男子晏辰手腕射出扇形红光扫描。
那圆滚滚的铁蛋,探出闪烁着绿光的细针,点向我的颈侧。
不……还不够……
“血手”的凶性被彻底激发了!
就在铁蛋探针即将触及皮肤的刹那,他猛地抬头!
眼中的痛苦挣扎被更纯粹的阴鸷暴戾取代!
“雕虫小技……也敢班门弄斧?!”
嘶哑的嘲讽。
他猛地挣脱了大部分力场束缚,速度快得留下残影,直扑向稍远处的莫小贝!
好狠毒!
竟选择对看似年纪较小的少女下手!
“小贝!小心!”
佟湘玉的尖叫带着绝望。
白展堂身形化为青烟拦截!
莫小贝身边的公孙不惑,手指弹动,无形的精神波动刺来!
而莫小贝本人,俏脸沉静,竟无半分惧色!
她并指如剑,指尖跳跃起炽白刺目的火焰,一指点出!
至阳至刚!
赤炎指!
指尖对爪尖!
“嗤——!”
剧烈的腐蚀声!
红白气流交缠湮灭!
莫小贝娇躯微晃,脚下青砖碎裂,却硬生生阻住了“血手”的前冲之势!
好厉害的姑娘!
至阳真气,正是这阴寒邪功的克星!
白展堂阴柔的掌风印在“血手”后心!
公孙不惑的精神尖刺扎入识海!
“噗!”
“血手”身体剧震,喷出淤血,前冲之势彻底瓦解。
内外交攻!
白展堂的透骨劲力,公孙不惑的精神冲击,再加上莫小贝赤焰真气对阴寒邪力的克制,让“血手”遭受重创!
痛苦与暴怒交织的嘶吼。
我感觉到了,“血手”意识的动荡和削弱。
就是现在!
晏辰看准时机:“阿楚!就是现在!”
“神经同步共振!频率delta-7!”
又一道更凝练的幽蓝光束,命中我的眉心!
“嗡——!”
天旋地转。
身体的掌控权在剧烈摇摆。
“血手”的疯狂在消退,巨大的空洞和迷茫袭来。
我……要夺回来了吗?
身体一软,向后倒去。
被龙傲天托住。
彻底失去意识前,我只感到无边的疲惫和……一丝微弱的、久违的安宁。
……
再次有感知时,是被剧烈的痛苦和外在的干预强行拉回的。
仿佛沉在冰冷的海底,上方有温暖的力量试图渗透下来,却引动了海底火山更剧烈的喷发。
是公孙不惑的精神屏障和莫小贝的赤焰真气。
他们在尝试帮我!
我能模糊地感觉到,一股无形的精神力量试图包裹那蚀心蛊核心,一缕至阳的火线小心翼翼地灼烧着核心外围的阴寒黑气。
很痛苦,如同用烧红的刀子在剐蹭灵魂。
但那份意图,是善意的,是温暖的。
谢谢你们……
我在心底无声地说。
然而,蚀心蛊的反扑来得猛烈而残酷。
公孙不惑的精神屏障如同纸糊般被撕裂,他遭受反噬,倒飞出去。
莫小贝心神剧震,赤焰真气失控,被骤然爆发的、凝练到极致的阴寒力量瞬间扑灭,逆袭入体,吐血倒飞!
“血手”再次彻底掌控身体,带着歇斯底里的疯狂,力量远超之前!
周身覆盖黑霜,力场束缚被冻结、碎裂!
高能脉冲被冻结、消散!
他盯住了倒飞的莫小贝,鬼爪带着冻结灵魂的死亡气息,抓去!
白展堂救援不及!
佟湘玉绝望哭喊。
我要阻止他!
我拼命挣扎,试图抢夺一丝控制权,哪怕只能让他的动作偏离一寸!
就在这时,一道人影舍命撞来!
是公孙不惑!
他在重伤之下,竟用身体作为武器,撞向了“血手”!
骨骼碎裂的声音清晰可闻。
他鲜血狂喷,被震飞出去,生死不知。
“不惑!”莫小贝凄厉的呼喊,如同刀子扎进我的心。
为了救我,他们竟付出了如此惨重的代价!
愤怒!悲伤!自责!如同岩浆在我灵魂深处爆发!
够了!!!真的够了!!!
我这具罪孽的躯壳,不该再牵连任何无辜之人!
“滚……滚出去!滚出我的身体!”我用尽全部残存的力量,发出了灵魂的咆哮,“不准……不准你伤害他们!不准!!!”
疯狂与清明在眼中疯狂切换。
我能感觉到“血手”的错愕和暴怒。
他没想到,在内外交攻、他力量最盛之时,我这主意识竟能爆发出如此决绝的反抗。
玉石俱焚!唯有此法!
我操控着那布满黑霜、不受完全控制的手爪,带着所有的愤怒、痛苦和决绝,狠狠地……抓向自己的心口!
抓向那个散发着阴寒黑气的膻中穴!
蚀心蛊的核心所在!
“呃啊啊啊——!!!”凄厉到不似人声的惨嚎,是从我喉咙里发出的,也是从我灵魂深处迸发的!
手爪深深陷入皮肉!
黑霜与鲜血混合!
一股更浓郁的黑气从指缝喷涌,灼烧着我的灵魂,也灼烧着“血手”的意识!
痛!无法形容的剧痛!
但伴随着剧痛的,是一种毁灭源头、与这恶魔同归于尽的快意!
“沈公子!”我听到了郭芙蓉带着哭腔的惊呼。
“沈兄!何至于此!何至于此啊!”是吕秀才痛惜的长叹。
够了……有你们这句话,我沈惊涛……值了。
意识在剧痛和快意中迅速模糊。
最后感知到的,是一道清冷幽寒的淡蓝色光束,笼罩了我的心口。
刺骨的寒意瞬间蔓延全身,冻结了鲜血,冻结了黑气,冻结了剧痛,也冻结了……意识。
仿佛沉入了一个无边无际、绝对安静的冰雪世界。
终于……可以休息了吗?
……不知过了多久。
仿佛只是刹那,又仿佛是永恒。
一丝微弱的暖意,如同初春破开冰层的阳光,渗入了这片极寒的寂静。
不是蚀心蛊的阴寒,也不是“血手”的暴戾。
是一种……堂皇正大、涤荡乾坤的温暖力量。
它温柔地缠绕上那被冻结的、盘踞在我心口的邪恶核心。
滋滋的轻响,不是痛苦的灼烧,而是冰雪消融、污秽被净化的声音。
那团纠缠了我三年、带给我无尽痛苦和罪孽的黑气,在这温暖金光的缠绕下,如同残雪遇到烈阳,迅速变淡、分解、消散……
一种难以言喻的轻松感,从心口开始,向四肢百骸蔓延。
仿佛卸下了背负万古的枷锁,仿佛堵塞的江河重新变得畅通。
一直压抑着、扭曲着的灵魂,终于得以舒展。
那如同附骨之疽的、属于“血手”的暴戾意识,在那金光中发出一声无声的、充满不甘和怨毒的尖啸,随即如同青烟般,彻底消散了。
空了。
心口那一直存在的、冰冷沉重的异物感,消失了。
只剩下纯净的、带着微弱跳动的心脏,以及那温暖的金光,如同甘霖,滋养着千疮百孔的经脉和神魂。
我……自由了?
冰封在融化。
身体逐渐恢复了知觉。
寒冷褪去,温暖回归。
我尝试着,极其缓慢地,睁开了眼睛。
光线有些刺眼,我微微眯起。
映入眼帘的,是阿楚姑娘和晏辰公子关切的脸庞。
他们身后,是佟掌柜、白展堂、郭芙蓉、吕秀才、龙傲天、祝无双……所有同福客栈的人,都围在旁边,脸上带着疲惫,却更多的是喜悦和如释重负。
他们的眼神里,没有了最初的警惕和惊惧,只有纯粹的善意和关怀。
我张了张嘴,喉咙干涩,发出的声音沙哑微弱:“多……多谢……”
千言万语,堵在胸口,却不知从何说起。
再造之恩,如同山海。
阿楚姑娘脸上绽放出明媚的笑容,仿佛驱散了所有阴霾:“沈公子,你感觉怎么样?蚀心蛊已经被山河鼎的清辉净化了!那个‘血手’,再也不会出现了!”
山河鼎?是了……那温暖金光,那浩然正气,正是山河鼎的力量。
原来,他们为了救我,竟远赴姑苏,从那龙潭虎穴中,借来了这镇邪神器之力。
龙傲天手臂吊着绷带,咧了咧嘴,用他那标志性的粤普说道:“仆街!百鬼老魔,收咗皮啦!成个姑苏城嘅邪阵都俾我哋拆咗!”
他身边的祝无双脸色还有些苍白,却笑着点头。
另一边,莫小贝搀扶着依旧虚弱、但眼神清亮的公孙不惑。
公孙不惑对我微微颔首。
为了我,他们皆曾浴血,皆曾负伤。
我挣扎着,想要起身行礼,却被佟湘玉轻轻按住。
“沈公子,你刚醒,身子虚,好生歇着。”她的陕西腔此刻听来如此温暖。
白展堂嘿嘿一笑:“就是,别整那些虚头巴脑的了,人没事就好。”
吕秀才文绉绉地接口:“正所谓‘大难不死,必有后福’。沈兄洪福齐天。”
郭芙蓉快人快语:“沈公子,你可是不知道,当时有多惊险!龙哥和无双姐差点……”
她的话被龙傲天用眼神制止了。
我知道,过程定然凶险万分,远超我所能想象。
他们不愿多说,是不想让我有更多负担。
这份体贴,让我鼻尖发酸。
目光扫过众人,最终望向姑苏的方向。
蚀心蛊已除,百鬼叟伏诛,邪阵破除。
姑苏城,应该正在慢慢恢复生机吧?
那些因我……因“血手”而死的无辜亡魂……
我闭上眼,深深吸了一口气。
再睁开时,心中已有了决断。
又休养了几日。
在同福客栈众人无微不至的照料下,我的身体恢复得很快。
蚀心蛊除去后,连带着我原本的修为似乎都精纯了几分。
只是眉宇间,那三年积攒下的沉郁,非一朝一夕能散尽。
阳光正好,我站在后院,看着客栈众人忙碌而充满生机的生活。
阿楚和晏辰在研究新的发明,铁蛋和傻妞在一旁帮忙,偶尔斗嘴。
佟湘玉和白展堂在柜台边低声说笑。
郭芙蓉和吕秀才在教两个孩子识字。
龙傲天和祝无双在切磋武功,虽带着伤,动作却依旧矫健。
莫小贝细心地将熬好的汤药吹凉,喂给公孙不惑。
这一切,安宁,温暖,充满烟火气。
是我曾经拥有,却又失去,如今渴望而不敢久留的奢望。
我该走了。
此地虽好,终非吾乡。
我的罪孽,我的责任,都在姑苏。
午后,我向众人辞行。
穿上他们为我准备的干净青衫,站在大堂中央,对着所有人,深深一揖到底。
“再造之恩,如同山海。沈惊涛……万死难报!”声音依旧有些低沉,却无比坚定。
佟湘玉连忙摆手:“沈公子言重了!救死扶伤,锄强扶弱,本就是该做的事。”她眼中带着真诚的不舍。
阿楚和晏辰走上前。
阿楚笑道:“沈公子,以后若是得空,随时欢迎回来看看。”
晏辰点头:“保重。”
我看着他们,目光扫过每一张面孔,将这份温暖深深烙入心底。
“此间事了,沈某也该告辞了。姑苏虽殇,根基犹在。惊涛余生,愿尽绵薄,助乡梓重建,赎我……身不由己之罪。”
没有说太多感谢的话,恩情记在心里,比挂在嘴边更重。
众人纷纷拱手:“沈公子保重!”
我再次深深一揖,转身,走向客栈大门。
阳光有些刺眼,我微微眯起,步履虽缓,却异常沉稳。
青衫磊落,踏入那片明媚的光晕之中。
身后,是同福客栈的喧嚣与温暖。
前方,是姑苏城的疮痍与重生之路。
风拂过面颊,带着自由的气息。
蚀心之痛已除,血手之孽已了。
余生很长,足以用每一步,去丈量赎罪的距离,去抚平故土的伤痕。
路,在脚下延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