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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侠镇的夏日总是来得特别早。

刚过端午,日头就毒辣起来,晒得青石板路滚烫,蝉在槐树上声嘶力竭地叫着。

同福客栈大门敞开着,却透不进一丝凉风,只有热浪裹着尘土味儿一阵阵涌进来。

佟湘玉拿着一块抹布,有一下没一下地擦着柜台,额头沁出细密的汗珠。她望着空荡荡的大堂,叹了口气:“额滴神呀,这鬼天气,连只苍蝇都不愿意飞进来咧。”

白展堂四仰八叉地趴在长凳上,脸贴着凉飕飕的木板,有气无力地哼哼:“热死俺了……这哪儿是客栈呐,整个一蒸笼,还是不带屉布的那种。”

郭芙蓉拎着把扫帚,在门口阴影处胡乱划拉着,闻言把扫帚一杵:“热就热呗,总比练功强。老白,你说这大热天的,我爹他们在家干啥呢?”

“还能干啥,”白展堂眼皮都懒得抬,“肯定也是哪儿凉快哪儿待着呗。”

吕秀才从后院抱着一摞账本出来,小心翼翼地把它们放在还算凉快的墙角,用袖子擦擦汗:“非也非也。郭巨侠定然是在研习武学,寒暑不辍,此乃大毅力也。”

“得了吧,”郭芙蓉翻个白眼,“我爹夏天最爱干的事就是躺在竹椅上让我娘给他打扇子。”

李大嘴从厨房探出个脑袋,油光满面:“诶妈呀,灶台跟前都没法站人了!掌柜的,今儿中午咱吃点凉快的行不?过水面条,多搁黄瓜丝儿!”

莫小贝不知从哪儿钻出来,手里举着个快要化掉的糖人,小脸热得通红:“我同意!我要吃冰镇酸梅汤!”

佟湘玉直起腰,叉着腰:“吃吃吃,就知道吃!这大半天了一个铜板都没进账,再这么下去,咱们都得喝西北风去!”

正抱怨着,门外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到了客栈门口戛然而止。尘土扬起,在阳光里打着旋儿。

众人精神一振,齐齐望向门口。

一个身影逆着光站在那儿,高大,挺拔。等人影迈过门槛,走进大堂,大家才看清来人的模样。

约莫三十出头,面容轮廓分明,穿着一身半旧不新的靛蓝色劲装,风尘仆仆,腰间挂着一把带鞘的刀,样式普通,却收拾得干干净净。

他目光沉静,扫了一眼大堂,声音带着些沙哑:“掌柜的,还有空房吗?”

白展堂“噌”地就从长凳上弹了起来,脸上堆起职业性的笑容:“有有有!客官您里边请!上房一间——”

佟湘玉也立刻来了精神,抹布往肩上一搭,快步迎上前:“欢迎客官光临同福客栈!展堂,快帮客官把行李拿上去!”

来人却微微侧身,避开了白展堂伸过来的手,自己拎起那个不大的包袱:“不必,我自己来。”他的动作自然而警惕,目光不经意地在白展堂的手上停留了一瞬。

白展堂脸上的笑容僵了半秒,随即恢复自然:“好嘞!客官您随我来,楼上请!天字一号房,通风敞亮!”

看着白展堂引着客人上楼,郭芙蓉凑到吕秀才身边,压低声音:“秀才,看见没?那人走路的样子,下盘稳得很,是个练家子。”

吕秀才推了推鼻子:“观其行止,静若处子,动若脱兔,确非寻常旅人。”

李大嘴擦着手从厨房出来,望着楼梯口:“这大热天的,穿得那么严实,也不嫌捂得慌。”

佟湘玉则低头拨弄着算盘,眉开眼笑:“总算是开张咧……管他什么人,能给钱就是好人!”

那客人,自称姓赵,名海。他果然要了那间天字一号房,付了三天的房钱,用的是成色十足的碎银子。他话很少,除了下楼吃饭,大部分时间都待在房间里。吃饭时也是独自坐在角落,慢条斯理,对周遭的一切似乎都不太关心。

第二天晌午,赵海下楼用午饭,照例要了一碗素面,一碟青菜。郭芙蓉给他上菜时,假装脚下一滑,手里的托盘猛地向他后背倾去。这是她和白展堂商量好的试探。

眼看那碗面汤就要泼在赵海身上,他也不见如何动作,只是拿着筷子的手腕极其轻微地一动,身子借着放筷子的势头不着痕迹地向旁边挪了半尺。郭芙蓉只觉得眼前一花,托盘稳住,面汤晃了晃,竟一滴没洒。赵海抬头看了郭芙蓉一眼,眼神平静无波:“姑娘,小心。”

郭芙蓉脸一红,支吾着:“对、对不住啊客官,地滑。”

赵海点点头,不再说话,继续低头吃他的面。

躲在柜台后偷看的白展堂和佟湘玉交换了一个眼神。白展堂用口型无声地说:“高手。”

下午,客栈里依旧闷热。莫小贝热得受不了,从厨房偷了根黄瓜,靠在门口啃。忽然,她看到街角有几个衣衫褴褛的乞丐,正被一个提着乌鞘长剑、神色倨傲的年轻人驱赶。那年轻人衣着光鲜,像是某个门派出来的弟子,嘴里不干不净地骂着:“滚远点!臭要饭的,挡了小爷的路!”

其中一个老乞丐踉跄了一下,差点摔倒。莫小贝看得眉头直皱。

就在这时,赵海从楼上下来,似乎是准备出门。他也看到了门口的景象,脚步顿了一下。他的目光落在那个持剑的年轻人身上,特别是那柄乌鞘长剑,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蹙。

那年轻弟子还在推搡乞丐,嘴里越发不客气:“再不滚,信不信小爷给你们身上留点记号?”

赵海沉默地走过他们身边,没有停留。那年轻弟子瞥了赵海一眼,见他衣着普通,也没在意,继续呵斥乞丐。

然而,就在赵海与他擦肩而过的一刹那,奇怪的事情发生了。那年轻弟子腰间的剑鞘搭扣,毫无征兆地“啪”一声松开了,整柄连鞘的长剑“哐当”掉在地上。

年轻弟子吓了一跳,慌忙弯腰去捡,嘴里骂骂咧咧:“妈的,什么破玩意儿……”

赵海仿佛什么都没听见,什么都没看见,步履平稳地径直朝街那头走去。

只有一直盯着他看的莫小贝,隐约看到在交错而过的瞬间,赵海垂在身侧的手指,似乎极其轻微地弹动了一下。她眨眨眼,再想看仔细时,赵海已经走远了。

“怪事……”莫小贝啃着黄瓜,小声嘀咕。

傍晚,赵海回来了。他前脚刚踏进客栈,后脚就又来了两位不速之客。

这是两个官差,穿着公门服饰,腰挎官刀,风尘仆仆,面色严肃。他们一进门,锐利的目光就扫视着整个大堂。

“掌柜的!”为首那个黑脸膛的官差声音洪亮,“见过这个人没有?”他抖开一幅画像,上面画着一个面容阴鸷的汉子,脸颊有一道明显的刀疤。

佟湘玉凑上前仔细看了看,摇摇头:“回官爷,没见过。”

白展堂也赶紧赔笑:“二位差爷,我们这小店,来往的都是安分守己的良民。”

另一个瘦高个官差哼了一声,目光落在刚走上楼梯一半的赵海背影上:“那个人,什么时候住进来的?”

“哦,那位赵客官啊,昨天刚住下。”佟湘玉忙道。

黑脸官差盯着赵海的背影看了几秒,赵海似乎毫无所觉,脚步不停地上了楼。

“查查登记。”瘦高官差说道。

吕秀才赶紧拿出登记簿。上面只写着一个简单的名字“赵海”,籍贯“关外”,事由“访友”。

“关外?访友?”瘦高官差眉头紧锁,“访什么友?住在七侠镇哪里?”

白展堂搓着手:“这个……客官没说,我们也没好多问。”

两个官差交换了一下眼神。黑脸官差压低声音对佟湘玉道:“掌柜的,画上这人,是江湖上恶名昭彰的‘鬼刀’崔猛,心狠手辣,身上背着好几条人命。我们得到线报,他可能就在这附近活动。你们要是看到可疑的人或事,立刻报官!”

“一定一定!”佟湘玉连连点头,脸色有些发白。

官差又叮嘱了几句,这才离开。

客栈里的气氛一下子变得凝重起来。

李大嘴从厨房探出头,紧张地问:“走啦?我说啥来着,那人看着就不像一般人!不能是那个什么‘鬼刀’吧?”

“别瞎说!”佟湘玉呵斥道,但眼神里也带着不安,“展堂,你看……”

白展堂摸着下巴,若有所思:“不像。画像上那人一脸横肉,凶相毕露。赵海这人……虽然看不透,但眼神没那么邪性。”

郭芙蓉却有些兴奋:“‘鬼刀’崔猛?听着名头挺响啊!要是敢来咱们同福客栈,看我一记惊涛掌让他变成死刀!”

吕秀才忧心忡忡:“芙妹,切勿冲动。此等亡命之徒,还是交由官府处置为妥。”

莫小贝坐在楼梯上,晃着两条腿:“我觉得赵大叔不像坏人。今天他还……”她想了想,把看到赵海弄掉那年轻弟子剑的事情咽了回去,“反正不像坏人。”

争论间,赵海从楼上下来了,手里拿着个空水壶,似乎是下来打热水的。他看到众人聚在一起,神色各异,脚步顿了顿,平静地问:“掌柜的,可有热水?”

“有!有!”佟湘玉连忙应道,“展堂,快去给赵客官打水!”

白展堂应了一声,接过水壶去了后院。

赵海就站在原地等着,目光掠过众人,最后落在门外渐沉的夕阳上,神色一如既往的平淡,仿佛刚才官差的到来和众人的紧张都与他无关。

热水打来,赵海道了声谢,接过水壶转身上楼。

看着他消失在楼梯拐角,郭芙蓉压低声音:“你们说,他刚才是不是在偷听我们说话?”

吕秀才摇摇头:“未必。观其神色,泰然自若,不似作伪。”

“装!肯定是装的!”李大嘴笃定地说,“越是这样平静,越说明心里有鬼!”

佟湘玉心烦意乱地挥挥手:“行了行了,都少说两句!该干嘛干嘛去!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

夜幕降临,暑热稍稍消退。同福客栈却笼罩在一种莫名的紧张气氛里。大堂里只剩下吕秀才在油灯下看书,郭芙蓉在一旁心不在焉地擦着桌子,目光不时瞟向二楼。

忽然,后院传来“啪嗒”一声轻响,像是瓦片落地的声音。

吕秀才和郭芙蓉同时一惊,对视一眼。

“我去看看!”郭芙蓉放下抹布,就要往后院冲。

“芙妹且慢!”吕秀才连忙拉住她,“还是我去吧,你在此等候。”

“等你?等你念几句之乎者也把贼人吓跑吗?”郭芙蓉甩开他,蹑手蹑脚地走到通往后院的门边,小心翼翼地探头张望。

后院月色如水,树影婆娑,寂静无声。墙角似乎有个黑影动了一下。

“谁?!”郭芙蓉低喝一声,冲了出去。

吕秀才急了,也赶紧跟上:“芙妹!小心!”

两人冲到后院,只见一道黑影如大鸟般从墙头掠过,瞬间消失在夜色中。看那身形,绝非赵海。

郭芙蓉还想追,被吕秀才死死拉住:“别追了!穷寇莫追!”

动静惊动了其他人。白展堂第一个从房里冲出来,佟湘玉、李大嘴、莫小贝也纷纷披着衣服跑下楼。

“咋咧?咋咧?真进贼咧?”佟湘玉惊慌地问。

郭芙蓉把看到的情况说了一遍。白展堂脸色凝重,走到墙根下,捡起半块碎裂的瓦片,又看了看地面。

“轻功不错,”白展堂沉声道,“不是普通毛贼。”

李大嘴声音发颤:“妈呀,不会是那个‘鬼刀’崔猛吧?他盯上咱们这儿了?”

就在这时,二楼一间客房的门“吱呀”一声开了。赵海站在门口,穿着整齐,似乎也还没睡。他看着楼下乱糟糟的人群,问道:“出了何事?”

众人的目光齐刷刷地聚焦在他身上。

白展堂盯着他,慢慢地说:“没什么,可能是野猫踩翻了瓦片。惊扰赵客官了。”

赵海目光扫过后院墙头,点了点头,没再说什么,退回房内,关上了门。

“看!他就没睡!”李大嘴指着二楼,“肯定跟他有关!”

佟湘玉一拍大腿:“额滴神呀,这日子没法过咧!展堂,今晚你辛苦点,守夜!”

白展堂苦着脸:“又我守夜啊……”

最终,这一晚在白展堂的提心吊胆和众人的惴惴不安中过去了,再无事情发生。

第二天,赵海依旧按时下楼吃饭,举止如常。但客栈里的众人看他的眼神都多了几分审视和警惕。

午后,赵海出门去了。他前脚刚走,白展堂就溜进了他的房间。过了一会儿,他面色古怪地下来了。

“怎么样?发现什么了?”众人围上去。

白展堂摇摇头:“包袱是空的。就几件换洗衣服,比我的还破。那把刀我看了,就是最普通的铁刀,街边铁匠铺一两银子能打三把的那种,都快生锈了。”

“啊?”众人都愣住了。

“不能吧?”郭芙蓉不信,“那他神神秘秘的干嘛?”

吕秀才沉吟道:“或许,我等真的误会赵客官了?他只是一个普通的行路人?”

佟湘玉松了口气:“不管咋说,不是坏人就好。吓死额咧。”

然而,这种轻松没能持续多久。傍晚时分,那个昨天在街角驱赶乞丐、提着乌鞘长剑的年轻弟子,竟然径直走进了同福客栈。他身后还跟着两个同样打扮、神色精悍的同伴。

三人一进来,就大马金刀地坐在大堂正中的桌子旁,把剑往桌上一拍。

“掌柜的!好酒好菜赶紧上来!”那年轻弟子扬声喊道,语气傲慢。

佟湘玉赶紧迎上去:“来了来了!客官要点啥?”

年轻弟子斜睨着佟湘玉:“你们这儿,是不是住着一个叫赵海的?”

柜台后的白展堂心里咯噔一下。众人都竖起了耳朵。

佟湘玉赔着笑:“这个……客官的信息,我们不太方便……”

“少废话!”年轻弟子不耐烦地打断,“我们是他朋友,找他有事!快去通报一声!”

这架势,怎么看都不像是朋友。白展堂给郭芙蓉使了个眼色,郭芙蓉会意,悄悄往后院挪,准备必要时去搬救兵(主要是指邢捕头)。

就在这时,赵海从外面回来了。他刚踏进门槛,就看到了那三个年轻弟子。他的脚步顿住了,脸上第一次露出了明显的神情——那是一种混合着无奈和一丝厌烦的表情。

那三个年轻弟子也看到了他,立刻站了起来,手按上了剑柄。为首那个年轻弟子冷笑一声:“赵师兄,别来无恙啊?可让我们好找!”

赵海看着他们,叹了口气:“你们怎么找到这里的?”

“哼,你以为躲到这种小地方,我们就找不到你了?”年轻弟子上前一步,“赵师兄,跟我们回去吧!师父他老人家很‘想念’你!”

赵海摇摇头:“我不会跟你们回去的。过去的赵海,已经死了。”

“死了?”另一个弟子嗤笑,“你说得轻巧!叛出师门,偷学禁技,这笔账岂是你说一句死了就能勾销的?”

“我没有偷学。”赵海的声音很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那本《流云刀诀》,是师父亲手传给我的。”

“放屁!”为首弟子怒道,“师父明明说那是你趁他老人家闭关时偷走的!赵海,少在这里狡辩!今天你若不乖乖跟我们回去,就别怪我们不念同门之谊!”

客栈里的气氛瞬间剑拔弩张。白展堂悄悄挪到柜台边,握住了藏在下面的鸡毛掸子(他的惯用“武器”)。郭芙蓉也摆开了惊涛掌的起手式。吕秀才把莫小贝拉到身后,紧张地吞着口水。李大嘴则抄起了门闩。

赵海面对三人的逼迫,神色重新恢复了平静:“我说了,不回去。你们不是我的对手,走吧。”

“狂妄!”三个年轻弟子被激怒了,几乎同时,“锃锃锃”三声,三道寒光出鞘,三柄长剑指向赵海。

“住手!”白展堂硬着头皮喊道,“几位客官,有话好说!别在店里动手啊!打坏了东西要赔的!”

佟湘玉也急着喊道:“对对对!要打出去打!”

那三个弟子哪里听得进去,目光死死锁定赵海。

赵海依然站在那里,手无寸铁。他的刀还在楼上房间里。他看着眼前明晃晃的剑尖,眼神里掠过一丝极淡的悲哀。

就在冲突一触即发之际,门外突然传来一声暴喝:“都给我住手!”

只见邢捕头带着几个衙役冲了进来,官刀半出鞘,脸色铁青。他身后跟着气喘吁吁的郭芙蓉——原来她刚才见势不妙,偷偷从后院溜出去叫人了。

“光天化日,朗朗乾坤!竟敢在我七侠镇持械斗殴!还有没有王法了!”邢捕头义正辞严,目光扫过那三个年轻弟子,又落在赵海身上,眉头紧锁,“又是你?”

那三个年轻弟子见到官差,气势稍稍一窒,但并未收剑。为首那个抱拳道:“这位捕头,我等乃是青城派弟子,在此处理门派内部事务,抓捕叛徒,还请行个方便!”

“青城派?”邢捕头愣了一下,随即板起脸,“我管你什么派!在七侠镇的地盘上,就得守七侠镇的规矩!把剑给我放下!”

三个弟子面露犹豫。

赵海忽然开口了,是对着邢捕头说的:“邢捕头,此事与他们无关。是我个人的恩怨。”

他又转向那三个青城派弟子,语气带着一种不容反驳的决绝:“你们回去告诉师父,《流云刀诀》在我这里,但我绝不会用它为祸江湖。过去的赵海,的确已经死了。若他日师门有难,我自当竭尽全力。但让我回去,绝无可能。若再相逼……”

他顿了顿,目光骤然变得锐利如刀,身上那股一直内敛沉寂的气势陡然散发出来,整个大堂的空气仿佛都凝固了。“……休怪我不念旧情。”

那三个弟子被他目光所慑,竟不由自主地后退了半步,脸上露出惊疑不定的神色。

邢捕头也被赵海突然爆发的气势震了一下,但他毕竟是捕头,强自镇定道:“都听见没有?人家不愿意跟你们走!赶紧把剑收了,滚出七侠镇!否则,全部锁回衙门!”

三个青城派弟子交换了眼色。为首那个咬了咬牙,狠狠瞪了赵海一眼:“好!赵海,你有种!咱们走着瞧!”

说完,三人悻悻地还剑入鞘,灰头土脸地离开了客栈。

一场风波,似乎暂时平息了。

邢捕头走到赵海面前,上下打量着他:“赵海?青城派?叛徒?你小子身上的事儿不少啊?”

赵海收敛了气势,又变回那个沉默寡言的住客,对邢捕头抱拳一礼:“给捕头添麻烦了。此事我会尽快处理,不会影响客栈。”

邢捕头哼了一声:“最好如此!我盯着你呢!”又转向佟湘玉,“佟掌柜,有什么情况,立刻向我汇报!”

“一定一定!辛苦邢捕头咧!”佟湘玉连忙道。

送走了邢捕头,客栈里再次剩下自己人。众人看着赵海,眼神复杂。疑惑、好奇、还有一丝残留的警惕。

赵海看着众人,沉默了片刻,缓缓开口:“抱歉,连累各位了。”

佟湘玉摆摆手:“没事没事……赵客官,你……你真是那个什么青城派的叛徒啊?”她终究还是没忍住问了出来。

赵海摇了摇头,没有直接回答,只是说:“我不是坏人。”说完,转身默默地上楼去了。

这一次,没有人再阻拦他。

郭芙蓉看着他的背影,喃喃道:“青城派……《流云刀诀》……听起来好像很厉害的样子。”

白展堂面色凝重:“青城派是名门正派,以剑法闻名,没听说过有什么《流云刀诀》啊?还是禁技?”

吕秀才捻着他那不存在的胡须:“此事必有蹊跷。观其言行,似有难言之隐。”

李大嘴挠着头:“那他到底是不是那个‘鬼刀’崔猛啊?”

这个问题,暂时无人能答。

夜深了。月光透过窗纸,在房间里洒下清辉。赵海没有点灯,独自坐在窗前,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他的手轻轻抚过放在桌上的那把普通铁刀,眼神里充满了追忆和痛苦。

一些记忆的碎片在他脑海中翻涌。

山雾缭绕的青城山练武场,年幼的他一次次挥动着木刀。

师父,那个严肃而高大的身影,在夜深人静时,将一本泛黄的古籍郑重地放在他手上:“海儿,此《流云刀诀》乃我青城秘传,非心性坚韧、悟性超绝者不可轻传。你虽非我亲子,但我视你如己出,望你勤加修习,莫负为师期望。”

师兄弟们羡慕又有些嫉妒的眼神。

还有……那个雨夜,师父闭关的密室门外,他被几位师叔和众多同门围住,指责他偷入密室,窃取《流云刀诀》。他百口莫辩。师父出关后,那失望而冰冷的眼神,和那句“孽徒,滚出青城山”。

他握紧了刀柄,指节发白。为什么?师父为什么要诬陷他?那本刀诀,明明是师父亲手所传!

还有……那道脸颊有刀疤的、阴鸷的身影——“鬼刀”崔猛。他为什么会知道《流云刀诀》在自己身上?并且一路追踪至此?昨天夜里后院那个黑影,恐怕就是他。

赵海深深吸了一口气。麻烦接踵而至,这小小的同福客栈,恐怕再也无法安宁了。他不能连累这些无辜的人。

他做出了决定。明天一早就离开。

然而,计划赶不上变化。

第二天清晨,天刚蒙蒙亮,一阵急促的拍门声和哭喊声打破了黎明的寂静。

“佟掌柜!白大哥!救命啊!救救我爹吧!”

是隔壁卖胭脂的姑娘小翠,她爹孙老汉是个更夫。

众人被惊醒,纷纷披衣起来。打开门,只见小翠哭得梨花带雨,语无伦次。

好不容易听明白,原来孙老汉昨夜打更,在城西巷子里被人打成了重伤,现在奄奄一息,行凶者逃之夭夭。

“我爹说……说打伤他的人,脸上……脸上有一道好长的刀疤!”小翠哭着说。

“刀疤!”众人心头俱是一震。

“鬼刀崔猛!”白展堂失声道。

“额滴神呀!真来咧!”佟湘玉脸色煞白。

郭芙蓉柳眉倒竖:“好个恶贼!竟敢在七侠镇行凶伤人!我饶不了他!”

吕秀才急忙道:“当务之急是救治孙老汉!小翠,莫慌,我略通医理,快去请大夫!”

一阵忙乱,请大夫,救治孙老汉。幸好孙老汉命大,伤虽重,但未致命,只是需要静养。

消息很快传开,七侠镇人心惶惶。“鬼刀”崔猛现身,还打伤了人,这还了得?

邢捕头带着衙役四处搜查,却一无所获。崔猛像人间蒸发了一样。

而同福客栈里,气氛更加微妙。孙老汉遇袭,几乎坐实了“鬼刀”崔猛就在附近。而昨天青城派弟子来找赵海麻烦,夜里就发生了这事……虽然看似没有直接关联,但一种无形的压力笼罩在每个人心头。

赵海也听到了消息。他眉头紧锁,站在二楼的走廊上,看着楼下忙碌担忧的众人,眼神复杂。

他下楼,找到正在煎药的吕秀才。

“吕先生,孙老汉的伤势如何?”

吕秀才叹了口气:“万幸,性命无虞,但需卧床多日。那恶贼,下手忒狠!”

赵海沉默了一下,问道:“他看清了,是脸上有刀疤的人?”

“小翠是这么说的,孙老汉昏迷前依稀提到的。”吕秀才道,“赵兄,你……”他想问什么,又觉得唐突。

赵海看着药罐里升腾的白气,缓缓道:“崔猛此人,我略有耳闻。刀法狠辣,擅长隐匿。他既然现身,不达目的,恐怕不会轻易离开。”

他的目光变得锐利:“他的目标,可能是我。”

吕秀才一惊:“赵兄,此言何意?”

赵海却没有解释,只是道:“麻烦转告佟掌柜和大家,近日尽量少出门,夜里锁好门窗。”说完,他转身又回了楼上。

吕秀才看着他的背影,若有所思。

这一天,客栈几乎没有生意。镇上的人都躲在家里不敢出门。佟湘玉愁眉苦脸,一方面担心孙老汉,一方面又担心客栈的生意,更担心那个不知藏在何处的“鬼刀”崔猛。

白展堂坐立不安,一会儿到门口张望,一会儿又检查后院的锁是否牢固。

郭芙蓉摩拳擦掌,既想去找崔猛算账,又怕自己不是对手。

李大嘴做饭都心不在焉,差点把糖当成盐。

莫小贝也老实了很多,不再到处乱跑。

一种恐慌和猜疑的情绪在弥漫。虽然没有人明说,但大家的目光,总是不由自主地瞟向二楼赵海的房间。

赵海一整天都没有出门。饭菜是白展堂给他送到门口的。

夜幕再次降临。比起前两晚,今晚的同福客栈更加寂静,甚至带着点死寂。油灯的光芒摇曳,在墙上投下幢幢黑影,仿佛隐藏着未知的危险。

白展堂负责守夜,抱着根棍子坐在大堂角落,强打精神,却忍不住一下一下地打瞌睡。

郭芙蓉和吕秀才也没睡,坐在桌旁,低声说着话。

佟湘玉在柜台后来回踱步,唉声叹气。

李大嘴早就躲回房里,把门闩得死死的。

莫小贝被强制要求睡觉去了。

子时刚过,万籁俱寂。

突然,后院传来一声极其轻微的“咔嚓”声,像是枯枝被踩断。

白展堂一个激灵,猛地惊醒。郭芙蓉和吕秀才也立刻屏住了呼吸。

佟湘玉吓得一把抓住算盘。

白展堂对郭芙蓉和吕秀才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抄起棍子,猫着腰,小心翼翼地挪到通往后院的门边,侧耳倾听。

外面一片寂静,只有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

难道听错了?白展堂刚松了口气。

“咻——啪!”

一道黑影如同鬼魅般从墙头掠下,轻盈地落在后院中央!月光照在他脸上,一道狰狞的刀疤从眉骨延伸到嘴角!

正是“鬼刀”崔猛!

他手里握着一柄狭长的弯刀,刀身在月光下泛着幽冷的寒光。他目光阴鸷,直接锁定客栈大堂,显然目标明确。

白展堂吓得魂飞魄散,手里的棍子“哐当”掉在地上。

崔猛嘴角勾起一抹狞笑,提刀便向大堂冲来!

“啊——!”佟湘玉发出尖叫。

郭芙蓉虽然也害怕,但还是鼓起勇气,挡在佟湘玉和吕秀才身前,摆出惊涛掌的架势:“恶贼!看掌!”

崔猛根本不屑一顾,身形一晃,避开郭芙蓉那漏洞百出的掌风,刀光一闪,直劈向她面门!速度快得惊人!

郭芙蓉吓得闭上了眼睛。

眼看刀锋就要落下!

“铛!”

一声清脆的金铁交鸣之声响起!

一道靛蓝色的身影如同凭空出现般,挡在了郭芙蓉身前。赵海!他手中握着的,正是那柄看似普通的铁刀,架住了崔猛势在必得的一击!

火星四溅!

赵海持刀的手臂稳如磐石,眼神冷冽如冰:“崔猛,你的目标是我。与旁人无关。”

崔猛收刀后退一步,舔了舔嘴唇,眼中露出嗜血的光芒:“赵海,你终于肯出来了。把《流云刀诀》交出来,我可以考虑给你留个全尸!”

“那要看你有没有这个本事!”赵海话音未落,身形骤动!

他的刀法,不再是平日里那副平凡无奇的样子。刀光展开,如流云般缥缈难测,轻盈灵动,却又带着一股绵里藏针的韧劲和锋利!刀势连绵不绝,仿佛行云流水,将崔猛那狠辣凶戾的刀光一一化解,并不断反攻!

“流云刀法!你果然练成了!”崔猛又惊又怒,刀法更加狠辣,招招不离赵海要害。他的刀法以快、狠、诡见长,刀刀都带着一股血腥气。

两人在后院战作一团,刀光闪烁,身影翻飞,金铁交鸣之声不绝于耳。劲风激荡,吹得地上的落叶尘土四处飞扬。

客栈众人都看呆了。

白展堂张大了嘴巴:“我的亲娘咧……这才是真功夫……”

郭芙蓉看得目眩神迷,又心有余悸:“原来他这么厉害……”

吕秀才紧紧抓着佟湘玉的胳膊,喃喃道:“翩若惊鸿,婉若游龙……这就是《流云刀诀》?”

佟湘玉则捂着胸口:“额滴神呀,可千万别把咱家后院拆咧……”

赵海的刀法看似轻柔,实则后劲无穷。崔猛起初还能凭借狠辣占据些许上风,但越打越是心惊。他的每一刀,都像是砍在棉花上,无处着力,而赵海的刀却总能从不可思议的角度钻出来,逼得他手忙脚乱。

“噗嗤!”

一声轻响,赵海的刀尖划破了崔猛的手臂,带出一溜血花。

崔猛闷哼一声,眼中凶光更盛,他知道自己不是赵海的对手。他虚晃一刀,逼退赵海半步,突然手腕一抖,几点寒星射向站在大堂门口观战的佟湘玉等人!

竟是歹毒的暗器!

“小心!”赵海脸色一变,想也不想,身形如电,抢到众人身前,刀光舞成一团,将那些暗器尽数磕飞!

但也就在这一刻,崔猛抓住了机会,身形暴起,弯刀带着凄厉的破空声,全力劈向赵海因救援而露出的后背空门!

这一刀,快!狠!准!凝聚了崔猛全部功力,誓要将赵海斩杀当场!

“赵大哥小心!”郭芙蓉失声惊呼。

白展堂等人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赵海仿佛背后长眼,千钧一发之际,身体以一个不可思议的角度扭转,手中铁刀不架不挡,反而顺着崔猛劈来的刀势向外一引一带!

流云刀诀——云引风随!

崔猛只觉得一股黏稠柔韧的力道缠上了他的刀,让他这必杀一刀不由自主地偏转了方向,整个人也随着刀势向前一个踉跄。

中门大开!

赵海眼中精光一闪,踏步进身,刀随身走,那柄普通的铁刀此刻仿佛拥有了生命,划过一道玄妙的弧线,直刺崔猛胸口!

流云刀诀——云破月来!

“噗——!”

刀尖入肉的声音沉闷而清晰。

崔猛前冲的动作戛然而止。他低头,难以置信地看着插在自己胸口的那柄铁刀。刀身几乎全部没入,只留下刀柄在外。

“你……好……好快的……刀……”他喉咙里咯咯作响,鲜血从嘴角涌出,眼中的凶光迅速黯淡下去,身体晃了晃,重重地倒在地上,激起一片尘土。

后院瞬间安静下来。只有风吹过的声音,和众人粗重的喘息声。

赵海拔出刀,看着崔猛的尸体,眼神里没有胜利的喜悦,只有一丝解脱和深深的疲惫。他弯腰,在崔猛怀里摸索了一下,找出一个小巧的令牌和几张银票。令牌上刻着一个诡异的图案。

这时,邢捕头带着衙役终于闻讯赶到了(似乎总是晚一步)。看到院中的景象,尤其是崔猛的尸体,邢捕头大吃一惊。

赵海将令牌和银票递给邢捕头:“邢捕头,这是从他身上找到的。此人乃是‘鬼刀’崔猛,受雇于人,前来杀我并抢夺《流云刀诀》。这令牌,或许是线索。”

邢捕头接过令牌,看了看,面色凝重,又看看赵海,眼神复杂:“你……杀了他?”

赵海平静地点点头:“情急之下,自卫伤人。”

邢捕头又询问了众人事情经过。白展堂、郭芙蓉等人七嘴八舌,将赵海如何挺身而出,如何击败穷凶极恶的崔猛,尤其强调了崔猛使用暗器偷袭他们的卑鄙行径,以及赵海是为了救他们才被迫下杀手。

邢捕头听完,看了看赵海那柄还在滴血的普通铁刀,又看了看地上崔猛那柄一看就不是凡品的狭长弯刀,叹了口气,对赵海道:“既然是人证物证俱在,又是自卫,此事……我会据实上报。你……好自为之。”他让人抬走了崔猛的尸体,清理现场。

闹腾了半夜,天色已近黎明。

客栈众人围在赵海身边,眼神里充满了感激和之前误解的愧疚。

佟湘玉拉着赵海的手,眼圈发红:“赵客官……不,赵兄弟!这次多亏了你啊!要不是你,我们……我们可就……”

白展堂拍着赵海的肩膀:“老赵!够意思!以前是我们错怪你了!你这朋友,我白展堂交定了!”

郭芙蓉一脸崇拜:“赵大哥,你的刀法太厉害了!能不能教教我?”

吕秀才深深一揖:“赵兄高义,临危不惧,救我等性命于毫末,请受在下一拜!”

李大嘴端着碗热汤过来:“赵兄弟,快,喝碗热汤压压惊!你可是咱们客栈的大恩人!”

莫小贝也挤过来,仰着小脸:“赵大叔,你真是太帅了!”

赵海看着眼前这一张张真挚、热情的脸,那常年冰封般的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丝真切而温暖的笑容。他抱拳,向众人深深一礼:“各位言重了。是赵海连累大家受惊在先。大家不怪罪,反而以德报怨,赵海……感激不尽。”

他的目光扫过这小小的客栈,这里和他曾经生活过的青城派不同,没有森严的规矩,没有虚伪的客套,只有吵吵闹闹、斤斤计较,却又在危难时刻展现出最质朴的温暖和善良。

也许,这里可以成为一个……暂时的容身之所?

天色大亮,阳光驱散了夜间的阴霾和血腥气,重新洒满同福客栈的后院。

一切都仿佛恢复了原样,又似乎有些东西,已经不一样了。

佟湘玉开始指挥众人打扫卫生,清理打斗的痕迹。

白展堂和郭芙蓉争抢着描述昨晚赵海那神乎其神的刀法。

吕秀才帮着李大嘴准备早饭,嘴里还念念有词,似乎在构思新的武侠故事。

莫小贝蹦蹦跳跳,恢复了往日的活泼。

赵海站在门口,看着忙碌的众人,看着这充满了烟火气的平凡早晨,嘴角不自觉地微微扬起。

他的包袱还在楼上,但他暂时,不想走了。

七侠镇的日子,似乎就这样,带着鸡毛蒜皮的琐碎,带着不经意间的温情,带着江湖偶起的波澜,一天天,继续流淌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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