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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枚铜钱带着尖锐的风声,“当啷”一声砸在乌黑的房梁上时,佟湘玉正把紫檀木算盘拨得噼啪作响。

楼下大堂的喧闹声像煮沸的开水,几乎要掀翻青瓦屋顶,白展堂却只顾着用抹布擦着八仙桌,眼皮都没抬一下。

“赔钱!必须赔钱!老子这条裤子可是上等苏州丝绸,扯破了就得赔新的!”一个满脸横肉的镖师猛地拍向桌面,瓷碗里的茶水震得跳起来,溅了他满手。

李大嘴从后厨的门帘后探出油光满面的脑袋,手里还攥着半截锅铲:“放你娘的罗圈屁!谁看见老子下药了?你那破裤子打补丁都嫌寒碜,兜里比脸还干净还学人穿丝绸!”

“我操你……”镖师勃然大怒,刚要掀桌起身,吕秀才扶了扶不存在的眼镜,弱弱地从人群后插话。

“根据《大明律》卷十七‘诉讼’规定,诬告反坐,若无法证实大嘴兄下药,阁下需赔偿同福客栈的名誉损失及误工费用……”

“滚蛋!”镖师不耐烦地扬手一巴掌,吕秀才像片枯叶似的被扇到墙角,捂着红肿的脸颊不敢作声。

郭芙蓉的掌风带着破空声已经扫到镖师后脑勺,却被白展堂伸出的一根手指稳稳抵住手腕。

“姑奶奶,消停点,别把事儿闹大。”他声音不高,带着几分慵懒,郭芙蓉却硬是收了掌力,气得直跺脚。

佟湘玉终于放下算盘,慢悠悠地从楼梯上走下来。

她今日穿了件半新不旧的绛紫色袄子,领口缝着一圈磨得发白的兔毛,鬓发梳得一丝不苟,脸上是常年熬夜算账熬出的蜡黄。

可那双眼睛扫过闹哄哄的大堂时,原本嘈杂的空气竟莫名静了三分。

“吵啥嘛,”她声音不高,带着点软糯的西安腔,“一条裤子的事儿,值得把房盖儿掀了?传出去让人笑掉大牙。”

那镖师见出面的是个妇道人家,气焰顿时又涨了三分:“你是掌柜的?正好!你这厨子给我下泻药,害我在茅房蹲了半个时辰,裤子都扯破了!这事儿没十两银子完不了!”

佟湘玉没接话,缓步走到镖师桌边,指尖轻轻沾了点桌上残留的汤水,凑近鼻尖闻了闻,又瞥了眼他面前那盘几乎没动的辣子鸡丁。

“这位好汉,”她嘴角勾起一抹浅淡的笑,“你这肚子,是啥时候开始不舒服的?”

“就吃了两口这破菜!刚咽下去没半炷香,就疼得直冒冷汗!”镖师拍着大腿嚷嚷。

“哦?”佟湘玉转头看向李大嘴,眼神里带着点试探,“大嘴,今早买的那桶菜籽油,你闻着是不是有点哈喇味?我今早路过厨房就觉得不对劲。”

李大嘴一愣,随即拍着大腿反应过来:“可不是嘛!掌柜的,我就说那卖油的孙子不地道,那油颜色发暗,闻着还有股怪味,我本来想跟你说的!”

佟湘玉又转回头看向镖师,眼神温和得像在看自家不懂事的孩子:“好汉啊,这就对上了。”

“不是大嘴手艺不行,是那油不干净,我们客栈也是受害的呀。”

“你看这样行不,这顿饭钱免了,我再赔你五百文,够你扯几尺好布做条新裤子,再买点红糖补补身子?”

镖师眼珠一转,显然觉得这妇人软弱可欺,嗓门提得更高:“五百文?你打发叫花子呢!十两银子,少一个子儿,我就拆了你这破店!”

一直低头擦桌子的白展堂终于停下了动作,抹布搭在肩上,眼神里闪过一丝冷光。

莫小贝不知何时靠在楼梯口,手里捏着颗裹着糖霜的豆子,眼神凉飕飕地盯着镖师。

郭芙蓉又开始挽袖子,指节捏得咯咯作响。

佟湘玉脸上的笑容没变,只是轻轻叹了口气,从怀里摸出个青布小包袱,一层层慢悠悠地打开。

里面是几块碎银和一串用红绳串着的铜钱,她伸出纤细的手指,一枚一枚地数着,动作磨蹭得让人心焦。

“十两啊……这得把后院的柴火都卖了,再赊三个月的米,才凑得齐……”她抬起眼,目光里有种恰到好处的为难和软弱。

“好汉,你看我们这小本生意,一天营收也就几两银子,实在拿不出那么多。”

那镖师见她这副模样,越发得意起来,探着身子就要去抓那布包:“少废话!拿不出就别怪我不客气!”

就在他指尖快要碰到碎银时,佟湘玉突然手腕一翻,布包“唰”地收回袖中。

她脸上的怯懦像被风吹散的薄雾,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只剩下一种冰冷的、洞悉一切的平静。

“油没问题,”她说,声音清晰得每个字都像小石子砸在冰面上,“大嘴的辣子鸡丁,火候足,盐巴够,花椒是上周从汉中新买的,香得很。”

“你进门时脚步虚浮,眼底发青,嘴角还起了泡,是肝火旺盛、脾胃虚寒的症候,一看就是常年喝酒熬夜闹的。”

“拉肚子?你这盘菜动都没动几下,顶多吃了两口辣椒,怎么可能拉得起来?”

“还有你裤裆那口子,是旧裂痕,线头都磨白了,至少扯了三天,故意往新伤上凑呢。”

她往前迈了一小步,明明比那镖师矮了一头,气势却压得他不由自主后退了半步。

“你从进门开始,眼睛就没离开过柜台后面的钱匣子,点菜专挑贵的,吃两口就找茬。”

“这位好汉,”她轻轻笑了一声,那笑声里没半点温度,“你想讹钱,也该换个新招数。”

“这招,七侠镇街口的二流子去年就用烂了,现在还在衙门大牢里蹲着呢。”

满堂寂静,连掉根针都能听见。

李大嘴张大了嘴,手里的锅铲差点掉在地上。

吕秀才忘了揉肿起来的脸颊,怔怔地看着佟湘玉。

郭芙蓉眼睛发亮,悄悄竖起了大拇指。

白展堂低头继续擦桌子,嘴角却忍不住弯了弯。

那镖师的脸涨成了猪肝色,拳头攥得咯咯响:“臭娘们!你他妈敢耍我!”

他抡起砂锅大的拳头就要砸向佟湘玉,却发现自己的胳膊僵在半空,动弹不得。

白展堂不知何时已贴在他身后,手指在他肘间轻轻一拂,看似随意,镖师整条胳膊却瞬间酸麻无力。

“客官,动手就不好看了,咱都是讲道理的人。”白展堂笑眯眯的,眼神里却藏着冷意。

佟湘玉看都没看那镖师,只对白展堂淡淡道:“展堂,送客。”

“顺便去趟衙门,跟老邢说一声,最近有伙人专在十八里铺到七侠镇的路上冒充镖师讹诈商户,让他多派几个人巡逻。”

那镖师脸色唰地白了,挣扎着挣开白展堂的束缚,撂下一句“你们给老子等着”,狼狈地窜出门去,连门槛都差点绊倒。

危机解除,大堂里却没立刻恢复热闹。

众人都怔怔地看着佟湘玉,她站在那里,背影单薄得像片柳叶,却像根钉进地里的柱子,风吹不动。

李大嘴最先嚷嚷起来:“掌柜的!你咋知道那油没问题?我今早真觉得那油有点怪味!”

“油是好油,”佟湘玉打断他,转身往楼上走,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我瞎说的。不这么说,怎么套他的话?”

吕秀才恍然大悟,一拍大腿:“掌柜的明察秋毫!先是示敌以弱,使其放松警惕,再诱其深入,最后一举击破!高,实在是高!”

郭芙蓉哼了一声,语气里却满是佩服:“早该让我一掌拍死那王八蛋,省得你费这么多口舌!”

莫小贝把糖豆扔进嘴里,嘎嘣嘎嘣嚼着:“嫂子,下回这种戏码提前说一声,我瓜子都没来得及备,看得不过瘾。”

佟湘玉没理会众人的七嘴八舌,走到楼梯中间,停下脚步,没回头。

“大嘴,晚上蒸锅米饭,省着点米,别又煮多了浪费。”

“秀才,把今天的账本拿上来,我对账。”

“展堂,门口那摊茶水渍擦干净,看着晦气。”

她一步步上楼,木质楼梯发出轻微的吱呀声,像是不堪重负。

回到柜台后,她重新拿起算盘,指尖冰凉得像刚摸过井水。

窗外的天色渐渐暗下来,七侠镇的炊烟袅袅升起,带着家家户户饭菜的香气,透着寻常人家的安稳气息。

可佟湘玉知道,这安稳像一层薄冰,底下是深不见底的暗流。

刚才那点风波,不过是冰面上的一道碎纹。

真正的麻烦,还在后头。

果然,第二天一早,麻烦就找上了门。

来的不是昨天的镖师,而是一个穿着体面湖绸衫、戴着瓜皮帽的中年人。

他手里摇着一把折扇,自称姓钱,是“七侠镇商户互助会”的管事。

他说话客气,脸上堆着笑,可字字句句都带着软钉子。

“佟掌柜,久仰大名啊,”钱管事对着佟湘玉拱了拱手,自顾自拉过一把椅子坐下,“听说昨日贵店有点小纠纷,没伤着人吧?”

佟湘玉给他倒了杯粗茶,笑容标准得像用尺子量过:“一点小误会,已经解决了,劳钱管事挂心。”

“解决了就好,解决了就好。”钱管事抿了口茶,眉头几不可察地皱了一下,显然嫌弃茶味粗涩,随手放下了茶杯。

“不过呢,这事也给我们提了个醒,如今这世道不太平,匪患横行。”

“咱们做买卖的,单打独斗可不行,得抱成团才行,我们互助会,就是干这个的。”

“入了会,有什么麻烦,会里出面调解;遇上地痞流氓,会里也能找镖局的人来照应,保您生意顺风顺水。”

佟湘玉心里明镜似的,面上却不露分毫:“哦?还有这等好事?不知这会费是多少?”

“不多,不多,”钱管事伸出五根手指,笑得意味深长,“每月五两银子。”

“逢年过节,再备点薄礼孝敬会长,保证物超所值,让您安安稳稳赚钱。”

五两银子。

佟湘玉的指尖悄悄掐进了掌心,同福客栈刨去米面油盐、炭火房租,一个月也就盈余十两上下。

这哪里是会费,简直是明抢。

“钱管事,”佟湘玉脸上的笑容淡了些,“我们小门小户,本小利薄,怕是高攀不起互助会。”

“平日里也没啥大麻烦,就不给会里添负担了。”

钱管事脸上的笑收敛了几分,语气也冷了下来:“佟掌柜,话不是这么说。”

“麻烦这东西,你不找它,它会来找你。”

“昨天那事,要不是你机灵,能轻易打发走?可下次呢?下下次呢?”

“咱们做生意,图的就是个平安,破财消灾嘛,五两银子买个安稳,不亏。”

“消灾?”佟湘玉重复了一遍这两个字,抬起眼,直直地看向钱管事,“不知这灾,是老天爷降下的,还是……人带来的?”

钱管事的脸色微微一变,随即又笑了起来,只是那笑容冷得像冰:“佟掌柜是聪明人,有些事,说得太明白就没意思了。”

“这样吧,你再考虑考虑,三天后我再来听信儿。”

他起身,整理了一下熨帖的绸衫,走到门口,又回头补充了一句。

“对了,听说佟掌柜后院那口井,最近水质不太好?”

“可要当心啊,这吃喝的东西,最容易出纰漏,万一客人吃坏了肚子,那麻烦可就大了。”

钱管事走后,大堂里留下满室压抑的沉默。

李大嘴从后厨冲出来,挥舞着锅铲骂道:“我日他个先人板板!每月五两?他咋不去抢钱庄呢!”

“还他妈互助会,我看就是一群吸血的蚂蟥,专挑老实人欺负!”

吕秀才忧心忡忡地踱步:“掌柜的,此事恐非偶然。”

“昨日那镖师讹诈未成,今日便有这互助会上门,时间上太过巧合。”

“莫非是他们串通一气,先礼后兵,软硬兼施,逼我们就范?”

郭芙蓉一掌拍在桌子上,茶杯跳起来老高:“怕他个鸟!来一个我打一个,来两个我打一双!我看哪个不开眼的敢来捣乱!”

白展堂没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佟湘玉。

她坐在那里,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算盘珠子,眼神定定地望着门外的街市,看不出情绪。

“展堂,”她忽然开口,声音平静,“去打听打听,这互助会到底什么来头。”

“还有,左邻右舍的商铺,有没有入会的,入会之后都是什么情形。”

白展堂应了一声,身形一晃,像阵风似的没了踪影。

消息很快就传了回来。

这互助会是半个月前新成立的,会长姓雷,外号雷老虎,据说是从太原府来的富商,手眼通天。

七侠镇几条主要街巷的商铺,十有八九都被“劝”入了会。

那些没入会的,最近都或多或少遇到了麻烦——不是货物在半路被扣,就是店里天天有地痞闹事,要么就是灶台半夜被人泼了粪。

“雷老虎……”佟湘玉低声念着这个名字,眉头微微蹙起。

她早年听娘家父兄提起过这人,在太原府就是以手段狠辣出名,专做这种欺行霸市的买卖,得罪他的商户没一个有好下场。

“掌柜的,咱报官吧!让老邢把这伙人抓起来!”李大嘴嚷嚷着,满脸愤慨。

“报官?”吕秀才苦笑一声,摇了摇头,“大嘴,你忘了?”

“老邢上个月就因为‘办事不力’,被娄知县训斥了好几次,据说就是这雷老虎在背后使了银子打点。”

“如今衙门里的人,谁还敢管他的事?”

郭芙蓉气得眼睛冒火,攥紧了拳头:“那就这么认了?每月五两银子,喂了这群狗娘养的?我不甘心!”

佟湘玉依旧沉默着,她走到柜台边,拿起一块干净的抹布,开始慢慢擦拭本就光洁的柜台面。

一下,又一下,动作缓慢而坚定。

众人都看着她,等着她拿主意。

她知道他们在等什么。

等着她像往常一样,想出个歪点子化解危机,或者干脆服软认栽,花钱买平安。

五两银子虽然肉疼,但或许真能换个安稳?

这世道,本就是谁拳头大谁有理。

她一个寡妇,带着这么一大家子人,一间破客栈,能硬扛到几时?

她擦着柜台,指尖触到一道深深的划痕。

那是去年冬天,有几个喝醉的江湖客在店里闹事,拔刀砍向白展堂时,不小心划在柜台上的。

当时白展堂恰好出去采买,是她提着擀面杖冲上去,额头被划了一道口子,血流了满脸,却硬是没退一步。

那道疤,现在还被厚重的刘海遮着,不仔细看察觉不到。

她停下动作,抬起头,目光扫过众人。

冲动仗义、嫉恶如仇的郭芙蓉,胆小懦弱却心怀正义的吕秀才,嘴碎贪财但心地不坏的李大嘴,机灵早熟、鬼点子多的莫小贝。

还有……白展堂,那个身份成谜、武功高强,却甘愿在这小客栈里跑堂的男人。

这些人,是她的伙计,也是她在这世上最亲的家人。

这间破破烂烂的同福客栈,是她的心血,是她的牢笼,更是她拼死也要守护的战场。

“钱,没有。”佟湘玉开口,声音不大,却斩钉截铁,“同福客栈,不交这个保护费。”

李大嘴一拍大腿,兴奋地喊道:“对!妈的!跟他们干!大不了鱼死网破!”

吕秀才扶了扶并不存在的眼镜框,声音发颤:“掌柜的三思啊!对方势大,我们人单力薄,恐非其敌手……”

郭芙蓉瞪了他一眼:“吕轻侯!你能不能有点骨气!与其被他们欺负死,不如拼一把!”

白展堂走到佟湘玉身边,压低声音道:“湘玉,想清楚了?这回的对手,不比往常,他们有官府撑腰,不好对付。”

佟湘玉看向他,眼神复杂,有担忧,也有决绝。

她知道白展堂有本事,可她也知道,他一直在躲避江湖上的恩怨,不能轻易暴露武功。

她不能把他,把整个客栈都拖进险境。

“先礼后兵。”她沉吟片刻,缓缓说道,“明天,我去会会那个雷老虎。”

次日一早,佟湘玉换上了一件相对体面的宝蓝色夹袄,梳了个规整的发髻,独自去了雷府。

那宅子气派得惊人,高墙大院,朱红大门,门口蹲着两座龇牙咧嘴的石狮子,一看就不是寻常人家。

通报之后,她在偏厅里足足等了一个时辰,喝了三碗凉茶,才被管家引去见雷老虎。

雷老虎是个四十多岁的胖子,满面红光,穿着一身团花锦缎袍子,手里盘着两个锃亮的铁胆,发出咕噜咕噜的摩擦声。

他坐在太师椅上,没起身,只用眼角的余光瞟了佟湘玉一眼。

“佟掌柜?坐吧。”他的声音洪亮,带着居高临下的意味。

佟湘玉在下首的椅子上坐了,脊背挺得笔直,没有丝毫怯懦。

“雷会长,今日冒昧来访,是为了互助会会费一事。”她开门见山,不绕弯子。

“哦?想通了,愿意入会了?”雷老虎呷了口茶,语气带着几分戏谑,“早该如此,和气生财嘛。”

“雷会长,同福客栈本小利薄,实在承担不起每月五两的会费。”佟湘玉语气平静,“还请会长高抬贵手,网开一面。”

雷老虎哈哈一笑,铁胆转得更快了:“佟掌柜,你这话就不对了。”

“五两银子,买的是平安,是顺遂,多少人想交还没门路呢。”

“你说你承担不起,难道就承担得起三天两头有人闹事?”

“承担得起客人吃了你的东西上吐下泻,砸了你的店?”

“承担得起后院那口井,突然冒出点不干净的东西,让你没法开张?”

这话已是赤裸裸的威胁,毫不掩饰。

佟湘玉放在膝上的手悄悄攥紧了,指甲陷进肉里,带来一阵刺痛。

她脸上却努力维持着平静:“雷会长,七侠镇是有王法的地方,朗朗乾坤,总不能任由尔等横行霸道。”

“王法?”雷老虎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猛地拍了下桌子,“在这七侠镇,老子就是王法!”

他身子前倾,盯着佟湘玉,目光锐利得像刀子:“佟湘玉,别给脸不要脸。”

“一个女人家,守着这么个客栈不容易,乖乖交了会费,我保你平安无事。”

“不然……”他冷哼一声,没再说下去,可那眼神里的狠戾,谁都看得懂。

佟湘玉站起身,微微福了一礼:“既然如此,那便没什么好谈的了。告辞。”

“慢着。”雷老虎叫住她,慢悠悠地说道,“听说佟掌柜店里,有个跑堂的,姓白?”

佟湘玉心头一凛,脚步顿住。

“听说他身手不错,以前是混江湖的?”雷老虎的声音带着一丝阴恻恻的意味,“告诉他,收敛点,有些圈子,不是他能碰的;有些人,他惹不起。”

他挥挥手,像赶苍蝇一样:“送客。”

从雷府出来时,已是傍晚。

天色阴沉得可怕,乌云压得很低,像是随时会下雨。

佟湘玉走在青石板路上,只觉得浑身发冷,那股寒意从脚底升起,顺着脊梁骨蔓延到头顶。

雷老虎最后那句话,分明是已经查过了白展堂的底细,连他的过往都知道。

他不仅想要钱,还盯上了白展堂。

回到客栈,众人立刻围了上来,眼神里满是担忧。

她什么也没说,只是轻轻摇了摇头。

大堂里的气氛,越发凝重了。

当晚,果然就出事了。

先是后院那口井,李大嘴早上打水时,打上来的水浑浊不堪,还泛着一股刺鼻的恶臭。

接着,他去厨房清点食材,发现早上刚送来的米面蔬菜,全被人泼了泔水,臭不可闻,根本没法用。

郭芙蓉和李大嘴去集市重新采买,那些平日里相熟的贩子却都躲躲闪闪,要么说货卖完了,要么就漫天要价,显然是得了某人的嘱咐。

“操他妈的雷老虎!肯定是他派人干的!”李大嘴气冲冲地跑回来,把空篮子往地上一摔,“这狗娘养的,明着来不行就玩阴的!”

吕秀才愁眉苦脸地坐在桌边:“这可如何是好?无水无粮,明日如何开张?客人来了也没法招待啊。”

郭芙蓉咬牙切齿道:“我去找他们算账!把雷府搅个天翻地覆,看他们还敢不敢嚣张!”

“站住!”佟湘玉喝住她,语气带着几分严厉,“你去哪儿找?找谁算账?有证据吗?”

“你这一去,正好中了他们的圈套,到时候他们反咬一口,说我们寻衅滋事,连客栈都保不住!”

郭芙蓉僵在原地,愤懑地一拳砸在墙上,疼得龇牙咧嘴。

白展堂检查完水井回来,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井水里掺了粪尿和草木灰,暂时不能用了,我去城外的河里挑水回来。”

佟湘玉看着众人慌乱愤怒的样子,心里那根弦绷到了极致,反而生出一种破釜沉舟的冷静。

“大嘴,把后厨里还能用的干货、咸菜挑出来,今晚凑合一顿,省着点吃。”

“秀才,去写个告示,就说客栈修缮屋顶,歇业三天,让客人别跑空。”

“小贝,去把你郭姐姐看住,别让她偷偷出门惹事。”

“展堂,”她看向白展堂,眼神坚定,“挑完水,你来我房里一趟。”

夜深人静,同福客栈里只剩下一盏豆大的油灯,摇曳着微弱的光芒。

佟湘玉的房间里,她坐在炕沿上,白展堂站在她面前,身影被灯光拉得很长。

“展堂,”她看着他,眼神里有担忧,也有决绝,“雷老虎提到你了,他知道你的底细。”

“你……是不是有什么麻烦?如果这里待不下去了,你可以走,我不怪你。”

白展堂愣了一下,随即笑了,那笑容里有种难得一见的痞气,也有几分坚定:“走?往哪儿走?”

“这同福客栈,这些人,早就成了我的家。雷老虎?不过是个跳梁小丑而已。”

“你放心,我有分寸,不会给客栈惹麻烦。”

“可是……”佟湘玉还想说什么,却被白展堂打断。

“没有可是。”他声音低沉,带着几分郑重,“湘玉,我知道你担心什么。”

“但我白展堂既然留在这里,就不会看着你们被人欺负。以前……是我亏欠你,亏欠大家太多。”

“这次,让我来解决,也算弥补我以前的过错。”

佟湘玉看着他,灯光下他的轮廓有些模糊,眼神却亮得惊人,像夜空中最亮的星。

她心里五味杂陈,最终只是轻轻点了点头,喉咙里堵着千言万语,却一句也说不出来。

第二天,同福客栈的门口挂上了“修缮歇业”的木牌。

但佟湘玉并没闲着。

她让吕秀才去县衙,以秀才功名求见娄知县,呈上一份状子,状告雷老虎及其互助会敲诈勒索、破坏营商环境。

又让李大嘴和郭芙蓉分头去走访那些没入会的、或者入了会却深受其害的商户,看看能不能联合起来,共同对抗雷老虎。

可结果,却令人失望。

娄知县称病不见,只让师爷传了句话,说此事牵扯甚广,需从长计议。

那些商户,要么闭门谢客,不愿多管闲事;要么唉声叹气,说自己势单力薄,不敢与雷老虎作对,怕招来杀身之祸。

“妈的!一群怂包软蛋!”李大嘴回来时一肚子火气,“一个个被欺负成那样了,连个屁都不敢放!活该被压榨!”

郭芙蓉也垂头丧气地坐在椅子上:“我看他们是真的怕了,雷老虎在七侠镇的势力太大,没人敢反抗。”

吕秀才叹了口气,摇着头道:“官匪勾结,民不聊生啊!这世道,还有没有王法了?”

唯一的好消息是,莫小贝不知从哪儿弄来了几大缸清水,暂时解决了客栈的饮水问题。

她说是找城外山神庙的老道借的,那老道有一口山泉井,水质清甜,只是路远难走。

佟湘玉知道,这孩子定是跑了不少路,受了不少累,却只是摸了摸她的头,说了句“辛苦你了”。

但这终究不是长久之计。

第三天夜里,更大的麻烦来了。

后半夜,月黑风高,几个蒙面人悄无声息地翻墙进了后院,手里拿着火油和棍棒,显然是想放火烧了客栈。

值夜的白展堂第一时间发现了动静,他身形如鬼魅般窜了出去,与蒙面人动起手来。

他的点穴手法精妙,出手又快又准,很快就放倒了两三个蒙面人。

但对方人多势众,而且似乎早有防备,专门针对他的点穴功夫,穿了厚实的棉甲,招式也狠辣无比,完全是亡命徒的打法。

打斗声惊动了客栈里的所有人。

佟湘玉提着一盏灯笼冲出来,看到院子里人影翻飞,白展堂以一敌多,虽未落下风,但一时也难以脱身。

李大嘴抄起墙角的顶门杠,就要冲上去帮忙,却被郭芙蓉一把拉住:“你别添乱!你那两下子不够看,我去!”

郭芙蓉纵身跃入院中,她的惊涛掌刚猛无俦,掌风扫过,立刻分担了白展堂的压力。

可那些亡命徒极其悍勇,完全不顾生死,其中一个人瞅准郭芙蓉的破绽,一刀劈向她的后背。

白展堂眼疾手快,猛地将郭芙蓉推开,自己的胳膊却被刀锋划了一道深深的口子,鲜血瞬间染红了青色的衣袖。

“展堂!”佟湘玉失声喊道,声音里满是焦急。

就在这时,客栈的大门被人“砰”的一声撞开。

邢育森带着几个捕快冲了进来,手里拿着水火棍,嘴里喊着:“住手!都住手!谁敢在同福客栈闹事!”

那些蒙面人见官差来了,毫不恋战,唿哨一声,纷纷翻墙而走,动作利落得像是训练有素的老手。

邢育森跑到佟湘玉面前,气喘吁吁地说道:“佟掌柜,你没事吧?哎呀呀,这真是无法无天了!光天化日之下,竟敢纵火行凶!”

佟湘玉看着他,又看看他身后那几个一脸惶恐、手足无措的捕快,心里一片冰凉。

这些人来得太“及时”了,早不来晚不来,偏偏在蒙面人快要落败的时候出现,明摆着是故意放他们走。

“老邢,”她声音沙哑,带着一丝疲惫,“你都看到了,他们想放火烧了我的客栈。”

邢育森搓着手,一脸为难:“看到了,看到了。可……这黑灯瞎火的,也没看清他们的脸啊。”

“佟掌柜,你放心,我一定禀报知县大人,严加查办!一定给你一个交代!”

他嘴上说着严办,眼神却飘忽不定,不敢与佟湘玉对视。

白展堂捂着流血的胳膊,靠在门框上,冷冷地看着邢育森,没说一句话,眼神里的嘲讽却显而易见。

佟湘玉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怒火和寒意:“有劳邢捕头了。”

她语气平淡,听不出情绪,“展堂受伤了,我要给他包扎伤口,诸位请自便。”

说完,她扶着白展堂回了房间,留下邢育森和几个捕快在院子里,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是好。

房间里,佟湘玉拿出干净的白布和金疮药,小心翼翼地给白展堂包扎伤口。

那道伤口很深,皮肉外翻,鲜血还在汩汩地往外流,染红了一块又一块白布。

她的手一直在抖,咬着唇,强忍着不让眼泪掉下来。

“疼吗?”她问,声音低哑得几乎听不见。

白展堂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却咧嘴一笑,露出一口白牙:“小意思。想当年我在江湖上闯荡,比这重十倍的伤都受过,这点疼不算什么。”

佟湘玉不说话,只是更加仔细地擦拭着伤口,撒上金疮药,然后用白布一层层缠好,动作轻柔得像是在呵护一件稀世珍宝。

“湘玉,”白展堂看着她低垂的眉眼,轻声说道,“这事,不能硬拼了。”

“雷老虎勾结官府,手底下还有这么多亡命徒,我们硬拼下去,只会吃亏。”

“我们……要不就认了吧,每月五两银子,虽然肉疼,但至少能保客栈平安。”

“我知道。”佟湘玉打断他,系好绷带最后一个结,缓缓抬起头,眼中闪烁着某种孤注一掷的光芒,“硬的不行,就来软的;明的不行,就来暗的。”

“他雷老虎想逼我们屈服,我偏不。”

第二天,同福客栈依旧没有开门。

但七侠镇上,却开始流传一些关于雷老虎和互助会的闲话。

有人说,雷老虎在太原府就背了好几条人命,是犯了案逃到七侠镇避祸的,那所谓的“富商”身份,全是伪造的。

有人说,互助会收上去的银子,大半都进了娄知县和邢捕头的腰包,他们沆瀣一气,压榨商户。

还有人说,雷老虎看上的不光是每月的会费,还有各家商铺的产业,打算一步步吞并,最后垄断七侠镇的生意。

这些流言像长了翅膀,越传越广,越传越详细,甚至有人匿名在县衙门口贴了告示,列举了雷老虎的种种罪状,条理清晰,细节详实。

这些流言,自然是吕秀才的杰作。

他别的本事没有,舞文弄墨、编排故事、散播消息却是一把好手,没用多久,就把雷老虎的名声搞臭了。

与此同时,佟湘玉让莫小贝去找了她的那些“小朋友”——七侠镇上的乞丐和流浪儿。

她给了孩子们一些铜钱和糖果,让他们分头盯着雷府和互助会的动静,有任何异常都立刻来报。

孩子们心思单纯,又熟悉镇上的各个角落,消息灵通得很。

没过两天,就传来一个关键信息:雷老虎最近迷上了赌坊,而且手气很背,在“利来赌坊”欠了足足三百两银子的高利贷,正到处筹钱还债。

佟湘玉听到这个消息时,眼睛微微眯了起来,嘴角勾起一抹不易察觉的笑容。

机会,来了。

当天下午,佟湘玉换上了一身不起眼的灰色布衣,用头巾包住头发,遮住大半张脸,从客栈后门悄悄走了出去。

她去了镇西头一家不起眼的当铺,当铺的掌柜是个干瘦的老头,姓祥,人称祥叔。

祥叔是佟湘玉亡夫的远房亲戚,当年佟湘玉刚接手客栈时,遇到难处,多亏了他帮忙周转。

“佟掌柜,你怎么来了?还穿成这样?”祥叔看到她,愣了一下,立刻把她让进内室,压低了声音。

“祥叔,我想当点东西。”佟湘玉从怀里取出一个小布包,慢慢打开。

里面是一支成色普通的银簪子,和一对小小的金耳环。

那是她当年嫁过来时,娘给她的陪嫁,是她身上最值钱的东西,这么多年,再难也没舍得动。

祥叔拿起簪子和耳环看了看,叹了口气:“湘玉,你这是遇到多大的难处了?连娘给的陪嫁都要当了?”

“祥叔,你别问了。”佟湘玉语气平静,眼神却很坚定,“就按市价,给我换点现钱就行。”

祥叔摇摇头,不再多问,从柜台里数了十两银子给她:“按市价,这簪子和耳环值八两,叔多给你二两,你拿着应急。”

“湘玉,要是实在撑不下去了,就跟叔说,叔这儿还有点积蓄。”

“谢谢祥叔。”佟湘玉接过银子,紧紧攥在手里,眼眶有些发热,“祥叔,我还有个事想求你帮忙。”

“你跟利来赌坊的管事,是不是有点交情?”

从当铺出来,佟湘玉又去了一趟钱庄,把客栈这个月仅有的几两流水银子也取了出来。

加上当掉首饰换来的十两,她手里一共有了将近二十两银子。

这对她来说,已是一笔巨款。

晚上,佟湘玉把白展堂叫到自己的房间,将一锭锭银子整齐地摆在桌上。

“展堂,这些银子,你拿着。”

白展堂看着桌上的银子,愣住了:“湘玉,你这是干什么?哪来这么多钱?”

“你别管钱是哪来的。”佟湘玉看着他,眼神严肃,“明天,你去利来赌坊,找到雷老虎,跟他赌。”

白展堂瞳孔一缩,不敢置信地说道:“赌?湘玉,你知不知道那是什么地方?”

“雷老虎肯定是那里的常客,说不定还跟赌坊有勾结!我去跟他赌,不是送钱给他们吗?”

“就是要送钱给他。”佟湘玉语气决绝,“不仅要送,还要送得巧妙,送得他察觉不到我们的目的。”

白展堂何等聪明,立刻明白了她的意思,眉头却皱得更紧:“你是想……引他入局?”

“他欠了赌坊三百两高利贷,正是缺钱的时候,肯定急于翻本。”佟湘玉压低声音,眼神锐利,“你带着这笔钱去,装作是路过七侠镇的富家公子,手气时好时坏,先故意输给她一些银子,让他尝到甜头。”

“但不能全输,要让他觉得你有钱,而且容易拿捏,勾住他的贪念。”

“然后,约他赌一场大的,一把定输赢。”

白展堂皱紧眉头:“赌大的?我们哪还有钱跟他赌?”

“我们没钱,但他不知道。”佟湘玉嘴角勾起一丝冷冽的弧度,“你告诉他,你是落难的公子哥,家里藏着宝贝,这次出来就是为了变现。”

“赌注,就是同福客栈的地契,赌他互助会名下所有的产业和这些日子搜刮的银子!”

白展堂倒吸一口凉气,脸色凝重:“湘玉!你疯了?!这是赌上我们的全部身家!万一输了,我们就真的一无所有了!”

“不会输。”佟湘玉打断他,目光灼灼地看着他,“因为赌具,我们要换一种。不赌牌九,不赌骰子。”

她凑近白展堂,用极低的声音说了几句,把自己的计划和盘托出。

白展堂听完,脸上露出难以置信的神色,随即慢慢化为一种带着敬佩的苦笑:“湘玉……你这脑子……真是比算盘还精。”

“敢不敢?”佟湘玉盯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地问道。

白展堂深吸一口气,抓起桌上的银子,咧嘴一笑,恢复了往日的痞气:“掌柜的吩咐,跑堂的哪敢不从?不就是赌吗?我陪那姓雷的玩玩!”

第二天一早,白展堂换上了一身体面的宝蓝色长衫,摇着一把折扇,揣着银子,大摇大摆地去了利来赌坊。

佟湘玉则在客栈里坐立不安地等着,心里像揣了只兔子,七上八下。

她知道,这是一场豪赌,一步踏错,就是万劫不复。

直到傍晚,白展堂才回来了。

他脸上带着几分倦意,眼神却亮得惊人,一进门就把一个沉甸甸的钱袋扔在桌上。

“赢了三十两。”他拿起桌上的茶壶,灌了一大口,“按你说的,先输后赢,故意让他赢了十几两,那老小子果然上钩了。”

“他说我运气好,非要约我明晚再赌一场大的,一把定输赢。”

佟湘玉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他……没起疑?没问你的身份?”

“起什么疑?”白展堂嗤笑一声,“他满脑子都是翻本,眼里只有钱,哪有心思怀疑我?”

“我跟他说,我爹以前是干响马的,劫富济贫,留了件宫里的宝贝,这次出来就是想把宝贝换成现银,做点正经生意。”

“他眼都红了,一个劲地追问宝贝是什么,恨不得立刻抢过去。”

“赌具呢?他答应了吗?”佟湘玉追问,这是计划的关键。

“按你说的,比点数,但不用骰子。”白展堂从怀里掏出三个小巧玲珑、打磨光滑的木质方块,每个方块六个面,刻着一到六个点,看起来和普通骰子别无二致,只是材质是坚硬的黄杨木。

“我跟他说,这是我家传的赌具,比骰子有意思,他检查了半天,没看出任何问题,一口答应了。”

佟湘玉拿起一个木方块,摩挲着光滑的表面,心跳如鼓。

这是她父亲当年走南闯北时,从一个西域商人那里学来的小把戏。

这种木质骰子内部有极细微的机关,填充了少量铅块,用特殊的手法投掷,可以一定程度上控制点数。

她小时候觉得好玩,跟着父亲学过,没想到今天会派上用场。

“手法,你都记住了吗?”她问白展堂。

昨天夜里,她已经把控制骰子的技巧和诀窍都教给了他。

白展堂武功高强,对手指力道的控制远超常人,学得极快,只是还需要实战演练。

“八九不离十了。”白展堂点头,语气里带着几分自信,“只是,湘玉,这玩意并非万无一失,万一失手……”

“没有万一。”佟湘玉攥紧了木方块,指节发白,“这是我们唯一的机会,只能成功,不能失败。”

决定命运的一夜,终于到来。

赌局设在利来赌坊最里面的雅间,隔音效果极好,外面的喧闹声一点也传不进来。

雷老虎带着四个彪形大汉早早等在那里,面前堆着好几个沉甸甸的钱箱,显然是凑足了银子。

他看到白展堂只带着佟湘玉和一个瘦弱的吕秀才进来,脸上露出不屑的笑容。

“白公子,果然守信。”雷老虎的目光扫过佟湘玉,带着一丝毫不掩饰的淫邪,“哟,佟掌柜也来了?怎么,来给白公子助威?”

佟湘玉没理他,只是安静地站在白展堂身后,面色平静,看不出任何情绪。

吕秀才则抱着一个精致的木匣子,手微微发抖,那里面装着的,是佟湘玉伪造的同福客栈地契,和一件不值钱的玉佩,假装是“传家宝”。

“雷会长,闲话少说,开始吧。”白展堂撩起衣袍坐下,姿态从容,看不出丝毫紧张。

赌坊的管事作为公证人,站在两人中间。

双方验看赌注——雷老虎那边,是白花花的银子和一叠互助会的产业契书,足有十几张;白展堂这边,是伪造的地契和那个装着“宝贝”的木匣。

赌具,就是那三颗黄杨木骰子,放在一个温润的白玉碗里。

规则很简单,比大小,三颗骰子点数相加,大者胜,一把定输赢。

“白公子,客随主便,你先请。”雷老虎做了个手势,满脸自信。

他纵横赌场多年,什么样的赌局没见过,压根不信自己会输给一个毛头小子。

白展堂拿起白玉碗,将三颗木骰子放入其中,手腕轻轻一抖,骰子在碗中跳跃碰撞,发出清脆的木质声响。

他的动作看似随意,实则全身贯注,内力暗运,小心翼翼地控制着手指最细微的颤动。

几秒钟后,他将碗倒扣在桌上,缓缓移开。

骰子停下,点数清晰可见:四、五、六。

十五点,已是相当大的点数。

雷老虎的脸色微微一变,但随即冷笑一声:“运气不错。”

他接过白玉碗,手腕用力一摇,动作粗暴而张扬,骰子在碗中剧烈翻滚,发出刺耳的声响。

他猛地将碗扣在桌上,移开时,脸上露出得意的笑容。

五、五、六。十六点!

“哈哈哈!”雷老虎大笑起来,拍着桌子道,“白公子,承让了!看来今天财神爷站在我这边!”

白展堂脸上适时地露出一丝慌乱,转头看向佟湘玉,眼神里带着询问。

佟湘玉抿着唇,轻轻点了点头,示意他按计划行事。

“雷会长好手段。”白展堂吸了口气,似乎稳了稳心神,“不过,一局定输赢太过仓促,不如三局两胜,如何?”

雷老虎正处于兴头上,眼看就要吞下同福客栈这块肥肉,岂会轻易放过?

“好!就依你!三局两胜!我倒要看看,你还能有多少好运气!”

第二局,依旧是白展堂先摇。

他拿起白玉碗,这次摇晃的时间更长,神情也更加专注,额角甚至渗出了细密的汗珠。

骰子在碗中翻滚了足足十几秒,才被他倒扣在桌上。

众人的目光都紧紧盯着那只碗,连大气都不敢喘。

白展堂缓缓移开碗,三颗骰子静静地躺在桌上,点数赫然是——六、六、六!

豹子,通杀!

满场皆惊,雅间里瞬间安静下来,连针掉在地上的声音都能听见。

雷老虎脸上的笑容僵住了,不敢相信地看着碗里的三个六点,揉了揉眼睛,以为自己看错了。

“不可能!这绝对不可能!”他猛地站起来,指着骰子怒吼,“你作弊!这骰子有问题!”

“雷会长,话可不能乱说。”白展堂淡淡一笑,拿起一颗骰子递给他,“骰子是你亲自检查过的,碗也是赌坊的,何来作弊之说?”

“运气这东西,说来就来,挡都挡不住。”

“雷会长,该你了。”

雷老虎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一把夺过白玉碗,使出浑身解数,拼命摇晃起来,手臂上的青筋都爆起来了。

他似乎想把所有的怒气和运气都倾注在这一摇上。

骰子翻滚着,发出剧烈的碰撞声。

他猛地将碗扣在桌上,移开时,眼神里充满了期待。

可骰子停下的点数,却让他瞬间泄了气——四、四、五。十三点。

“第二局,白公子胜。”公证的管事咽了口唾沫,声音有些发干。

局面变成了一比一平。

雅间里的空气仿佛凝固了,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

雷老虎额头冒汗,眼神变得凶狠起来,死死盯着那三颗骰子,又看向白展堂,似乎想从他脸上找出破绽。

白展堂气定神闲地喝着茶,仿佛刚才摇出豹子的不是他。

佟湘玉垂着眼睑,长长的睫毛遮住了眼底的情绪,让人看不出她在想什么。

吕秀才已经吓得浑身发抖,怀里的木匣子都快抱不住了。

决胜局。

这次,雷老虎坚持要自己先摇。

他拿起白玉碗,手竟然有些微微发抖,显然是被刚才的豹子吓住了。

他深吸一口气,猛地摇晃起来,碗几乎要被他甩脱手。

骰子在碗中疯狂翻滚,发出密集的声响。

他将碗倒扣在桌上,迟迟不敢移开,心脏砰砰直跳。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咬着牙,缓缓移开碗。

五、六、六。十七点!

几乎是最大的点数!

雷老虎长舒一口气,脸上露出劫后余生的笑容,狞笑着看向白展堂:“白公子,请吧!我看你怎么摇出三个六!”

所有人都知道,除非白展堂再次摇出豹子,否则必输无疑。

这几乎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白展堂身上,雅间里静得能听见彼此的呼吸声。

白展堂缓缓拿起那个白玉碗,将三颗木骰子一粒一粒地捡进去,动作很慢,带着一种奇异的韵律。

佟湘玉的心提到了嗓子眼,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疼得她微微皱眉,却浑然不觉。

她知道,这是最关键的时刻。

白展堂的手法虽然练熟了,但要在如此巨大的压力下精准控制点数,尤其是摇出豹子,难度极大。

白展堂闭上了眼睛,似乎在凝神静气,调整呼吸。

片刻后,他睁开眼,眼神锐利如鹰,手腕猛地一抖!

那三颗木骰子在白玉碗中急速旋转、跳跃、碰撞,发出密集而清脆的声响,像是一曲催命的乐章。

时间仿佛被拉长了,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终于,骰子的速度慢了下来,翻滚着,即将定格。

就在这一刹那,异变陡生!

雷老虎身后的一名护卫,眼中凶光一闪,手指微不可查地一弹,一枚细如牛毛的银针,带着破空声射向白展堂的手腕!

他显然是想干扰白展堂,让他失手!

白展堂全部心神都在控制骰子上,猝不及防!

眼看银针就要射中他的手腕,一直沉默站在旁边的佟湘玉,突然像是脚下一滑,身体一个趔趄,向前扑去,恰好撞在白展堂的手臂上!

“啊!”她惊呼一声,声音里满是惊慌。

白展堂的手臂被她撞得一歪,白玉碗脱手飞出,碗中的三颗木骰子哗啦啦地洒落在地,滚得到处都是,有的滚到了桌子底下,有的停在了墙角。

所有人都惊呆了,雅间里一片混乱。

“妈的!臭娘们!你干什么!”雷老虎反应过来,暴怒地起身,指着佟湘玉破口大骂,“你是不是故意的!想坏老子的好事!”

白展堂连忙扶住佟湘玉,眼神冰冷地看向那个出手的护卫,又转头看向雷老虎:“雷会长,这是什么意思?输不起,就想使阴招?”

雷老虎脸色铁青,他当然知道是自己的人动了手,但此刻绝不能承认。

“放屁!明明是你马子自己站不稳,还敢污蔑我!”他梗着脖子怒吼,“现在骰子掉在地上,这局不算!重来!”

公证的管事也慌了神,看着满地乱滚的骰子,手足无措:“这……这……骰子落地,按规矩是不算数的,可……可这情形……”

雅间里乱成一团,双方争执不下。

佟湘玉靠在白展堂怀里,脸色苍白,似乎惊魂未定,嘴唇却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吐出两个字:“看地。”

白展堂何等敏锐,立刻感受到了她细微的动作,也听到了她的话,眼神一闪,立刻明白了她的意思。

他深吸一口气,朗声道:“雷会长,话不能这么说!”

“刚才是谁使阴招,大家心知肚明!这局不能不算!”

“骰子虽落地,但点数未必不能看!公证人,请查验落地的骰子点数!”

众人都是一愣,纷纷低头看向地上那三颗散落的木骰子。

只见它们分别停在不同的角落,朝上的点数赫然是——六、六、六!

三个鲜红的六点,像三只嘲讽的眼睛,死死地瞪着雷老虎!

又是豹子!依然是通杀!

“不可能!这绝对不可能!”雷老虎状若疯癫,冲过去就要踢散那些骰子,“作弊!你们肯定作弊了!这骰子有问题!”

白展堂一把拦住他,内力微吐,震得雷老虎后退几步,脸色骇然。

“雷会长!众目睽睽之下,你想耍赖吗?”白展堂的声音冰冷,带着强大的气场,“骰子是你亲自检查的,碗是赌坊的,最后落地也是意外!”

“现在点数分明,三个六!你还有什么话说!”

公证的管事看着地上的骰子,又看看暴怒的雷老虎和气势逼人的白展堂,擦了擦额角的冷汗,颤声道:“落地点数……按理确实不合规矩……但……但眼下情形特殊……”

“而且,确是三个六点……雷会长,这局……白公子胜。”

雷老虎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眼睛血红,像是要吃人。

他看看白展堂,又看看地上那刺眼的三个六,再看看一旁脸色平静得可怕的佟湘玉。

他猛地意识到,自己从头到尾,都落入了对方的圈套!

那个女人的趔趄,绝对是故意的!她就是算准了骰子落地后的点数!

可他没有任何证据,赌坊公证在场,众目睽睽,他若赖账,以后就别想在七侠镇混了,连利来赌坊的名声都会受影响。

“好……好……你们狠!”雷老虎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声音沙哑,充满了不甘和愤怒。

他知道,今天这跟头,是栽定了。

他死死盯着佟湘玉,像是第一次真正认识这个女人。

那个平日里看起来温顺、节俭,甚至有些懦弱的客栈女掌柜,此刻站在那里,脊背挺直,眼神像浸了冰水的刀子,冷冽而坚韧,让人不寒而栗。

“我们走!”雷老虎狠狠一跺脚,带着手下灰溜溜地走了,留下了那几个装满银子的钱箱和一叠代表着互助会控制权的契书。

雅间里,终于安静下来。

佟湘玉腿一软,险些栽倒,白展堂连忙扶住她,感觉到她的身体在微微颤抖。

刚才的镇定自若,全是硬撑出来的。

“嫂子……我们……我们赢了?”吕秀才哆哆嗦嗦地问,脸上毫无血色,声音都在发颤。

佟湘玉靠在白展堂身上,缓了好一会儿,才轻轻点了点头,声音疲惫到了极点,却也坚定到了极点:“赢了。”

带着赢回来的银子和契书,三人回到同福客栈时,天已经蒙蒙亮了。

李大嘴、郭芙蓉、莫小贝都一夜未睡,焦急地等在大堂里,看到他们平安回来,还带回了这么多东西,全都又惊又喜。

听完白展堂讲述的惊心动魄的赌局经过,李大嘴一巴掌拍在桌子上,兴奋地喊道:“牛逼!太他妈牛逼了!掌柜的!老白!你们真是这个!”

他翘起大拇指,满脸敬佩。

郭芙蓉也兴奋不已,挥舞着拳头:“早知道这么刺激,我就该跟去!一巴掌一个,把雷老虎的那些狗腿子全拍死!”

莫小贝眨巴着大眼睛,看着佟湘玉:“嫂子,你最后那一下摔得太是时候了!是不是练过假摔啊?”

佟湘玉疲惫地笑了笑,没有回答。

只有她自己知道,那一下,用尽了她毕生的勇气和算计。

她把那叠互助会的契书拿出来,递给吕秀才:“秀才,天亮以后,你去把这些东西,还有雷老虎搜刮的银子,都登记造册。”

“按照之前打听来的名单,挨家挨户还给那些被勒索的商户,一分都不能少。”

吕秀才一愣,有些不解:“全……全还了?掌柜的,这可是我们冒着这么大风险赢来的……”

“嗯,全还了。”佟湘玉点头,眼神平静而坚定,“我们闹这一出,不是为了钱,是为了一口气,为了让七侠镇的商户能安安分分做生意。”

白展堂站在一旁,看着她,眼神复杂,有敬佩,有心疼,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温柔。

消息很快传遍了整个七侠镇。

雷老虎和他的“互助会”一夜之间垮台,雷老虎不仅输光了所有家产,还欠了利来赌坊一大笔钱,没脸再待下去,天没亮就带着细软偷偷跑了,不知去向。

那些被欺压的商户拿回了自己的银子,对同福客栈感恩戴德,送来了不少锦旗和谢礼。

娄知县和邢捕头那边,也悄无声息,再也没提过“互助会”的事,甚至主动派人来客栈道歉,说之前是“误会”。

一场风波,终于平息了。

几天后的傍晚,同福客栈重新开张,挂出了“照常营业”的木牌。

大堂里坐满了客人,喝酒的、划拳的、聊天的,喧闹而富有生气,比以前更加热闹了。

李大嘴在厨房里忙得热火朝天,咚咚咚地剁着排骨,嘴里哼着不成调的小曲,心情极好。

郭芙蓉端着盘子穿梭在桌椅间,脚步轻快,脸上带着笑容,不再像以前那样动不动就发脾气。

吕秀才趴在柜台后,认真地算着账,嘴里念念有词,时不时还和客人搭几句话。

莫小贝坐在门口的门槛上,手里捧着一个小布包,数着今天收的铜板,笑得眼睛都眯成了一条缝。

白展堂依旧在擦着桌子,动作不紧不慢,嘴角带着淡淡的笑意。

佟湘玉站在柜台后面,拨拉着算盘珠子,听着这熟悉的嘈杂声,看着这烟火缭绕的景象,心里那根紧绷了许久的弦,终于慢慢松弛下来。

温暖的阳光从窗棂照进来,落在她有些粗糙的手指上,暖洋洋的。

白展堂擦完最后一张桌子,走到柜台边,给她递过来一杯刚沏好的热茶,茶叶在水中舒展,散发着淡淡的清香。

“喝口茶,压压惊。”他声音低沉,带着几分温柔。

佟湘玉接过茶杯,温热的触感透过瓷壁传到掌心,驱散了指尖的凉意。

她抬起头,看向门外。

街市熙攘,人来人往,叫卖声、谈笑声此起彼伏,充满了生机。

寻常的日子,似乎又回来了。

只是有些东西,已经不一样了。

她低头抿了口茶,苦涩过后,是淡淡的回甘,萦绕在舌尖,久久不散。

白展堂没有离开,只是静静地站在她身边,陪着她看着这人间烟火,眼神温柔而坚定。

这同福客栈,这七侠镇,这群家人,终究是他们要守护的,最好的时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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