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流转,近山村春去冬来已是六年。
小院里摆满了各式草药,一位身着黄衫的妙龄女子正穿梭其中。
“吴双。”
一道清澈响亮的少年男子声音传来,她转身望向大门外,微笑看向来人,“你今日回来这么早?”
吴崖放下手里的东西,边挽袖子边回话:“学堂的夫子家中有急事,书讲到一半便走了。”
她随口问:“什么急事?”
说起这个,吴崖不禁眉头蹙起,“听说夫子的孙子孙女被抓走了。”
“什么?”吴双惊得瞪大了眼,“光天化日的,谁敢这么抓人?”
“官府的人。”
“官府?他们抓小孩子做什么?不会是要......”
当朝皇帝昏庸无道,想尽办法获取长生之术,近几年他身体愈发孱弱,便听信谗言每日饮下一碗童子血,甚至有传言,那昏君还生吃人肉,残忍至极。
“听说,昏君时日无多了。”
“当真?”吴双解恨一笑,“若他真死了,也算造福百姓。”
吴崖也是一笑,俯身继续翻晒草药。
吴双看着忙碌的他,笑容渐渐隐去,六年来,他一直都是一身普通农家服饰,看起来跟村里人没什么两样,可她知道,他本是有钱人家的孩子。
吴崖想起往事后,没有对他们父女隐瞒,将一切都告知了他们。
他爹是县里的富商,他娘是他爹正妻,六年前,他爹不顾他们娘俩的反对将怀孕的外室抬进门,他娘本来身子就虚,侧室进门后没多久就去了,吴崖一气之下离家出走,几日后来到这里,饥肠辘辘加上天色昏暗,便失足从山上摔下来。
六年来,吴崖一边念书,一边帮着打猎,吴双则在村子的药铺里当学徒,他和爹若有个跌打损伤,也都由吴双医治,日子过得虽然平静,但也幸福。
见草药翻的差不多了,吴双回到屋内坐下,倒了两杯茶,“你当真不考虑回去吗?”
“要我说多少遍你才相信,”吴崖也走过来,笑了笑,在她身旁坐下,“今日夫子提议,等我年底念完就去学堂教书,我答应了,我觉得近山村很好,安静祥和,在这里待一辈子也是好的,”他顿了顿,转而问道,“还是说......你想让我回去?”
吴双也很纠结,她喜欢现在安静的生活,可又担心他日后后悔。
原本衣食无忧的少爷,一辈子待在这里教书打猎,他真的甘心吗?
吴崖观她神色,将她的手握在手里,“吴双,我真的想和你一辈子待在这里,你信我。”
吴双看向他,见他满眼情真意切,真诚坚定,一时间竟红了脸,“那......那就先这样吧。”
一年前,爹对她说:“吴崖养在身边多年,看得出是可靠之人,若一年后他也有意,爹就帮着把你们的事定下来。”
他们自然是两情相悦,是她一直担心将来他是否后悔,担心他所承诺的一切都是少年心性。
很快婚期定下,就在下个月。
吴双没想到的是,原本平静幸福的生活,就在这一月间被打破。
那天,吴崖回来的格外早,脸色也不太好,吴双上前询问,他像往常一向对她笑笑,只说“无事”。
吴双没放在心上,第二日,爹出事了。
村子附近的悬崖下挤满了人,吴双神情恍惚,已听不清大家在说什么。
她挤进去后,只见地上躺着一个人,正是爹。
吴双晕倒了,醒来后得知,她和爹都是被吴崖背回来的。
一个婶子宽慰她,“无双啊,以后你有难处就对婶子说,能帮衬的婶子一定帮衬。”
“是啊,吴双,”另一个大娘也上前来,拉着她的手,“都是街坊邻居,你爹虽然走了,以后你的事有大娘撑腰,别担心。”
吴双面白如纸,像生了重病,她问:“吴崖呢。”
很快吴崖过来,送走了邻居,屋里只剩他二人,安静极了。
她坐在床上没有动,目光呆呆的落在被子上,“爹打猎几十年,附近的山上跟家里一样熟悉,怎么会摔下来呢......”
吴崖低着头,满眼愤怒像要杀人,他握紧拳头,嗓音有些哑,“你好好养着,爹的事我来处理。”
随后几日,吴崖一人操办后事,又在家陪着吴双一段时间,待吴双精神好些时,他便留下书信离开了。
信上没有交代去向,只说五日内必回。
无双放下书信,心里总隐约有种不好的预感。
第二日,天阴沉沉的。
安静的近山村忽然喧闹起来,她想出门查看,不料刚出门就被人呵斥一声。
“跪下!”
吴双还没晃过神,就被一个官兵粗鲁地按住肩膀,她无奈跪地,小心观察周围情形。
此时,路上浩浩荡荡全是官兵,枪戟如林,他们押送的并非活人,而是一具巨石打造的棺椁。
街道两旁的百姓皆伏跪屏息,吴双注意到,那棺椁表面布满暗红色纹路,像是干涸的血迹,棺椁外由铁链捆缚,周身密密麻麻贴着朱砂符纸,情景很是骇人。
拉着棺椁的马车后面,还有几辆“囚车”,里面装的看起来也不似活人,吴双小心抬头细细看去,待看清里面的“物件”后惊得差点叫出声。
她连忙伏下身,眼睛死死盯着地面,那些......那些分明是孩子的尸体!
按“囚车”数量估计,人数足以上百!
官兵渐渐远去,两旁的百姓也慢慢抬头起身。
“怎么回事,皇帝死了不拉去皇陵,怎么拉这了?”
“听说是那些修士出的主意,说要将他关在那边的山洞里。”
“真晦气,世上那么多山洞怎么偏偏挑中这里?”
“说是有修士算出咱们这有什么......圣......圣灵转世,她的心头血可以压制暴君的邪气。”
......
吴双像失了魂一般,面色苍白,缓缓回到家中。
不知怎么的,她总觉得有什么事要发生,预感越来越强烈,尤其听到“圣灵转世”四个字......
一阵头痛袭来,她抬手扶额,她自小在近山村长大,小时候从山顶坠下毫发无伤的奇事村里人人皆知,甚至有不少人笑称她是天上来的仙人,有通天的本事。
吴双不觉得自己有什么特殊本领,可不知怎的,内心愈发不安起来。
大门未关,屋门也未关,她就坐于屋内,眼睛望着大门口。
似乎下意识在等着谁。
等谁呢?
吴崖?
不,她知道他应该在第五日才回来。
不知道等谁,但依然从早等到晚。
果然,她预感不错。
傍晚时分,一位修士踏入院中。
......
吴崖一向守诺,第五日,他一身锦衣华服出现在她面前。
她记得,六年前的吴崖也是这般穿着,“你去了哪里?”
吴崖走向她,带着温和的笑,“前几日去县里处理些事情,如今一切都安排好,今日我来接你过去。”
说着,他从身后拿出几束花,红的黄的,甚是漂亮。
“县里?”吴双没有接手。
“吴双,我没有骗你,我真的想和你一辈子待在近山村,”他眼底渐渐浮现痛苦之色。
吴双没有说话。
他解释:“这几年爹的侧室一直在找我,她为了自己儿子能继承家业,想让我和我爹断绝关系,前不久她来到这里,我当时承诺绝不回去,让她放心,我以为她不会再来,不想第二日三叔就......”顿了顿,他继续道,“我已经连累你爹,不能再给他们伤害你的机会,所以前几日回去后,我把他们母子二人全都杀了。”
吴双依然面色平静。
他以为吴双是在责怪他杀人,便执起她微凉的手,引着她接过他的花,自己则将她的手暖在手心,“是他们恶有恶报,你不必多想,那边我已经安排妥当。”
“都安排妥当了是吗?那你有没有问过我愿不愿意跟你走?”
他忽然慌了神,脱口道:“吴双——”
她眼神缓缓向下,落在鲜艳的花上,静静道:“就像这些花,你摘来送给我,却不知我从来不喜欢花。”
“吴双,我不知——是我不对......”他连忙将花扔到一边,再次握住她的手,“我再也不送花了,等到了县里,你喜欢什么我便为你买什么。”
花儿散落一地,花瓣也染了尘,吴双看着这景象,心里一痛,她从吴崖手中抽出手,看着院中的一切,向旁边慢慢走了几步。
“我自小在这里长大,这是我的家,这里一砖一瓦一草一木我都很熟悉,我喜欢这里的一切,从没想过要离开,”她忽然情绪激动,声音也大了起来,“你是富家少爷,从小锦衣玉食,受不了这里的苦日子我能理解,不用找什么理由就能离开,我不会拘着你。”
“吴双,你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吴崖很伤心,他不明白吴双怎会如此误会他,“我只是......”他痛苦的闭上眼,像是要下定某种决心,“好,若你不愿离开,我陪你——我一辈子在这里陪你。”
吴双背对他,眼泪无声滑过脸颊,“你又何苦......”
“若我一人回去,往后身边没你相伴又有什么意思,我早就认定你,从没计划过没有你的日子该怎么过。”
“好......好......”忽然间,吴双回过头来,眼泪再次滑落,“想让我跟你走是吗?可以,但我有条件,从这到县里足有三十里,我给你五日时间,五日之后,我要你八抬大轿来娶我——”
“吴双,你说真的——真的愿意——”吴崖又惊又喜,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她答应的太突然,让他有些不确定。
吴双偏过头拭去泪水,“你我本就打算这个月成亲,不过是因着我爹的缘故搁置下来,爹若在天有灵,必定同意我们如期成亲,再者,我就这么去你家,无名无分的像什么话。”
听她这么说,吴崖也渐渐安下心来,他面目喜悦,上前紧握住她的手:“好,就这么说定了,五日后,十里红妆,我一定八抬大轿来迎你。”
情到深处,他在她额头轻轻落下一吻,又深深望她一眼,便离开了。
他走后,整个院子安静到吓人。
吴双感觉全身没了力气,一下跌坐在地,看着地上散落的花瓣,落下泪来。
三日后,修士再次踏进小院。
原本晴朗的天忽然狂风大作,乌云蔽日。
据村民说,当时风大到睁不开眼,天一下就黑了,还下了大雨,山洞那边传出类似野兽的嘶吼声,吓得人不敢出门。
后来风小了些,有人偷偷开门往外看了一眼,这一眼差点把魂吓跑。
满地的血啊,从山洞那边流过来,流遍整个村子。
到了后半夜,山洞那边没声音了,风也停了,就只剩下雨。
有村民听到有人敲吴双家的门,敲得越来越急,他左右睡不着,便打了伞出门查看,那人却又朝着山洞跑去,看背影像是吴崖。
第二日,天放晴了。
地面被冲刷的干干净净,昨日看见满地血的村民还以为做了噩梦。
只是,吴双和吴崖不见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