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家老宅的书房,像一个被无形屏障隔绝的异度空间。苏老爷子(或者说,这具焕发着危险生机的年轻躯壳)那番冷酷至极的“献祭”宣言,如同淬毒的冰针,密密麻麻钉入苏映雪的骨髓。空气粘稠得令人窒息,残留的药味和檀香混合着爷爷身上那陌生而磅礴的生机,形成一种诡异的压迫感。
“爷爷……”苏映雪的声音破碎在喉咙深处,微不可闻,如同被碾碎的琉璃粉末。那双曾经清澈如星的眼眸,此刻只剩下被绝望冰封的荒原,映着灯光,空洞得令人心悸。她看着眼前这张年轻、英俊、却写满了赤裸野心与算计的脸,那眼神里的贪婪火焰,将记忆中仅存的慈爱灰烬彻底焚烧殆尽。
苏老爷子却对她的痛苦视若无睹。他正沉浸在身体脱胎换骨的狂喜与对未来的无限野望之中。他踱步到那盆百年铁树前,指尖拂过那点突兀而刺眼的嫩绿新芽,嘴角勾起一丝冷酷的满意弧度:“生机,这就是力量!那位凌先生,便是力量的源头!”他猛地转身,目光如实质的钢索,再次捆缚住摇摇欲坠的苏映雪,“映雪,我的话,你听清楚了吗?苏家的未来,就在你身上!”
“听……听清楚了。”苏映雪闭上眼,浓密的睫毛剧烈颤抖着,如同濒死的蝶翼。再睁眼时,那空洞的荒原上,强行筑起了一道名为“麻木”的堤坝。她不能崩溃,至少在完成这荒谬的任务前不能。爷爷的百年寿元是锁链,凌九霄的“容器”身份是枷锁,她被牢牢钉在这命运的刑架上。
“很好。”苏老爷子满意地点点头,那年轻的面容上浮现出属于老辣猎人的耐心,“记住,要自然,要感恩,更要让他看到你的价值。去吧,好好想想,该怎么做。”
苏映雪几乎是逃也似的离开了那令人窒息的书房。回到自己空旷冰冷的房间,她背靠着厚重的雕花木门,身体缓缓滑落,跌坐在冰冷的地毯上。窗外的月光清冷地洒进来,却丝毫驱不散她心头的寒冰。
凌九霄……那个视万物为刍狗、视她为“容器”的冰冷存在。去“求”他?去表达“倾慕”?去妄想“名分”?这念头本身就像是对他最大的亵渎,更是一种自取其辱的绝望。
她蜷缩起身体,将脸深深埋进膝盖。白金翰宫的屈辱,爷爷垂死的恐惧,凌九霄烙印的冰冷,以及此刻这荒谬绝伦的逼迫……所有情绪如同失控的洪流,在她体内疯狂冲撞,几乎要将她撕裂。泪水无声地汹涌而出,浸湿了月白色的裙摆,留下深色的、绝望的印记。
不知过了多久,那汹涌的情绪风暴似乎耗尽了力气,只剩下无边无际的疲惫和一片死寂的麻木。
**要怎么做?**
苏映雪缓缓抬起头,月光勾勒着她苍白精致的侧脸,眼神空洞而遥远。她不能拒绝爷爷的命令,那等同于亲手扼杀爷爷刚获得的生机。她只能去做,像一个被设定好程序的傀儡。
“感谢……”她喃喃自语,声音沙哑得如同砂纸摩擦。感谢他救了爷爷?感谢他赐予了爷爷百年寿元?这感谢本身,就裹挟着爷爷强加给她的、无法言说的屈辱目的。
一个念头,如同黑暗中唯一的微光,带着冰冷的绝望,艰难地浮现在她麻木的脑海——买衣服。
对,买衣服。这是最寻常、最不引人注目、却又最符合“感谢”名义的借口。一个“容器”,一个被修复的工具,穿着不合时宜的旧衣,或许……本身就是一种瑕疵?爷爷不是说要“让他满意”吗?一件符合他身份、或者至少不显得寒酸的“容器外衣”,或许……能勉强算作一种“价值”的体现?
这念头荒谬得让她想笑,却又冰冷得让她浑身发抖。这哪里是感谢?分明是另一种形式的献祭,将自己作为一件物品,精心包装,然后双手奉上。
她颤抖着拿出手机,屏幕的冷光映着她毫无血色的脸。找到那个从未拨出、却早已刻入灵魂深处的烙印感应点——那并非电话号码,而是一种源自眉心灵台的、微弱却清晰的灵魂链接。她集中全部意念,如同朝深渊中投下一颗裹着糖衣的毒药:
*凌先生……感谢您救了爷爷。映雪……想为您挑选几件合身的衣物,以表谢意……不知您明日……是否得空?*
信息发出,如同石沉大海。没有回应,没有波动。书房里那凝固时间的威压仿佛只是幻觉。苏映雪维持着发送意念的姿势,像一尊僵硬的石雕,等待着最终的审判。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每一秒都如同一个世纪般漫长。就在她几乎要被这死寂的等待再次压垮时——
眉心灵台深处,那点冰冷的烙印,极其轻微地、如同冰屑摩擦般,传来一丝波动。
没有言语,没有情绪,只有一个冰冷到极致的意念,如同无形的锁链,瞬间勒紧了她的心脏:
*明晨九时。*
冰冷,简洁,不容置疑。如同主人对仆从下达的一个微不足道的指令。
苏映雪的身体猛地一颤,手机从冰冷的手中滑落,“啪”地一声掉在地毯上。她捂住胸口,大口地喘息,仿佛刚刚从深海中挣扎出来,劫后余生,却又坠入更深的冰窟。
他答应了。
她成功了第一步。
代价,是更深地将自己送入虎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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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清晨,九时整。
苏映雪站在苏家老宅那气派却冰冷的大门外。她换下了昨晚那件月白色小礼服,穿着一身剪裁极简、料子上乘的珍珠灰色连衣裙,外面罩着一件同色系薄羊绒大衣。长发柔顺地披在肩后,脸上略施薄粉,遮掩了眼底的青黑和憔悴。她努力挺直脊背,试图维持苏家大小姐应有的仪态,然而紧握的手提包边缘,指节却因过度用力而泛白。
一辆线条冷硬、通体哑光黑的顶级定制轿车无声地滑到她面前。车门自动打开,里面空无一人。没有司机,没有寒暄,如同一个设定好程序的冰冷机器。
苏映雪深吸一口气,冰冷的空气刺入肺腑。她弯下腰,坐进车里。车门关闭,隔绝了外界。车内空间宽敞得近乎空旷,弥漫着一股清冽如雪后松林、却又带着一丝亘古星尘气息的冷香。她局促地坐在后排,目光不敢乱瞟,只感觉这狭小的空间里,无形的压力无处不在。
车子无声启动,平稳得感觉不到丝毫震动,驶向云城最顶级的奢侈品购物中心——“寰宇之巅”。
车子在“寰宇之巅”专属的空中停车坪无声停稳。苏映雪刚推开车门,一道玄色的身影便如同从虚无中凝结,出现在她身侧。
凌九霄依旧是那身不染尘埃的玄袍,负手而立。清晨的阳光落在他身上,非但没有带来一丝暖意,反而衬得他如同独立于时光之外的寒玉雕像,周身散发着拒人千里的冰冷气场。他甚至连眼神都吝于给苏映雪一个,目光淡漠地扫过眼前这座由玻璃与钢铁构筑的、闪烁着金钱光芒的巨型建筑,眼底掠过一丝几不可察的……审视?仿佛在观察一个陌生种族的奇特造物。
“凌先生……”苏映雪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努力维持着平静,“这边请。”
她引着凌九霄,走进了这个云城财富与欲望的顶级殿堂。内部空间挑高惊人,光线经过精心设计,柔和而璀璨地洒落在光可鉴人的大理石地面和琳琅满目的奢华商品上。空气中弥漫着顶级香氛、皮革和金钱混合的独特气味。导购们衣着考究,训练有素,在看到凌九霄的瞬间,尽管他穿着“古怪”,但那浑然天成的、睥睨一切的气场,让所有试图上前服务的脚步都硬生生顿住,只剩下惊艳、好奇和深深的敬畏。
苏映雪能清晰地感受到无数道目光聚焦在他们身上,尤其是聚焦在凌九霄身上。那些目光里有探究,有艳羡,更有毫不掩饰的欲望。这让她如芒在背,脚步更加僵硬。她带着凌九霄走向男装区最顶级的定制品牌门店。
店内空间开阔,陈列着当季最顶级的成衣和面料样本。一位气质沉稳、经验丰富的老裁缝和两位年轻助手早已接到通知,恭敬地等候着。但当凌九霄踏入店门的刹那,老裁缝脸上的职业笑容瞬间凝固,眼中爆发出难以置信的震惊光芒!他阅人无数,为无数权贵量体裁衣,却从未见过如此……完美的身体比例和气质!那身玄袍掩盖下的身姿,如同造物主最杰出的雕塑,蕴含着难以言喻的力量与韵律。更让他灵魂颤栗的是,对方身上散发出的那股冰冷、古老、仿佛源自宇宙深处的气息,让他手中的软尺都几乎拿捏不稳。
“凌先生,您看……是否有喜欢的款式或者面料?”苏映雪强作镇定,声音依旧有些发紧,指向一件悬挂在中央、剪裁极致利落、面料泛着深海般幽光的黑色西装外套。
凌九霄的目光终于落在了那件衣服上。他的眼神依旧淡漠,如同扫过路边的石子。然而,他缓缓抬起了手,修长的手指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韵律感,拂过那件西装的袖口。
指尖与高级羊毛混真丝的面料轻轻接触。
嗤——!
一声极其轻微、却清晰无比的撕裂声响起!
在苏映雪、老裁缝和助手们惊骇的目光注视下,凌九霄指尖划过之处,那件价值不菲、以坚韧着称的顶级西装面料,竟如同被最锋利的空间之刃切割,无声地裂开了一道笔直、光滑的豁口!断口处纤维整齐,没有一丝毛糙!
店内陷入死一般的寂静!落针可闻!
老裁缝和助手们如同被施了定身术,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尽,只剩下极致的恐惧和茫然。这……这完全超出了物理的范畴!
凌九霄的指尖停在豁口边缘,他微微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指,又看了看那裂开的布料。冰冷的眼底,第一次浮现出一丝极其细微的、近乎探究的……涟漪?仿佛对这凡俗之物的脆弱感到一丝意外,又像是第一次真正“触摸”到属于这个世界的物质规则。
苏映雪的心跳几乎停止!她看着那道刺眼的裂口,巨大的恐慌攫住了她!完了!她搞砸了!爷爷的怒火……她不敢想象!她下意识地上前一步,声音带着绝望的颤抖:“凌先生!对不起!我……”
她的话戛然而止。
因为凌九霄的目光,第一次真正地、落在了她的脸上。
那目光不再是穿透性的漠视,而是带着一丝……审视?如同冰冷的探针,扫过她因惊恐而微微睁大的眼睛,扫过她紧抿的、失去血色的嘴唇,扫过她因为紧张而微微起伏的胸口。
那目光停留的时间极其短暂,或许只有零点几秒。
然后,他移开了视线,仿佛刚才那短暂的注视从未发生。他看向旁边一件悬挂着的、没有任何装饰的纯白色真丝衬衫,面料流淌着珍珠般的光泽。
“此物。”他开口,声音依旧冰冷无波,却是指向那件白衬衫,“尚可。”
老裁缝如梦初醒,几乎是连滚爬爬地扑过去,小心翼翼、带着十二万分的敬畏取下那件白衬衫,双手奉上,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先……先生……这边请试衣间……”
凌九霄并未接,只是目光示意了一下旁边的试衣间方向。
苏映雪悬到嗓子眼的心,猛地落回胸腔,却砸得她五脏六腑都在隐隐作痛。她看着凌九霄那玄色的背影消失在试衣间厚重的门后,身体微微晃了晃,扶住旁边的衣架才勉强站稳。
试衣间内。
凌九霄看着镜中的自己。玄袍依旧,身姿挺拔。他解开了玄袍的领口系带,并未脱下,只是将那件纯白的真丝衬衫,如同披上一件凡俗的“外衣”,随意地套在了玄袍之外。
镜中的影像瞬间变得奇异而……和谐。
古老的玄袍被现代简洁的白衬衫覆盖了一部分,非但没有冲突,反而形成了一种奇异的融合。纯白的光泽柔和了玄袍的深邃冰冷,而玄袍的质感和轮廓,又赋予了白衬衫一种超越凡俗的厚重与神秘。他站在那里,仿佛时空交错点上的旅人,一半是亘古的仙尊,一半是误入凡尘的贵胄。
他对着镜子,微微侧了侧头,似乎在感受这不同“外衣”带来的微妙差异。冰冷的眼底,那丝细微的涟漪似乎又深了一分。他伸出手指,轻轻抚过衬衫光滑的领口,动作间带着一种掌控一切的从容,却又似乎……有了一丝对“新事物”的、极其隐晦的尝试。
试衣间的门被拉开。
当凌九霄穿着玄袍外罩白衬衫的身影重新出现时,整个空间仿佛再次被无形的力量冻结。
苏映雪怔怔地看着他。
那身奇异的搭配,在他身上非但不显突兀,反而散发出一种惊心动魄的魅力。古老的深邃与现代的纯粹在他身上完美交融,形成一种独一无二、足以碾压一切凡俗定义的绝世风华。他依旧是那个冰冷的仙尊,但这件凡俗的白衣,却像一道微光,意外地勾勒出了他神性之下那属于“形”的、令人窒息的美。
老裁缝和助手们已经完全看呆了,忘记了恐惧,只剩下顶礼膜拜般的震撼。
凌九霄并未在意旁人的目光。他走到苏映雪面前,脚步无声。离得很近,苏映雪甚至能闻到他身上那股清冽的冷香,混合着新衣上淡淡的真丝气息。
他微微垂眸,目光再次落在她的脸上。这一次,那审视的目光似乎停留得比刚才长了一瞬,冰冷依旧,却少了些穿透灵魂的漠然,多了几分……落在实处的打量。
“尚可。”他开口,依旧是那冰冷的两个字,评价的不知是衣服,还是别的什么。
然后,他并未等待回应,径直向店外走去。玄袍的衣角拂过光洁的地面,白衬衫在璀璨的灯光下流转着温润的光泽。
苏映雪站在原地,看着他离去的背影,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跳动,不是因为倾慕,而是因为一种更复杂的、劫后余生般的悸动和更深的不安。
他刚才……看了她两次。
那目光,似乎和之前……有些不同了?
她不知道这是好是坏。她只知道,爷爷强加给她的、名为“感谢”的枷锁任务,似乎以一种完全出乎意料的方式,撬动了那尊冰冷神像一丝极其细微的裂隙。
而这细微的裂隙,带给她的不是希望,而是更加难以预测的、深不见底的未知恐惧。感情?那太奢侈。这更像是在万丈深渊的钢丝上,一次致命的试探。脚下的钢丝,名为“容器”,而深渊的两侧,一边是爷爷冰冷的野心,一边是凌九霄莫测的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