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元达留在幽州的消息,像一颗投入军营的石子,激起了层层涟漪。
当这个穿着洗得发白的僧袍、头带戒疤却眼神锐利如昔的“子了和尚”,出现在幽州军营的校场上时,老兵们先是错愕,随即爆发出震天的议论声。
“那不是……鲁先锋吗?”
“真的是他!当年破锋小队的鲁元达!”
“他不是出家了吗?怎么回来了?”
鲁元达,不,此刻他仍以“子了”为号,站在熟悉的校场上,感受着脚下坚实的土地,听着耳边熟悉的呼喝声、兵器碰撞声,眼眶微微发热。五年了,他以为自己早已习惯了青灯古佛、晨钟暮鼓,可当真正踏上这片曾挥洒过热血的土地,那深埋心底的军旅记忆,如同被点燃的干柴,瞬间熊熊燃烧起来。
龙天策站在点将台上,看着下方的鲁元达,高声道:“今日,我向大家介绍一位特殊的教头——子了大师,也就是你们许多人认识的,前破锋小队先锋,鲁元达!”
校场上瞬间安静下来,所有士兵的目光,都聚焦在鲁元达身上,有敬佩,有好奇,也有一丝审视。
“从今日起,” 龙天策的声音继续回荡,“子了大师将担任新组建的‘破锋小队’总教头,负责训练这支队伍!”
“破锋小队?” 士兵们再次哗然。
这个名字,在幽州军中,意味着无上的荣耀和悲壮。当年鲁元达率领的破锋小队,以一百二十八人硬撼突厥三千精锐,最终全员战死的事迹,早已是军中流传最广的传奇。如今,龙天策竟要重建破锋小队,还让鲁元达亲自担任教头!
鲁元达猛地抬起头,看向点将台上的龙天策,眼中闪过一丝震惊和痛苦。他以为龙天策让他来做“军纪督查”,是让他远离战场,远离那些痛苦的回忆,却没想到,他竟要亲手重建那支让他魂牵梦萦、也让他痛彻心扉的队伍!
“将军,我……” 鲁元达的声音有些颤抖,他想拒绝,那些死去的弟兄们的面容,此刻清晰地浮现在他眼前,他怕自己会辜负他们,怕这支新的队伍,重蹈覆辙。
龙天策走下点将台,走到他面前,拍了拍他的肩膀,声音低沉却有力:“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但破锋小队的精神,不能断。那些弟兄们用命换来的荣耀,需要有人传承下去。而你,是最合适的人选。”
他看着鲁元达,眼中带着信任:“我不是让你复刻过去,是让你带着新的破锋小队,走得更远,更稳,不要再让弟兄们白白牺牲。这,才是对死去弟兄们最好的告慰。”
鲁元达沉默了。
他看着校场上那些年轻士兵眼中闪烁的憧憬和热血,像极了当年的自己和破锋小队的弟兄们。他想起了弟兄们临死前,喊的最后一句话:“为了大唐!”
是啊,为了大唐,为了不让更多人像他们一样牺牲,破锋小队的精神,必须传承下去。
“阿弥陀佛。” 鲁元达双手合十,对着龙天策深深一拜,这一次,他的声音不再犹豫,带着一种沉重的决心,“贫僧……领命。”
从那天起,幽州军营的校场上,多了一道独特的风景线。
一个穿着僧袍的光头和尚,手持一根沉重的铁禅杖(代替了当年的长枪),每天天不亮就出现在校场上,对着一群精挑细选出来的年轻士兵,进行着近乎残酷的训练。
鲁元达的训练方法,严苛得近乎不近人情。
体能训练,他要求士兵负重三十斤,绕着军营跑五十圈,最后一名,罚抄《武经总要》一百遍;
格斗训练,他亲自下场,铁禅杖舞得虎虎生风,不管对方是谁,下手绝不留情,常常把士兵打得鼻青脸肿;
战术训练,他模拟了当年破锋小队遭遇的各种陷阱和绝境,让士兵们在生死边缘反复挣扎,稍有不慎,就是“阵亡”的惩罚。
“疼吗?” 一次格斗训练后,鲁元达看着被自己一禅杖扫倒在地、嘴角流血的年轻士兵,冷冷地问。
士兵咬着牙,爬起来,挺直脊梁:“不疼!请教头再赐教!”
鲁元达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赞许,却依旧板着脸:“再来!”
士兵们私下里都叫他“活阎王”,说他比战场上的敌人还可怕。有人受不了这种折磨,偷偷跑去找龙天策告状。
龙天策只是笑着说:“子了大师的训练,看着残酷,实则是在保命。你们去问问老兵,当年破锋小队为什么能以一敌十,靠的就是这种不要命的训练。”
玉倾城偶尔会带着伤药来看望,看着那些被打得鼻青脸肿的士兵,有些不忍:“大师,是不是……太严格了些?”
鲁元达正在擦拭他的铁禅杖,闻言动作一顿,声音低沉:“公主殿下,战场上,敌人不会因为他们年轻就手下留情。我今日对他们狠一分,他们明天在战场上,就多一分活下来的希望。” 他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痛苦,“我不能……再让任何一个‘破锋’的弟兄,白白送死。”
玉倾城看着他眼中深藏的伤痛,便明白了他的苦心。这严苛的训练背后,是对逝去弟兄的愧疚,是对生命的敬畏,是那份从未放下的责任。
日子一天天过去,新的破锋小队,在鲁元达的“魔鬼训练”下,悄然发生着变化。
士兵们的皮肤晒黑了,肌肉结实了,眼神从最初的畏惧,变成了如今的坚韧和锐利。他们不再抱怨训练的残酷,反而以能加入破锋小队为荣,以能得到鲁元达一句“尚可”的评价为傲。
他们开始理解鲁教头的苦心。在一次模拟“被突厥骑兵包围”的战术训练中,队长李虎带着队员,用鲁元达教的“凿穿战术”,以伤亡三人的代价,“歼灭”了数倍于己的“敌人”。
训练结束后,李虎走到鲁元达面前,郑重地敬了一个军礼:“教头,谢谢您。”
鲁元达看着他们,眼中闪过一丝欣慰,却依旧板着脸:“别得意。这只是模拟,真到了战场,敌人的刀,可比我的禅杖快多了。”
但他转身离开时,嘴角却悄悄勾起了一抹极淡的笑容。
这天傍晚,训练结束后,鲁元达没有回营房,而是独自一人,来到了军营后方的一片小树林。
树林里,立着一块简陋的石碑,上面没有名字,只有一行字:破锋魂,永不忘。
这是当年龙天策特意为牺牲的破锋小队弟兄们立的衣冠冢。
鲁元达放下手中的铁禅杖,跪在石碑前,拿出随身携带的酒壶,倒了三杯酒,洒在地上。
“弟兄们,” 他的声音沙哑,带着一丝哽咽,“我来看你们了。”
“我知道,你们怪我,当年没能保护好你们。这些年,我躲在庙里,假装忘了你们,假装能放下……可我骗不了自己。”
“现在,有一群年轻人,跟当年的我们一样,想成为‘破锋’的一员。我把你们教我的,把我从血里换来的教训,都教给他们了。我告诉他们,什么是兄弟,什么是责任,什么是……不能退的底线。”
“他们很努力,也很勇敢。我相信,他们不会给‘破锋’丢脸。”
他拿起酒壶,猛灌了一口,酒液顺着嘴角流下,滴落在石碑上,像是无声的泪水。
“弟兄们,你们看,这盛世,如你们所愿。幽州安稳,百姓安乐。我会带着新的破锋,守好这片土地,守好你们用命换来的太平。”
“等我把他们带出来,等他们能独当一面了……我再来看你们。”
说完,他对着石碑,重重地磕了三个头,额头磕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夕阳的余晖,透过树叶的缝隙,洒在他身上,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僧袍在晚风中轻轻摆动,铁禅杖静静地立在一旁,像是在倾听他的诉说。
他从未放下。
那个穿着僧袍的“子了和尚”,只是他给自己披上的一层保护色。在内心深处,他始终是那个率领破锋小队冲锋陷阵的鲁元达,是那个对弟兄们的牺牲耿耿于怀的先锋官。
但他不再是那个沉溺于痛苦、选择逃避的鲁元达了。
他找到了与过去和解的方式——不是遗忘,而是传承。用自己的余生,将破锋的精神,将弟兄们的信念,传递给新一代的年轻人。
这,就是他的“新篇章”。
没有青灯古佛的孤寂,却有校场训练的喧嚣;没有看破红尘的淡漠,却有培育新人的热忱。他依旧是那个脾气暴躁、好打抱不平的鲁元达,只是这份暴躁,化作了训练场上的严苛;这份不平,化作了对生命的守护。
当鲁元达重新拿起铁禅杖,转身往营房走去时,夕阳的光芒,为他镀上了一层金色的光晕。远处,新的破锋小队队员们,正在自发地加练,呼喝声此起彼伏,充满了生机与力量。
破锋的魂,回来了。
而鲁元达,这个曾经心灰意冷的僧人,也在这片他挚爱的土地上,在这些年轻的面孔上,找到了属于自己的,新的使命和希望。属于他的“新篇章”,才刚刚开始书写,这一章,有伤痛,有怀念,更有传承不息的热血与担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