睢阳的秋雨,淅淅沥沥下了三日,洗去了街道上的尘埃,也仿佛洗去了笼罩在这座城池上空的阴霾。刁光斗倒台的消息,随着雨水渗透进每个角落,百姓们奔走相告,脸上是压抑已久的轻松——那个盘踞睢阳四十年的“老阎王”,终于要走了。
这场胜利,来得并不轻松。
龙天策以民用铺为盾,护住了百姓的生计;赵大陆调动全城开明商户,切断了刁光斗的财路;花蓉凭借她在市井间的人脉,搜集到了刁光斗暗中指使其他商号继续哄抬物价的证据;夜凌则率领亲卫,突袭了刁府的密室,在那本被层层包裹的紫檀木盒子里,找到了那本传说中的“百官行述”。
账册上的名字,触目惊心——上至神都的奸相费无极、户部侍郎李嵩,下至睢阳周边州县的县令、县丞,甚至连淮南节度使府的几个幕僚,都赫然在列。每个人名后面,都记着他们贪赃枉法的具体数目、勾结的奸商、甚至草菅人命的恶行,字迹娟秀却字字如刀,记录着四十年来睢阳乃至整个河南道的官场黑幕。
当这本账册被快马送往神都,秦正阳龙颜大怒,当即下旨:“刁光斗结党营私,把持地方,罪大恶极,着即贬往岭南,永世不得回京!其党羽,按账册所载,一一查办!”
旨意抵达睢阳那日,天刚放晴。
刁府外,官兵列队,百姓围观,却无一人喧哗。刁光斗穿着一身粗布囚服,被两名官兵押着,缓步走出府门。他头发花白,脸上布满皱纹,却不见丝毫败落的颓唐,反而挺着腰杆,目光平静地扫过围观的人群,像是在巡视自己的领地。
当他的目光落在人群前排的龙天策身上时,突然停下脚步,嘴角勾起一抹诡异的笑容。
“龙太守,别来无恙。” 他的声音沙哑,却带着一股穿透雨雾的穿透力。
龙天策看着他,金眸中没有胜利的喜悦,只有一种沉重的复杂——眼前这个老人,双手沾满了百姓的血汗,却也以一种极端的方式,揭露了官场最深的黑暗。
“刁光斗,你的罪证确凿,陛下仁慈,留你一命,已是天恩。” 龙天策的声音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天恩?” 刁光斗嗤笑一声,目光扫过龙天策身后的夜凌——夜凌手中捧着的,正是从密室搜出的那本“百官行述”,“你以为,搜出这一本,就能高枕无忧了?”
他突然压低声音,只有龙天策能听清:“我书房的横梁里,还有一本一模一样的。这本,你拿去交差;那本,我带着上路。”
龙天策心头一震——他竟早有准备!
“你什么意思?” 龙天策皱眉。
“没什么意思。” 刁光斗笑得愈发得意,“岭南虽远,却也需要‘朋友’。账册上那些名字,谁不盼着我活得好好的?只要这本账册在我手里,走到哪里,都有人给我送酒送肉,吃香喝辣。倒是你,龙太守……”
他凑近一步,眼神像毒蛇般黏在龙天策脸上:“你以为你赢了么?”
“我捣毁了你的势力,肃清了睢阳的积弊,百姓得以安居乐业,我为何没赢?” 龙天策冷声反问。
“赢?” 刁光斗突然哈哈大笑起来,笑声在空旷的街道上回荡,带着一种近乎疯狂的嘲讽,“你赢的,不过是睢阳这弹丸之地!你以为扳倒我一个刁光斗,就能改变这世道?太天真了!”
他指着天空,声音陡然拔高:“你看看这官场!你以为费无极为何能稳坐相位?你以为李嵩为何敢贪墨军饷?你以为那些州县官为何敢草菅人命?因为这世道,本就是个泥潭!”
“你以为你是清官,是救星?” 刁光斗的目光死死盯着龙天策,像是要将他的灵魂看穿,“可只要有你这样的清官,就必然有我这样的‘坏人’!你越是想铲平我们,就越会发现,泥潭底下的石头,比你想象的多得多!”
“你以为百姓现在夸你好,将来呢?” 他继续说道,语气带着一种洞悉世情的冷酷,“等你查下去,查到神都,查到那些你动不了的人头上,你以为陛下还会信你?你以为百姓还会护你?到那时,你就会明白,我今日的下场,或许就是你明日的归宿!”
“哈哈哈……” 他狂笑着,被官兵强行拖拽着往前走,声音却依旧清晰地传来,“龙天策,好好想想吧!这水,比你想象的深得多!你我,不过是这世道棋盘上的两颗子……”
笑声渐渐远去,直到被雨声淹没。
龙天策站在原地,雨水打湿了他的衣袍,他却浑然不觉。刁光斗那番话,像一把淬了毒的匕首,狠狠扎进他心里,带来一阵彻骨的寒意。
“你以为你赢了么……”
“只要有你这样的清官,就必然有我这样的坏人……”
“这水,比你想象的深得多……”
字字句句,都在他脑海中盘旋,挥之不去。
他一直以为,只要心怀正义,手段雷霆,就能肃清黑暗。可刁光斗的话,却像一面镜子,照出了他从未深思过的现实——腐败并非个体的恶,而是可能根植于体系的毒瘤。扳倒一个刁光斗,还会有下一个;肃清一个睢阳,其他地方的黑暗依旧存在。
更让他毛骨悚然的是刁光斗最后的眼神——那不是败者的怨毒,而是一种近乎怜悯的嘲讽,仿佛早已预见了他未来的困境。
回到太守府,雨还在下。
玉倾城见他神色恍惚,衣袍湿透,连忙让丫鬟取来干净衣物,又亲手端来姜汤。
“怎么了?刁光斗说什么了?” 她担忧地问。
龙天策接过姜汤,却没有喝,只是任由寒意从脚底蔓延上来。他将刁光斗的话复述了一遍,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他胡说八道!” 玉倾城皱眉,“我们在睢阳做的一切,百姓都看在眼里,记在心里。就算世道艰难,我们能守住一方净土,也是值得的!”
“守住一方净土……” 龙天策喃喃自语,金眸中充满了迷茫,“可如果这方净土之外,全是泥潭,我们守得住多久?如果账册上那些人联手反扑,我们能抵挡得住吗?如果……陛下也有难处呢?”
他第一次对自己的坚持,产生了动摇。
接下来的几日,龙天策变得沉默寡言。
他按时处理公务,却常常对着公文出神;他依旧去军营操练,却频频失手;夜里,他躺在床上,听着窗外的雨声,脑海里全是刁光斗那张狂的笑脸和刺耳的话语。
茶饭不思,夜不能寐。
赵大陆带着赵胜前来拜访,见他形容憔悴,劝道:“太守大人,刁光斗已是败寇,他的话不过是临死前的疯言疯语,何必放在心上?”
“是啊,舅舅。” 赵胜也跟着劝道,“您为睢阳做了这么多好事,我们都记着呢!就算外面再乱,咱们把睢阳守好,就行了!”
花蓉也特意来找他,白发紫眸在烛火下显得格外清明:“我见过比刁光斗更黑的官,也见过比睢阳更乱的地方。可正因为如此,才需要有人站出来,做那束照亮黑暗的光。他说有清官就有坏人,可他没说,清官多了,坏人的生存空间就小了;光明多了,黑暗就会退缩。”
玉倾城更是日夜陪在他身边,没有过多劝说,只是在他出神时,默默为他续上热茶;在他深夜惊醒时,握住他冰凉的手。
“天策,” 她轻声说,“你还记得我们在杞县时,面对那些士绅的威胁,你说过什么吗?你说,只要对得起百姓,对得起自己的良心,就不怕前路坎坷。”
龙天策抬头,看着玉倾城清澈的眼眸,心中那片被刁光斗搅乱的迷雾,似乎渐渐散去了一些。
是啊,他来睢阳,不是为了改变整个世道,而是为了让睢阳的百姓过得好一点;他打击刁光斗,不是为了证明自己是“赢家”,而是为了践行自己的信念。
刁光斗的话,固然揭示了黑暗的根深蒂固,但也正因为如此,才更需要有人坚守光明。
“我明白了。” 龙天策缓缓开口,声音虽有些沙哑,却重新找回了坚定,“他说得对,这水很深。但正因如此,才更要一步一步,踏踏实实地走下去。就算只能照亮睢阳这一方天地,也是值得的。”
他站起身,走到窗边,推开窗户。雨后的空气带着泥土的清新,月光穿透云层,照亮了庭院里的海棠。
“传我命令,” 他对守在门外的夜凌说,“将那本百官行述,快马送往神都,呈给陛下。另外,加强睢阳的防务,尤其是运河码头,防止刁光斗的余党报复。”
“是!” 夜凌领命而去。
玉倾城走到他身边,与他并肩看向窗外的月光:“想通了?”
“嗯。” 龙天策点头,金眸中重新燃起锐利的光芒,“他想靠账册在岭南苟活,那是他的事。我要做的,是守住睢阳的成果,让这里的百姓,真正过上安稳日子。至于这世道的泥潭……能清一分,便清一分。”
远处,押送刁光斗的囚车,已经消失在通往岭南的官道上。那本随身携带的账册,或许会在未来掀起新的风浪,但至少此刻,睢阳的天空,是清明的。
刁光斗的狂言,像一根刺,扎在龙天策心上,提醒着他前路的艰难,却也让他更加坚定了脚下的步伐。
属于睢阳的“新篇章”,不会因为一个败寇的嘲讽而停滞。它将在秋雨的洗礼后,以更沉稳的姿态,继续书写下去——写民用铺里的平价粮,写女学堂里的读书声,写运河上往来的商船,写百姓脸上日益真切的笑容。
而这篇章的执笔人,龙天策,在经历了这场心灵的震荡后,目光愈发深邃,脚步愈发坚定。他知道,真正的挑战,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