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都的紫宸殿,深夜依旧灯火通明。
秦正阳将那本从睢阳快马送来的“百官行述”,反复翻看了三遍,指尖划过那些密密麻麻的名字和罪证,纸张边缘已被摩挲得发毛。殿内静得能听到烛火燃烧的噼啪声,和他自己沉重的呼吸。
这本账册,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烫得他双手发颤,却又舍不得放下。
册页上的字迹,娟秀却带着刺骨的寒意:费无极,安国公,贪墨赈灾银三十万两,与楚州盐商勾结,垄断盐市;李嵩,户部侍郎,科举舞弊,收受贿赂五千两,其子强占民女三人;王显,吏部尚书,卖官鬻爵,将江南盐道一职以十万两卖给富商之子……
上至公侯将相,下至州县主官,足足两百七十三人,每个人的名字后面,都跟着桩桩件件、言之凿凿的罪证,时间、地点、证人(虽未写明具体姓名,却暗示“有据可查”),清晰得如同亲眼所见。
“刁光斗……” 秦正阳低声念着这个名字,语气里带着难以遏制的震怒,却又夹杂着一丝后怕。
他在位十年,深知朝堂积弊深重,却从未想过,腐烂到了这种地步。那些平日里在他面前高呼“万岁”“清廉”的大臣,背地里竟干着如此多伤天害理的勾当!
更让他心惊的是,这本账册的存在,本身就是对皇权的公然挑衅。刁光斗一个退隐的地方官,竟敢手握如此多朝廷重臣的把柄,这背后,究竟藏着怎样的势力?他又想用这本账册,达到什么目的?
“陛下,夜深了,该歇息了。” 内侍总管李德全,见皇帝已对着账册枯坐三个时辰,连晚膳都未动,小心翼翼地上前劝谏。
秦正阳摆了摆手,眼神依旧死死盯着账册上“费无极”的名字。
费无极,安国公,当朝首辅,是辅佐他登基的元老,也是关陇世家的代表人物。账册上记载的他贪墨赈灾银、垄断盐市的罪证,若属实,足以将整个关陇世家拖下水。
可动费无极,就意味着与盘根错节的世家势力正面开战。秦正阳虽有雄心,却也深知其中的凶险——神都的卫戍部队将领,有一半是费无极的门生;六部官员,过半与关陇世家沾亲带故;甚至连后宫的贵妃,都是费无极的女儿。
“歇息?” 秦正阳苦笑,将账册合上,却觉得那薄薄的纸页,重逾千斤,“拿着这东西,朕睡得着吗?”
这本账册,像一面照妖镜,照出了朝堂光鲜外表下的脓疮,也照出了他这个皇帝的无奈。他想彻查,却怕动摇国本;想搁置,又怕账册流传出去,动摇民心,更怕刁光斗那样的人,用这些罪证要挟百官,架空皇权。
接下来的几日,神都的气氛变得异常凝重。
秦正阳上朝时,目光扫过阶下的大臣,总觉得每个人的笑容背后,都藏着账册上记载的龌龊。他几次想开口提及“整顿吏治”,话到嘴边,却又咽了回去——他不知道,站出来附和的人,会不会就是账册上的名字;他更不知道,自己一旦动手,会不会引发朝堂的剧烈动荡。
寝食难安,成了他那段时日的常态。御膳房做的精致点心,他尝不出滋味;后宫佳丽的温婉劝慰,他听不进耳中。夜里,他常常从噩梦中惊醒,梦见满朝文武都变成了账册上的名字,向他索命。
而比皇帝更坐立难安的,是那些被记在账册上的世家大族。
费无极的安国公府,深夜依旧车水马龙。
“父亲,那本账册,陛下定然已经看到了!” 费无极的长子费衍,焦躁地在书房踱步,“您说,龙天策那个匹夫,怎么敢把这种东西送进宫?他就不怕我们联手,把他碎尸万段?”
费无极坐在太师椅上,手指捻着花白的胡须,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他纵横朝堂三十年,什么风浪没见过,却从未像此刻这样,感到一种深入骨髓的寒意。
“碎尸万段?” 费无极冷笑一声,声音沙哑,“现在要紧的,不是龙天策,是那本账册!刁光斗那个老狐狸,竟然留了这么一手!他被贬往岭南,却把这颗炸雷,扔到了神都!”
书房里,还坐着几位与费家交好的世家宗主——吏部尚书王显、礼部侍郎崔明等人,个个面色凝重,如坐针毡。
“安国公,” 王显擦着额头的冷汗,“账册上有我的名字……卖官鬻爵那事,虽然做得隐秘,可万一陛下较真,派人一查……”
“谁的名字不在上面?” 崔明打断他,语气带着一丝绝望,“连我当年为了让幼子进国子监,给管事太监塞了五百两银子的事,都被记上了!刁光斗到底想干什么?”
他们这些世家大族,世代为官,盘根错节,平日里互相扶持,也互相包庇,谁的屁股都不干净。收受贿赂、任人唯亲、垄断资源,早已是公开的秘密,只是大家心照不宣,维持着一种微妙的平衡。
可这本账册的出现,像一把锋利的刀,将这层遮羞布彻底撕开,把他们最肮脏的勾当,赤裸裸地暴露在皇权之下。
“他想拖着我们一起下水!” 费无极眼中闪过一丝狠厉,“他在睢阳倒了,就想让我们在神都也不得安宁!只要这本账册在陛下手里,我们就永远是陛下眼中的钉子,随时可能被拔掉!”
“那我们怎么办?” 王显颤声问,“总不能坐以待毙吧?”
费无极沉默良久,缓缓道:“第一,立刻派人去岭南,找到刁光斗,无论用什么代价,都要把他手里的另一本账册弄回来!第二,在朝堂上,暂时收敛锋芒,别给陛下抓把柄的机会;第三,联络账册上的其他人,结成同盟,一旦陛下动手,我们就……”
他没说下去,但眼中的寒光,已经说明了一切。
恐慌像瘟疫一样,在世家圈子里蔓延。
平日里趾高气扬的公侯,出门时脚步变得谨慎;往日里横行霸道的世家子弟,收敛了嚣张气焰,生怕惹出是非,被人抓住把柄,送到陛下面前。
崔明甚至连夜派人,将当年收他银子的太监秘密处理掉,又将幼子从国子监转学,试图抹去账册上记载的痕迹。可他心里清楚,这不过是自欺欺人——刁光斗既然能记下这件事,就必然留有后手。
朝堂之上,气氛也变得诡异起来。
大臣们见面,不再像往常那样互相吹捧、拉帮结派,而是眼神闪烁,互相试探。昨日还称兄道弟的同僚,今日可能因为怀疑对方想“出卖”自己以求自保,而变得形同陌路。
秦正阳看在眼里,心中的疑虑更深。他知道,这些世家的反常,恰恰证明了账册内容的真实性。他们越是收敛,越是说明他们心里有鬼。
“陛下,” 心腹太监李德全,见皇帝日渐憔悴,忍不住进言,“依老奴看,这账册既是危机,也是契机。世家势力太大,早已尾大不掉,若能借此时机,敲打一二,或许能让朝堂风气为之一清。”
秦正阳何尝不明白这个道理?可他更清楚,敲打世家,无异于玩火。一旦火势失控,烧毁的可能是整个大靖的根基。
神都的平静,被这本来自睢阳的账册彻底打破。
水面下的暗流,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汹涌。皇帝与世家之间的猜忌日益加深,世家内部的裂痕也渐渐显现。每个人都在算计,每个人都在提防,每个人都不知道,这场由账册引发的风波,最终会将大靖带向何方。
而远在睢阳的龙天策,对此一无所知。
他正忙着推行新政,看着女子夜校里越来越多的学员,看着六艺传习所里年轻人求知的目光,看着睢阳日渐清明的吏治,心中充满了成就感。他不知道,自己送往神都的那本账册,正在掀起一场足以改变朝局的风暴。
这场风暴,像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巨石,激起的涟漪,不仅荡开了神都的朝堂,也隐隐朝着睢阳的方向,缓缓蔓延。
属于大靖的“新篇章”,在这场由黑卷引发的动荡中,被注入了更多的不确定性。旧的平衡被打破,新的秩序尚未建立,每个人都被卷入这汹涌的暗流,身不由己,却又在无形中,推动着历史的车轮,朝着未知的方向前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