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午数学课,阳光在教室青砖地上织出菱形光斑,像撒了把碎金。
小明趴在课桌上,用炭笔在算术本边缘画着歪歪扭扭的齿轮,耳朵却竖着——他在听窗外制铁工坊的锤打声, 到第七声时,忽然听见自己名字。
今天是每周一次,林悦到课堂给孩子们上课的时间。一呢、看看各个年级掌握的如何;二呢、教材是修改过的,看看有没有疏漏、深浅;三呢、犯了上课挖人才的心。
“小明,想什么呐?那么入神?” 林悦的声音像块浸了凉水的棉布,轻轻落在燥热的空气里。少年抬起头,乱发下的眼睛亮如点漆,却在看见林悦手中的《初级算术》时,迅速耷拉下眼皮:“都学过了。”
“哦?”林悦拖长语调,指尖划过课本上的“鸡兔同笼”例题,“那你说说,这道题除了‘假设法’,还有别的解法吗?” 小明耸耸肩:“用二元一次方程组呗,设鸡为x,兔为y...”他忽然意识到说错话,连忙闭了嘴。
教室里响起抽气声。虎娃子们听不懂什么“二元一次”,却知道这是高级班才有的内容。
林悦挑眉,从裙兜里摸出块小黑板,用炭笔写下: 盐坊用牛车运盐,每车装20袋粗盐或15袋雪花盐,今有3辆车共装55袋,问粗盐、雪花盐各几车?“就按你说的‘方程组’解。”她递过粉笔。
小明犹豫片刻,走上讲台。阳光穿过他乱发,在黑板上投下晃动的影子。他写下“x+y=3”时,袖口露出块旧疤——那是去年帮铁花掏马蜂窝时被蜇的。第二行“20x+15y=55”写完,虎娃子们发出惊呼:“这式子比铁花的麻花辫还弯!”
林悦盯着黑板上的解题过程,忽然想起上周查算术作业时,小明的本子永远只有答案没有步骤,字迹潦草得像鬼画符,却每题都对。她当时以为是抄的,此刻却看见,少年指尖的炭笔在“x=2”处顿了顿,仿佛在确认什么。 “所以,粗盐2车,雪花盐1车。”小明退后两步,粉笔灰落在他补丁摞补丁的裤腿上。
“再来道题。”林悦忽然说,“冶铁工场要做一批铁架,每个铁架用3根长铁条和5根短铁条,现有长铁条200根,短铁条300根,最多能做多少个铁架?”
教室瞬间安静。高级班的铁柱挠头:“这咋算?跟俺爹打铁似的,得先算料够不够?”
小明却眼睛一亮,抓起粉笔在黑板上画起表格: 长铁条:3根\/架 x n架 ≤ 200 → n ≤ 66.67;短铁条:5根\/架 x n架 ≤ 300 → n ≤ 60;取最小值:60个。
“还剩长铁条200-3x60=20根,短铁条刚好用完。”他转身时,炭笔在黑板上划出清脆的尾音。
林悦心中震动。这道题涉及线性规划,别说是古代,便是现代初中生也未必能快速解出。她忽然想起上个月带孩子们参观工场时,小明曾蹲在淬火池边,用树枝在泥地上画过类似的图表——当时她以为是随便涂鸦,如今才明白,那是少年在用自己的方式计算火候与时间。
“小明,你这些解法...跟谁学的?”她放缓声音。 少年低头抠着粉笔头:“没人教。就是...看《天工开物》时,觉得里面的器械图像算术题,就试着算了算。”
林悦忽然想起自己办公桌上那本被翻烂的《天工开物》,内页夹着几片干枯的桑叶——那是小明帮她捉蚕时放的。原来这孩子早就在课本之外,用冶铁炉、织布机、盐池当算盘,算出了自己的数学王国。
“林小姐,让俺们看看小明的作业呗!”虎娃子们起哄。 林悦迟疑片刻,翻开教师日志,翻到“算术成绩”那页。小明的名字下是一串歪歪扭扭的数字:95、100、98、100——全是高级班的测试分数。
铁柱凑近一看,惊得差点打翻墨水瓶:“这小子咋每次都考这么高?”
有小孩打小报告说:“他根本没听课。”
林悦合上日志,目光落在小明磨破的袖口上,“他用自己的法子学,比别人快十倍。”
教室里忽然静得能听见窗外的蝉鸣。小明捏着粉笔的手微微发抖,这是第一次有人不是用“偷懒”“胡闹”来评价他的特立独行。他想起去年在旧书摊捡到本《九章算术》,躲在柴房看到半夜,用灶灰在墙上演算式,被娘骂“不务正业”的场景。
“那...林小姐要罚他吗?”铁花小声问。
“罚?”林悦忽然笑了,“我要给他换本新书。”她从教案夹里抽出本牛皮封面的册子,封面上用烫金写着《算法统宗》——这是她特意让沐老将军从京城书局寻来的珍本。
小明瞳孔骤缩。他认得这书,曾在县城最大的书肆见过,标价五两银子,相当于普通农户半年的收入。此刻林悦将书递到他手里,书页间还夹着张纸条,上面写着:给能算出铁架数量的人。
“不过有个条件。”林悦眨眨眼,“以后你当我的‘小先生’,给高级班讲题,如何?” 少年抬头,阳光正落在林悦肩头,将她的影子投在黑板上,与自己的影子叠在一起。他忽然想起今早路过工场,看见毛铁匠教新手打制齿轮,那耐心的模样,竟与此刻的林悦如此相似。 “好。”他握紧书脊,炭笔灰落在《算法统宗》的烫金字上,像撒了把星星。
小明蹲在冶铁工坊的废料堆旁,用《算法统宗》垫着下巴,盯着地上的齿轮发呆。林悦远远看着,只见他忽然抓起块木炭,在齿轮内侧写下:周长=πx直径。
“在干嘛呢?”她蹲下,闻到少年身上混着炭灰与青草的气息。 “算这齿轮转一圈能走多远。”小明头也不抬,“要是装在牛车上,配多大的轮子才能让车速提高三成...” 林悦望着他发亮的眼睛,忽然想起自己前世带学生做科研的场景——那些熬夜画图、反复计算的夜晚,和眼前的少年如此相似。
她摸出袖中的千里镜图纸,铺在齿轮旁:“帮我算算,这个镜片的曲率该是多少,才能看清十里外的船?” 小明眼睛一亮,炭笔在图纸边缘飞舞。阳光穿过齿轮的齿纹,在他脸上投下明暗交错的光影,像极了某种神秘的算式。林悦忽然明白,这个在课堂上“心不在焉”的少年,早已在别人看不见的地方,用数学的齿轮,转动着属于自己的宇宙。
暮色降临时,小明坐在学堂屋顶,怀里抱着《算法统宗》,望着远处的工坊火光。书页间夹着林悦送的炭笔,笔杆上刻着“思而学”三个字。
“看什么呢?”肖劲光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看星星。”小明指着天际,“肖老师你说,要是把天上的星星按亮度分等,再算出它们的距离,该用什么公式?”
肖劲光挑眉,顺着他的目光望去。漫天星斗在暮色中次第亮起,他忽然想起林悦说过的话:“每个孩子都是颗星星,有的亮在人前,有的亮在人后。今天是他来找林悦有事商量,刚巧林悦让他来看看小明,会有惊喜。”
“或许该用勾股定理?”肖劲光坐下,袖中掉出块蜜渍糕——那是南宫玦偷偷塞给他的。
小明笑了,摸出炭笔在瓦片上画起三角形:“先测两个观测点的距离,再量角度...”他忽然停笔,转头看向肖劲光,“肖老师,林悦姐姐为什么没有像别人那样说我,其他的老师虽然当面没说,但也是不满意我的,我自己都知道。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因为你是颗星星啊。”肖劲光捡起瓦片,看着上面的公式在月光下泛着微光,“只不过别人用眼睛看星星,你用脑子算星星。”
小明一愣,忽然笑出声。远处的工坊传来最后一声锤响,与学堂的熄灯号混在一起,像极了他笔下算式的平仄韵律。他抱紧《算法统宗》,感受着书页间的墨香与炭笔的温度,忽然觉得,这个夜晚的星空比任何时候都要明亮——因为他终于知道,自己的“不务正业”,原来也是一种光芒。 而在教室的黑板上,林悦用炭笔写下明日课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