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石村的夏夜闷得如同蒸笼,连狗都吐着舌头蜷在阴影里喘息。可村东头的李长生却浑然不觉,他正佝偻着背,凑在窗下一盏油灯前,小心翼翼地修剪焦黑的灯芯。灯火如豆,在他沟壑纵横的脸上跳跃,映得那双古井无波的眼睛越发深邃。
灯芯剪落,火焰“噼啪”轻响,骤然明亮了几分,将灯盏上那层润泽的暗色包浆照得愈发清晰——那是无数岁月摩挲留下的印记。
窗外,浓得化不开的夜色深处,某种令人骨髓发冷的寒意正悄然弥散。村口那株百年老槐的叶片边缘,无声无息地凝起了白霜,仿佛凛冬提前叩门。几户人家灶膛里未熄的余烬,火苗诡异地扭动着,竟泛出幽幽的惨绿,映得土墙上的影子张牙舞爪,如同无数怨魂在无声嘶嚎。村中唯一的水井深处,传来空洞的回响,像是有什么沉重的东西正从幽冥深处缓缓上浮。
一道粘稠如墨的阴影,无声无息地滑过残缺的月轮,遮蔽了本就稀疏的星光。空气骤然变得滞重,带着一股陈腐墓穴特有的土腥气,沉沉地压在每一个活物的心头。
“老祖驾临,蝼蚁安敢不拜?”一个嘶哑干裂的声音,如同两块锈蚀铁片在摩擦,毫无征兆地在村子上空荡开。那声音不大,却像是带着无数细小冰冷的钩子,直直刺入每个人的脑海深处,勾起最原始的恐惧。
阴影凝聚,一个枯瘦得如同骷髅裹着人皮的身影悬停在半空。他身披一件巨大得不成比例的漆黑幡旗,那幡旗仿佛是用最深的夜色和凝固的血浆织就,无数扭曲痛苦的人脸在幡面上无声地蠕动、挣扎。每一张脸孔都凝固在极致的痛苦和怨毒之中,空洞的眼眶里燃烧着幽绿的磷火。正是那万魂幡!仅仅是悬停在那里,便有无形的怨毒波纹扩散开来,村中几只看家的土狗猛地僵直,连呜咽都来不及发出,便口鼻淌出黑血,抽搐着倒地毙命。
魂幡老祖枯爪般的手指缓缓抬起,指向脚下沉寂的村落,指尖缭绕的灰黑死气如毒蛇吐信:“青石禁地?呵,今日便以尔等血肉生魂,祭我这万魂幡第三万零一魂!”
他指诀变幻,口中念念有词,晦涩阴森的咒文如同无数冰冷的虫豸在空气中爬行。万魂幡剧烈震颤起来,幡面上那无数痛苦的脸孔骤然扭曲放大,发出无声的尖啸!一道道肉眼可见的灰黑色魂丝,带着刺骨的怨毒和吸摄之力,如同无数贪婪的触手,猛地从幡面上激射而出,铺天盖地罩向整个青石村!这些魂丝所过之处,草木瞬间枯黄凋零,连石头都发出被腐蚀的“滋滋”轻响。它们的目标,是村中沉睡的数百条生魂!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一只灰扑扑的飞蛾,不知何时被窗内那一点摇曳的灯火吸引,懵懂地撞破了窗棂上残破的麻纸,跌跌撞撞地飞了进来。它翅膀上沾着些榆钱絮般的细小绒毛,在灯火的光晕里笨拙地打着旋,显得渺小又可笑。
李长生似乎被这小小的闯入者吸引了注意,他停下修剪灯芯的手,浑浊的目光微微抬起,落在飞蛾身上。就在那第一缕最凶戾的魂丝,带着刺耳的破空尖啸,堪堪穿透土墙,如毒箭般射向炕上一个沉睡孩童眉心的刹那——
飞蛾,义无反顾地扑向了那一点跳动的灯火!
“嗤——!”
一声极其轻微、如同水滴落入滚油的声响。
就在飞蛾翅膀触及灯焰的瞬间,那豆大的灯火猛地向内一缩,仿佛被无形之手攥紧,随即轰然暴涨!不再是温暖的橘黄,而是爆发出一种纯净、炽烈、蕴含着煌煌天道威严的白金色光焰!光焰之中,隐约可见无数细微到极致的金色符文生生灭灭,如同宇宙初开时最本源的烙印。
那扑火的飞蛾,并未如常理般化为灰烬。它那对沾着绒毛的灰翅,在接触到白金色光焰的刹那,竟如琉璃般变得透明,翅脉上流淌出古老玄奥的暗金纹路,仿佛冥河在无声奔涌!飞蛾小小的身躯在白金烈焰中非但没有焚毁,反而像一颗投入平静水面的石子,瞬间引动了灯盏深处沉睡的浩瀚伟力!
灯盏本身猛地一震!其上古朴的暗色包浆骤然亮起,无数细密繁复、蕴含生死轮转大道的原始符文从包浆深处浮现,如同活物般流转不息。一股难以言喻的宏大、古老、悲悯的气息,如沉睡的巨龙苏醒,轰然弥漫开来!
“嗡——!”
一道纯粹由白金色光焰构成、细如发丝却凝练到极致的火线,从暴涨的灯焰中射出,其源头正是那只燃烧着却未陨灭的飞蛾!火线精准无比地击中了那缕射向孩童的灰黑魂丝。
没有惊天动地的爆炸,只有一种如同冰雪消融般的“滋滋”声。那道凶戾无比、足以轻易洞穿元婴修士神魂的魂丝,在白金火线面前脆弱得不堪一击,瞬间汽化湮灭,连一丝青烟都未曾留下!
这仅仅是个开始!
那道白金火线仿佛被注入了灵性,它沿着魂丝射来的轨迹,以超越思维的速度倒溯而上!如同一道撕裂永夜的审判之光,沿着魂幡老祖与万魂幡之间那无数条无形的怨力连接,逆流而上!
“不——!!”魂幡老祖脸上的狞笑瞬间化为无边的恐惧和难以置信的扭曲。他发出了平生最凄厉的嘶吼,想要切断与万魂幡的联系,想要收回那些致命的魂丝。但一切都太晚了!
白金火线触及万魂幡的刹那,那面吞噬了无数生魂、凶名震慑南疆的邪道至宝,发出了令人牙酸的“哀鸣”。幡面上那无数扭曲挣扎的怨魂面孔,在纯净的白金光芒照耀下,狰狞怨毒的表情竟如冰雪消融般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解脱般的茫然与宁静。幽绿的磷火瞬间被圣洁的白金火焰取代,如同无数颗微小的星辰在幡面上点亮!
嗤啦——!
如同滚烫的烙铁印在了浸透油脂的破布上!巨大的万魂幡,从被火线击中的那一点开始,猛地燃烧起来!燃烧的并非凡火,而是那蕴含着轮回净化之力的白金色烈焰!幡面上数万被禁锢折磨的怨魂,在白金烈焰中舒展、微笑,身影由漆黑怨毒转为半透明的乳白,如同卸下了万钧重担。点点纯净的魂光从燃烧的幡面上飘散开来,如同夏夜原野上骤然升腾起无数温柔的萤火虫,又似星河倒悬,带着解脱的安宁,无声地融入深邃的夜空,归于天地本源。
“噗——!”魂幡老祖如遭亿万钧重锤轰击,枯瘦的身躯剧烈震颤,猛地喷出一大口粘稠如墨、腥臭扑鼻的污血。那污血离体,竟化作无数细小的、嘶叫的鬼脸,随即在白金光芒的余韵中迅速消融汽化。他披覆在身的魂幡法袍寸寸碎裂,露出下面干瘪如柴、布满诡异黑色符文的躯体,那些符文如同活物般疯狂扭动、崩解。他赖以生存、祭炼了数百年的本命邪宝被瞬间净化焚毁,带来的反噬是毁灭性的。他身上的生机如同退潮般急速流逝,枯槁的面容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塌陷腐朽。
“天…灯…引…路…” 魂幡老祖死死盯着窗内那盏看似普通至极的油灯,眼中最后的光芒是极致的骇然与一丝了悟。他伸出一根颤抖的、指甲漆黑的手指,似乎想指向什么,但终究无力垂下。下一刻,他那枯朽的身躯如同风化了亿万年的沙雕,从指尖开始,无声无息地崩解、溃散,化作一蓬灰白细腻的尘埃,被夜风一吹,便彻底消散在茫茫夜色之中,连一丝痕迹都未曾留下。
窗内,那只引发一切的飞蛾,在白金烈焰的余晖中轻轻振了振变得晶莹剔透的翅膀,翅尖上流淌的暗金冥河纹路缓缓隐去。它轻盈地飞离了灯焰,绕着灯盏盘旋一周,最后竟落在了李长生放在桌边的旱烟杆头上,安静地收拢了翅膀,仿佛只是完成了一次寻常的停歇。
暴涨的白金光芒早已收敛,油灯恢复了豆大的昏黄,在夏夜的微风中安稳地跳跃着。李长生仿佛对窗外那场足以让大能修士魂飞魄散的惊变毫无所觉。他放下手中的小剪,有些困倦地打了个哈欠,浑浊的眼皮耷拉下来,抬手随意地拂了拂飘到眼前的、魂幡老祖湮灭时残留的几缕细灰,低声咕哝了一句:“哪来的蛾子灰…怪呛人的。”声音含混不清,带着浓重的睡意。
做完这一切,他慢吞吞地拿起桌上的旱烟杆,那只奇异的飞蛾在他动作前便已悄然飞起,没入窗外的黑暗,消失无踪。李长生凑到灯焰上,就着那点微火,吧嗒吧嗒地抽了两口。劣质烟草辛辣的气息在小小的土屋内弥漫开来,瞬间冲淡了空气中最后一丝若有若无的阴冷和魂质气息。
窗外,夜风拂过村口那株老槐树。先前凝结在叶缘的寒霜早已消失无踪,叶片在风中轻轻摇曳,发出沙沙的轻响,仿佛从未有过异样。几户人家灶膛里跳动的火焰,也恢复了温暖的橘红色,映照着土墙,安稳祥和。井底那空洞的回响沉寂了,只余下井水清冽的微澜声。
翌日清晨,阳光普照青石村。几个早起的顽童在村口老槐树下追逐嬉闹。一个眼尖的孩子忽然指着槐树粗壮的枝干惊奇地叫道:“快看!这树昨夜开花啦!”
大人们闻声好奇地聚拢过来。果然,在老槐树虬结的枝干缝隙里,竟生出了一簇簇奇异的花朵。花瓣狭长,一半是代表死亡的枯槁灰白,边缘卷曲干裂;另一半却是象征生命的娇嫩粉艳,在晨露中舒展欲滴。枯荣两种截然相反的气息在小小的花朵上诡异地共存,彼此缠绕,形成一种惊心动魄的平衡之美。微风吹过,枯荣之花轻轻摇曳,散发出一种极淡的、混合着新生草木与陈年香烛的奇异气息。
村西头的老赵头拎着个空腌菜坛子,骂骂咧咧地走到自家地窖口:“邪了门了!昨晚封得好好的,这老坛子里的咸菜水怎么见底了?招耗子也没这么喝的!”他嘟嘟囔囔地揭开地窖盖板,准备下去查看。一股比往常浓烈数倍、异常醇厚的咸鲜酱香猛地从地窖深处涌出,瞬间弥漫开来。那香气霸道无比,却又奇异地勾人馋涎,引得左邻右舍都忍不住抽动鼻子。
“嚯!老赵头,你家这咸菜缸成精啦?这味儿…绝了!”隔壁的王婶隔着篱笆墙喊道。
老赵头自己也愣住了,狐疑地吸了吸鼻子,那股奇香直冲肺腑,让他精神都为之一振。他挠了挠花白的头发,百思不得其解:“怪事年年有…莫非是祖宗显灵,给加料了?”他摇摇头,不再多想,只觉得这香气实在诱人,琢磨着中午捞点出来尝尝。
唯有李长生的小院,依旧平静如昔。他正慢悠悠地给几垄新栽的韭菜苗浇水,清澈的井水洒在翠绿的嫩叶上,滚落晶莹的水珠。那只曾焚尽万魂幡的油灯,静静地搁在窗台上,灯盏的暗色包浆在晨光下显得温润内敛,昨夜那惊心动魄的白金烈焰,仿佛只是幻梦一场。
李长生放下葫芦瓢,直起有些酸痛的腰,目光随意地掠过院墙,落在村口老槐树那枯荣并存的奇异花朵上。他的眼神平静无波,既无惊奇,亦无感慨,仿佛那不过是再寻常不过的春日野花。他伸出手,粗糙的手指轻轻拂过一片韭菜嫩叶,感受着那充满生机的柔软脉络。
“春韭鲜嫩,”他低声自语,声音混在晨风里,几不可闻,“该割一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