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穹之上,罡风凛冽如刀,足以削平山岳。然而,在云海深处,却悬浮着一座由整块“虚空玉髓”雕琢而成的浮空仙岛。岛屿通体剔透,流转着水波般的空间涟漪,隔绝了外界一切罡风乱流。岛面平滑如镜,倒映着下方翻滚的云海和远处渺小的山河轮廓,宛如镶嵌在天空的一面巨大透镜。
岛屿中央,并非琼楼玉宇,而是一座庞大到令人窒息的立体法阵。这法阵并非寻常刻画于地面,而是由无数块大小不一、形状各异、闪烁着不同属性灵光的“阵基”悬浮组合而成。这些阵基,有的形如浑圆星辰,表面流淌着液态的星辉;有的棱角分明如水晶山峰,内里封印着咆哮的地脉龙气;有的薄如蝉翼,其上天然生就亿万道符文脉络,随着灵气的注入明灭不息。
亿万道细如发丝、凝练到极致的灵气光束,在这些悬浮的阵基之间无声地穿梭、交织、折射,构成了一张覆盖整个浮空岛、繁复精密到超越凡人想象极限的三维光网。光网每一次明暗流转,都引动着方圆万里的空间法则随之震颤、共鸣。岛屿边缘的虚空,甚至出现了肉眼可见的、如同水波般荡漾的折叠褶皱,将这座仙岛的存在从现实空间中“隐藏”起来。
这便是“九曲黄河天衍大阵”!非攻非守,而是以无上阵道修为,强行扭曲、折叠、遮蔽一方天地气机与存在痕迹的绝顶秘阵!此刻,大阵核心处,一块形如浑天仪、通体由“无相神晶”构成的阵基正缓缓旋转,其上投射出青石村及其周边万里山河的虚影,纤毫毕现。
天阵子盘坐于核心阵基之前。他须发皆白,面容清癯,身穿一袭素白麻衣,周身不染尘埃,气息与整座大阵完美交融,仿佛他便是这阵,这阵便是他。他双目紧闭,眉心却有一道竖着的、如同星河漩涡般的银色符纹在缓缓旋转,散发出玄奥莫测的空间波动。他的十指如穿花蝴蝶般在身前虚空点划,每一次指尖落下,都引动大阵中亿万道光丝随之调整角度、变幻频率,将青石村所在区域的空间折叠层次推向更深、更隐蔽的维度。
“万载虚名,终不过阵中蜉蝣。”天阵子心中澄澈如水,唯有一丝属于阵道绝巅者的绝对自信。“待老夫将这方寸之地彻底‘抹’去,倒要看看,那所谓禁忌,如何自处?”他指尖微动,引动核心阵基投射出的山河虚影中,代表青石村的那一点微光,骤然变得模糊、摇曳,仿佛下一刻就要从虚影中彻底消失,被放逐到无尽的时空乱流深处。
青石村,李长生的小院。
午后阳光斜斜地照在土墙上,留下温暖的光斑。李长生佝偻着背,正费力地挪动着一个半人高的粗陶咸菜缸。缸身厚重,里面塞满了腌得黑亮的雪里蕻,分量着实不轻。他吭哧吭哧地将缸从西墙根挪到东墙根下,那里背阴,更利于咸菜发酵。
挪完缸,他扶着老腰,喘了几口粗气。额头上渗出细密的汗珠,顺着他深刻的皱纹蜿蜒流下。他撩起洗得发白的衣襟下摆,胡乱擦了擦汗,目光扫过缸底挪开后露出的地面。
墙角的地面常年不见阳光,有些潮湿,铺着一层薄薄的、半腐烂的落叶和浮土。就在这片潮湿的阴影里,一条约莫半尺长的红头蜈蚣,正被挪缸的动静惊扰,从落叶堆里慌慌张张地爬了出来。它通体暗红,甲壳油亮,两排密密麻麻的细足飞快地划动着,长长的触须警惕地摆动,显然想找个新的、安静的藏身之所。
李长生看了一眼那条乱窜的蜈蚣,浑浊的眼里没什么情绪。他此刻只觉得口渴得厉害。他走到院中的水缸旁,拿起挂在缸沿的葫芦瓢,舀起满满一瓢清凉的井水,仰起脖子,“咕咚咕咚”地大口灌了下去。清凉的井水顺着喉咙滑下,冲淡了喉咙的干渴和搬缸的疲惫,他舒服地长舒了一口气。
就在他放下葫芦瓢,满足地抹着嘴角水渍的瞬间——
那条被惊扰的红头蜈蚣,正沿着墙角潮湿的阴影,慌乱地爬向李长生刚刚挪过去的咸菜缸底部。它的目标是缸底与地面之间那道狭窄、潮湿、黑暗的缝隙。为了尽快抵达这个“安全”的避难所,它本能地选择了最短的直线路径,爬过了缸底挪动时在松软浮土上留下的一道浅浅凹痕。
蜈蚣爬得很快,两排细密如梳齿的暗红色步足,在潮湿的浮土上飞快地交替划动。就在它的身体即将完全钻进缸底缝隙的刹那——
它那最后几对、也是最长的几对步足,为了支撑身体钻入缝隙,猛地蹬在了身下那道浅浅的凹痕边缘!
嗤啦——!
一声极其轻微、如同枯叶被撕开的细响!
就在蜈蚣足尖蹬在凹痕浮土上的瞬间,一股难以言喻、仿佛源自大地最深处脉动的奇异震颤,以那微不足道的蹬踏点为源头,无声无息地传递开来!这震颤并非力量,而是一种直指空间结构本源的“扰动”!
这股源于微小生灵逃窜时本能蹬踏引发的“扰动”,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一颗石子,荡起的涟漪无视了泥土、岩石、空间!精准无比地、沿着某种玄之又玄的轨迹,穿透了层层虚空阻隔,轰然传递到了九天之上那座悬浮的仙岛,那正在全力运转、将空间折叠推向极致的“九曲黄河天衍大阵”的核心枢纽!
浮空仙岛,大阵核心。
天阵子那古井无波的脸上,第一次出现了裂痕!他猛地睁开了双眼!那双深邃如星空的眼眸里,此刻充满了极致的惊骇与茫然!他感到一股无法形容、无法捉摸、却直指大阵运转最底层空间法则的“杂波”,毫无征兆地侵入了大阵的核心逻辑!
这股“杂波”本身微弱得如同尘埃,但它出现的位置、切入的时机、震荡的频率……却如同最精准的钥匙,插入了大阵空间折叠逻辑链条中最脆弱、最关键的那一环!
咔嚓!咔嚓嚓——!
悬浮在核心阵基周围的几块负责空间褶皱维持的菱形水晶阵基,表面毫无征兆地出现了蛛网般的裂痕!内部封印的稳定空间之力瞬间变得狂暴紊乱!亿万道穿梭交织的灵气光束骤然扭曲、偏移、互相碰撞!原本精密运转、浑然一体的大阵光网,瞬间出现了无数细小的、致命的“毛刺”和“断点”!
噗——!
天阵子如遭重击,身体剧震,猛地喷出一小口淡银色的血液!那血液离体便化作点点破碎的空间符文,消散于无形!他眉心那道星河漩涡般的符纹疯狂闪烁、明灭不定!更可怕的是,他“看”到核心阵基投射出的山河虚影中,代表青石村的那点微光,非但没有被“抹去”,反而因为大阵的紊乱,其存在感被骤然放大、扭曲、如同滴入清水中的浓墨般剧烈扩散开来!
“何方宵小?!!”天阵子惊怒交加,神魂剧震,厉声清叱,双手化作一片残影,无数道玄奥的空间稳固印诀疯狂打入动荡的大阵!试图平复那突如其来的法则“杂波”,弥合空间褶皱的裂痕。
然而,那股源自蜈蚣蹬踏的“扰动”并未消失,反而如同跗骨之蛆,死死地嵌入了大阵的空间法则运转之中!更让他心神俱裂的是,这股扰动并非静止,而是随着那条蜈蚣钻入缸底缝隙、在潮湿的泥土中继续本能地爬行、蹬踏……产生着持续不断、如同心跳般规律却又无法预测的细微震荡!
天阵子调动浩瀚法力,试图强行镇压、剥离这股“杂波”,却发现它如同最狡猾的泥鳅,已经彻底融入了大阵运转的本源法则,与亿万道灵气光束纠缠在一起!强行剥离,等同于自毁大阵根基!
“混账!”他须发皆张,眼中银芒爆射,再无半分仙风道骨,只剩下被蝼蚁戏耍后的暴怒。他猛地咬破舌尖,一口蕴含着本命精元的银血喷在身前虚空!
“九曲逆流!空间……凝固!”他发出穿云裂石的怒吼,不惜燃烧寿元,发动了禁术!
整座浮空仙岛剧烈震颤!岛屿边缘那些虚空折叠形成的水波纹路瞬间凝固,如同冻结的冰面!大阵中亿万道狂暴紊乱的灵气光束被强行“冻结”在虚空之中,整座大阵的运转仿佛被按下了暂停键!
他要以绝对的空间禁锢之力,强行将那点代表青石村的“墨迹”,从山河虚影中“冻结”、“抠除”!
然而,就在他发动禁术、空间凝固之力即将笼罩青石村虚影的刹那——
那条钻入咸菜缸底缝隙的红头蜈蚣,在潮湿黑暗的环境里似乎觉得安全了。它本能地调整了一下姿势,几对长长的步足舒展地蹬踏在缸底冰凉的陶壁和松软的湿土上,想要将自己藏得更深、更舒服一些。
嗤啦…嗤嗤…
极其细微的、足尖刮擦陶壁和蹬踏泥土的声音,在寂静的缸底缝隙里响起。
这声音,通过那玄之又玄的联系,再次化为一道微不可查、却精准无比的法则“杂波”,穿透凝固的空间壁垒,传入了被强行“冻结”的大阵核心!
这最后一下无意识的蹬踏,如同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又如同在紧绷到极限的琴弦上,弹出了那个致命的、断裂的音符!
凝固的空间,碎了!
咔嚓——!!!
一声仿佛整个琉璃世界崩碎的、令人神魂冻结的恐怖脆响,在浮空仙岛上空炸开!
被强行冻结在虚空中的亿万道灵气光束,如同脆弱的冰棱,寸寸断裂、崩解!那些悬浮的阵基——星辰状的爆碎成漫天星屑,水晶山峰般的裂解成齑粉,蝉翼符文阵基则无声无息地湮灭成虚无!
核心那块无相神晶构成的浑天仪阵基,投射出的山河虚影剧烈扭曲、膨胀!代表青石村的那点墨迹,非但没有被“抠除”,反而瞬间炸开,化作一片混沌的光斑,将整个虚影彻底吞噬!
轰隆隆——!!!
整座由虚空玉髓构成的浮空仙岛,在这股源自空间法则本源的反噬之下,如同被无形的巨锤砸中,轰然崩解!剔透的玉髓碎片混合着狂暴的空间乱流,如同灭世的陨石雨,向着下方的云海和无尽山河,倾泻而下!
天阵子那燃烧精元的身影,被空间崩塌的乱流狠狠撕扯!素白麻衣瞬间化作飞灰!他那引以为傲、与空间法则交融的神魂,如同暴露在烈日下的薄冰,发出凄厉的哀鸣,寸寸消融!他最后看到的景象,是下方那个平凡村落里,一个佝偻的身影正提着水桶,慢悠悠地走向菜畦。
“阵…不如虫…”一个混杂着无尽悔恨与荒谬的意念碎片,随着他彻底消散的神魂,湮灭在狂暴的空间乱流之中。
青石村小院。
李长生喝完水,解了渴,走到菜畦边。他拿起靠在墙角的木桶,从旁边的大水缸里舀了半桶清水,准备给那几垄有些打蔫的韭菜再浇点水。
他弯着腰,动作有些迟缓地将桶里的水均匀地泼洒在韭菜根部的泥土上。水流渗入干渴的土地,发出细微的滋滋声。
远处高天之上,那如同末日天灾般的空间崩塌景象,玉髓碎片燃烧着坠落的轨迹,似乎并未引起他太多的关注。他只是略微抬了抬眼皮,浑浊的目光朝着那个方向瞥了一眼,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
“天阴了?”他低声咕哝了一句,仿佛只是在抱怨可能影响收成的坏天气。
他的目光随即落在墙角那个巨大的咸菜缸底部。缸底与地面潮湿的缝隙处,几道极其细微的、新鲜的刮痕清晰可见,显然是刚被什么东西划过。缝隙边缘的浮土上,还残留着几枚极其微小的、属于节肢动物的爪印痕迹。
李长生放下水桶,慢慢走过去,蹲下身。他伸出粗糙的手指,轻轻拂过缸底陶壁上那几道新鲜的刮痕,又捻起一点缝隙边缘被翻动过的潮湿泥土,放在指尖搓了搓。
他浑浊的眼睛里,似乎有极其微弱的、难以察觉的光芒闪动了一下。他捏着那点湿泥,凑到鼻子前闻了闻,只闻到一股泥土的腥气和咸菜缸散发的浓烈腌菜味。
他摇了摇头,随手将那点沾着蜈蚣气息的湿泥,像弹掉一点灰尘一样,弹进了旁边刚刚浇过水的韭菜畦里。
“该施肥了。”他直起身,最后看了一眼高天之上那渐渐消散的空间乱流痕迹,不再理会。转身提起水桶,继续耐心地浇灌着他的韭菜。清澈的水流冲刷着泥土,也冲刷掉了那点微不足道的湿泥痕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