遗迹深处,死寂如同凝固的墨汁。
阴风在残破的廊柱和坍塌的壁画间呜咽,卷起细碎的骨粉和尘埃,打着旋儿。空气中弥漫着刺鼻的血腥、焦糊的恶臭以及一种更深沉的、如同墓穴深处陈年棺木腐朽的气息。断裂的兵器斜插在碎裂的地砖缝隙里,早已黯淡无光,如同巨兽的残牙。几具姿势扭曲、身着不同年代服饰的修士尸骸散落在角落,有的被利爪撕开胸膛,内脏干瘪发黑;有的如同被抽干了水分,化作蒙着人皮的骷髅;还有的全身覆盖着诡异的菌斑,如同被大地吞噬了一半。
死寂中,只剩下压抑到极致的喘息声。
仅存的十几名修士背靠着一面布满刀劈斧凿痕迹的巨大断壁,个个面无人色,伤痕累累。他们的法宝光芒黯淡,灵符耗尽,道袍破碎处露出的伤口正渗出黑血或诡异的粘液。眼神里,是劫后余生的惊悸,更是深入骨髓的绝望。
就在刚才,他们经历了此生最恐怖的噩梦。
那具被供奉在核心祭坛上的神凰尸骸,其残留的一缕焚世之炎被意外触动,瞬间化作席卷整个遗迹核心的灭世风暴!金红色的烈焰带着神兽的威压和死亡的气息,焚尽一切!护身法宝如同纸糊,高阶防御符箓瞬间化作飞灰!冲在最前面、试图收取神凰尾翎的“焚天谷”长老,连惨叫都未及发出,便在金红烈焰中化作一缕青烟,连灰烬都未留下!若非他们见机得快,仓惶逃到这处相对偏僻的断壁角落,以数件压箱底的保命秘宝勉强构筑起摇摇欲坠的防线,此刻早已步了后尘。
饶是如此,那恐怖的高温依旧透过残破的屏障,炙烤着他们的皮肤,灼烧着他们的神魂。断壁后方,金红色的火海仍在咆哮、翻腾,将整个遗迹核心映照得如同炼狱熔炉。神凰尸骸在火海中心若隐若现,每一次羽翼残骸的震动,都掀起更恐怖的热浪。死亡的阴影如同冰冷的铁钳,紧紧扼住了每个人的咽喉。
“完了…全完了…”一名云裳宫的女修看着手中布满裂纹、灵气尽失的玉如意,声音带着哭腔,眼神涣散。
“神凰焚世炎…根本不是我们能抵挡的…咳咳…”另一位须发焦枯的老道捂着胸口剧烈咳嗽,咳出的竟是带着火星的黑灰。
“出口…出口被火海封死了!我们…出不去了!”有人指着断壁外那片翻腾的金红绝望嘶喊。
绝望如同瘟疫蔓延。有人瘫软在地,有人眼神疯狂地试图寻找根本不存在的生路,有人则握紧了残破的兵刃,眼中闪烁着困兽般的凶光,仿佛下一秒就要扑向身边的同伴。
就在这绝望的阴云即将吞噬所有人理智的刹那——
断壁角落,一处不起眼的阴影里。
李长生背靠着冰冷的石壁,蹲在地上。他那件洗得发白、沾满各种不明污渍的粗布褂子,在炼狱火海的映照下,呈现出一种诡异的橘红色调。他仿佛对近在咫尺的死亡烈焰、对同伴的绝望哀嚎充耳不闻。
他慢吞吞地从腰间解下那个油光发亮、铜头玉嘴的旱烟杆。烟锅早已空了。他伸出粗糙的手指,探进腰间那个同样油亮的旧烟袋里,仔细地摸索着。指尖捻动,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好一会儿,才捻出最后一点碎烟末,小心翼翼地填进烟锅里。那点烟末色泽暗褐,干瘪粗糙,还夹杂着几根细小的烟梗,与他脚下这片遗迹的尘埃一般不起眼。
他叼住玉嘴,另一只手捏着一块边缘磨损得厉害的火镰和一块同样不起眼的燧石。
“嚓…嚓…嚓…”
一下,两下,三下…
火镰与燧石摩擦,在死寂的绝望中,发出单调而刺耳的声响。几点微弱的火星溅落在烟锅里的碎烟末上,闪了几下,熄灭了。
李长生不以为意,浑浊的目光低垂,专注地盯着烟锅,仿佛点着这口烟,是眼下唯一重要的事情。他再次用力擦动火镰。
“嚓!嚓!嚓!”
火星溅落得更多了些。终于,一缕极其微弱的青烟,从烟锅边缘袅袅升起,带着劣质烟草特有的辛辣和焦糊气息,顽强地钻入这充斥着血腥、焦臭和神凰焚世之炎的空气里。
烟,点着了。
李长生满足地眯起浑浊的眼睛,深深吸了一口。劣质烟草的辛辣气息涌入肺腑,他喉结滚动,发出一声悠长而沉闷的吐息。
“呼——”
一道浓白、呛人、带着浓烈烟火气的烟柱,从他口中喷吐而出。这口烟,混着他肺腑深处沉积的尘埃气息,在这片充斥着神性毁灭之炎的空间里,显得如此格格不入,却又带着一种蛮横的、不容忽视的粗粝生命力。
就在他吐出这口浓烟的瞬间!
他那只握着旱烟杆、刚刚点完烟、还沾着点烟灰的手,似乎是无意识地垂落下来。手肘关节处,那磨得发亮的粗布袖口,恰好磕在了身后断壁底部,一块微微凸起的、布满岁月尘埃的古老地砖之上!
咚。
一声极其轻微、如同心跳般的闷响。
这块地砖,颜色比周围略深,材质也似乎更加温润,表面刻着几道早已模糊不清、几乎被尘埃填满的扭曲纹路。此刻被李长生的手肘这么一磕——
嗡!!!
一股难以言喻的、源自大地最深处、沉睡了不知多少万年的浩瀚悸动,如同被唤醒的洪荒巨兽,顺着那块被磕碰的地砖,瞬间传遍了整片遗迹的根基!
遗迹核心,那咆哮翻腾、焚灭一切的神凰火海,猛地一滞!金红色的烈焰如同被无形的巨手扼住了喉咙,疯狂摇曳、扭曲,发出刺耳的嘶鸣!
紧接着!
咔嚓!咔嚓!咔嚓!
以李长生手肘磕碰的那块地砖为中心,无数道细密的、散发着柔和土黄色光芒的纹路,如同拥有生命的藤蔓,瞬间在断壁底部、在地面、甚至蔓延到周围的残破廊柱和壁画上,疯狂地蔓延开来!
这些纹路古老、玄奥、蕴含着难以言喻的时空韵律!它们所过之处,被焚世之炎灼烧得焦黑龟裂的地面,如同久旱逢甘霖的龟裂土地,贪婪地吸收着那土黄色的光芒,发出细微的“滋滋”声,焦黑迅速褪去,显露出下方岩石原本的质地!那些布满尘埃和血污的残破壁画上,黯淡的色彩如同被注入了生命,重新变得鲜活!断裂的廊柱根部,发出低沉的轰鸣,竟有重新愈合的迹象!
整个遗迹核心,在这古老阵纹苏醒的光芒下,仿佛时光在倒流,破损在修复!一股温和、厚重、包容万物、承载时空的宏大意志,瞬间充斥了每一个角落!
这苏醒的阵纹,并非防御,也非攻击!
它的核心意志,只有一个字——归!
嗡——!!!
一道凝练如实质、纯粹由土黄色光芒构成的巨大光柱,毫无征兆地从李长生身后那片刚刚蔓延开阵纹的断壁深处,冲天而起!
光柱无视了上方遗迹崩塌的穹顶阻碍,无视了翻腾的神凰火海,如同贯通天地的脐带,瞬间刺破了遗迹内部混乱的空间,直射向一个冥冥中早已确定的、遥远而未知的坐标!
光柱之中,无数细小的、如同活物的土黄色符文在流转、跳跃,构成了一幅清晰无比、指向明确的星路图!那星路的尽头,隐隐传来一种令人心神安宁的、如同母体般的呼唤!
“归…归巢?!”一名须发皆白、精通古阵法的老者猛地抬头,死死盯着那贯穿天地的土黄光柱,布满血丝的眼中爆发出难以置信的狂喜和骇然,“是…是传说中的‘归墟引路阵’?!能无视空间阻隔,指引迷失者回归源点!是…是生路!是生路啊!!!”
绝望的死水瞬间被点燃!所有修士的目光都死死钉在那道贯通天地的土黄色光柱上,如同濒死之人抓住了唯一的救命稻草!
“走!快走!”
“跟着光柱!那是唯一的出路!”
“冲啊!”
求生的本能压倒了恐惧,残存的修士爆发出最后的力气,如同扑火的飞蛾,疯狂地朝着那土黄色光柱冲去!身影没入光柱的刹那,便消失无踪,显然已被传送离开这炼狱绝地!
遗迹核心,只剩下依旧翻腾但威势明显被古老阵纹压制的神凰火海,以及断壁角落那个蹲着的身影。
李长生又深深吸了一口旱烟,辛辣的烟气在肺里打了个转,然后被他缓缓吐出。浑浊的目光透过缭绕的烟雾,随意地瞥了一眼那道贯通天地、正不断将幸存修士传送走的土黄色光柱。
他的眼神平静无波,既无惊奇,也无欣喜,仿佛眼前这足以让任何阵法师疯狂的古老神阵复苏,与他肘部那随意的一磕没有任何关系,还不如手中这口劣质旱烟来得实在。
他挪了挪蹲得有些发麻的脚,布满老茧的脚后跟,无意识地在那块刚刚被他手肘磕过、此刻正散发着柔和土黄光芒、作为整个“归墟引路阵”核心阵眼的地砖上——蹭了蹭。
仿佛只是蹭掉沾在鞋底的一点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