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笛声引着彩蝶远去的余韵还没散尽,前方的雾气突然变得粘稠如汤,隐约可见一座石桥横跨在浑浊的忘川河上。桥身由青灰色的骨石砌成,栏杆上爬满黑色的苔藓,每块石板都刻着模糊的人名,像是被无数只脚踏磨平的印记。桥头立着个佝偻的老妪虚影,手里端着个破碗,碗里的“汤”泛着墨绿色的泡沫,每个走上桥的亡魂,喝了汤就会眼神空洞,像木偶般往前挪,走到桥中央便会突然坠入河底,被河水里伸出的鬼爪撕扯。
“是…是被篡改的孟婆桥!”玄诚子盯着那碗绿汤,声音发沉,“忘川河本是渡魂的清渠,孟婆汤该是洗去前尘的甘冽,可这桥被‘滞魂咒’缠了,汤成了迷魂汤,桥成了坠魂台!亡魂喝了汤就会忘了轮回的路,困在桥上反复坠落,河底的鬼爪是被滞留的怨魂所化,越积越多,早晚会把整座桥拖进河底!”
话音未落,一个身着嫁衣的女鬼飘上桥,她手里紧紧攥着半块铜镜,显然是带着执念不肯喝汤。老妪虚影突然抬起头,碗里的绿汤化作藤蔓,瞬间缠住女鬼的手腕!女鬼尖叫着挣扎,铜镜“哐当”掉在桥上,她的魂魄被藤蔓拽着往河底坠,河水里的鬼爪立刻涌上来,撕扯着她的嫁衣,眼看就要将她拖入无尽的循环。
一个修士祭出“往生符”,想贴在桥栏上镇住怨魂,符纸刚触到骨石,就被苔藓里渗出的黑水浸透,“嗤”地冒出绿烟,化作一缕灰。玄诚子掏出“渡魂舟”,舟刚放进忘川河,就被河底的鬼爪掀翻,舟身碎成木屑,反而激起更多怨魂的凶性,桥身剧烈摇晃,石板上的人名突然渗出黑血,像是在哭嚎。
“这桥被改得连魂都认不出了!”玄诚子急得额头冒汗,“孟婆汤本是‘忘’,现在成了‘困’;石桥本是‘渡’,现在成了‘坠’!强行破咒只会让河底的怨魂炸锅,连我们都得被拖下去垫背!”
桥上的亡魂越来越多,有的哭着不肯喝汤,被老妪虚影硬灌;有的麻木地往前走,刚到中央就坠河,河水里的鬼爪越来越密,整座桥都在往下沉,眼看就要被忘川河彻底吞没。那嫁衣女鬼的半个身子已没入黑水,铜镜在桥上反射着微弱的光,像是她最后的执念。
就在女鬼的魂魄即将被鬼爪撕碎的刹那——
“这桥晃得人心里发慌,拉段曲子定定神吧。”
李长生的声音从桥头雾气里传来,带着点拉琴时的沉缓。
他不知何时坐在桥边的一块断骨上,手里抱着一把…旧二胡!琴筒是斑驳的红木,蒙着层发黑的蛇皮,琴杆上缠着块洗得发白的蓝布,两根琴弦一根泛着锈色,一根有明显的裂纹,琴弓上的马尾掉了大半,一看就是乡下老艺人拉了半辈子的物件,琴筒里还塞着半张泛黄的戏票,印着“蓝桥会”的字样,散发着潮湿的木腥味。
他用袖子擦了擦琴杆上的灰,看着桥上挣扎的嫁衣女鬼,又望了望河底的鬼爪,将琴弓搭在弦上,竟真的拉了起来。
“吱呀——”
二胡的声音刚起时有些发涩,像老木门被推开的声响,带着股说不出的沉郁,却又藏着点暖,像是冬夜里灶膛里没熄的火星。
诡异的一幕发生了——那碗里的绿汤藤蔓,在琴声响起的瞬间突然僵住,墨绿色的泡沫“啵啵”炸开,化作白色的雾气。老妪虚影的动作慢了下来,空洞的眼眶里竟渗出两滴浑浊的泪,像是想起了什么。
“这调子…是《蓝桥会》!”玄诚子猛地睁大眼睛,“是百年前唱遍街巷的民间小调,讲的是一对恋人在蓝桥相会,女子为等男子被洪水淹没,男子赶来后也殉情而死…这调子怎么会…”
李长生没有停,手指在琴弦上滑动,调子渐渐变得流畅,时而如泣如诉,像女子在桥头的等待;时而急促不安,像洪水漫过脚踝的慌张;最后归于平缓,带着点“虽遗憾却不悔”的释然。
随着调子起伏,桥上石板渗出的黑血渐渐褪去,露出底下清晰的人名,那些名字竟都是《蓝桥会》戏文里的角色名。河底的鬼爪停止了撕扯,反而松开了嫁衣女鬼,女鬼的魂魄顺着琴声飘回桥面,捡起那半块铜镜,镜中映出个书生的虚影,她突然笑了,笑得像初见时那样清亮。
更惊人的是,那些被灌了绿汤的亡魂,在琴声里纷纷停下脚步,眼神里的空洞褪去,露出迷茫的清明,有的开始往回走,有的望着河对岸,像是想起了轮回的方向。老妪虚影端着破碗,在琴声里渐渐变得透明,最后化作一缕白烟,碗里的绿汤“哗啦”倒进忘川河,河水竟慢慢变得清澈,露出底下光滑的鹅卵石。
李长生拉到最动情处,猛地一提弓——
“嘣!”
那根有裂纹的琴弦,突然断了!
琴弦断裂的脆响,像道惊雷劈在孟婆桥上!整座骨石砌成的桥身剧烈震颤,栏杆上的黑色苔藓“簌簌”掉落,露出底下青灰色的原石,竟和寻常石桥无异。河底的怨魂化作无数光点,顺着琴声往天际飘去,像是终于得到了超度。
嫁衣女鬼对着李长生深深一福,抱着铜镜走上桥,这一次,石板再没塌陷,她稳稳地走到对岸,化作一道红光消失在迷雾里。忘川河的水彻底变清,映出桥身的倒影,竟真的成了座能渡魂的石桥,桥头隐约传来真正孟婆的咳嗽声,温和而清晰。
李长生捡起断了的琴弦,缠在琴杆上,又摸出块备用的弦,嘟囔道:“早知道这弦快断了,该换根新的,《蓝桥会》的尾音都没拉完。”
他抱着断了一根弦的二胡,站起身往桥对岸走,脚步踩在青石板上,发出“笃笃”的实响。玄诚子望着他的背影,又看了看清澈的忘川河和桥上渐渐恢复秩序的亡魂,突然明白——这弦断孟婆桥的二胡,断的何止是一根琴弦,分明是那道困住亡魂的“滞魂咒”,是被扭曲的“忘”与“渡”。最沉郁的调子,藏着最透彻的明白:亡魂怕的从不是忘,是忘了牵挂的人;孟婆桥该渡的,也不是麻木的魂,是带着遗憾却终究要往前走的念想。
一个刚从迷茫中醒来的老亡魂,对着李长生的方向作了个揖,手里还攥着块给老伴带的桂花糕,那是他生前没来得及送出去的。众人看着这一幕,心里又酸又暖,原来再深的怨,再重的滞,也经不住一段拉到断弦的旧调子,弦断了,路就通了。
桥对岸,二胡的余音还在河面上荡着,像在轻轻说:忘川不是绝路,孟婆汤也不是枷锁,不过是喝完了汤,记着该记的,忘了该忘的,然后桥这头的人挥挥手,桥那头的人往前走,如此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