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你再这样闹下去,我真的要被退伍了。”张涛的声音突然哑了,他蹲下身替女儿系好红领巾,指尖触到她冰凉的耳垂,
“你忘了吗?当年我入伍时,你在村口说‘我儿穿军装比谁都体面’,现在全村人都知道我娘在部队里打鸡骂狗——”
刘婶子的哭声突然卡住了。她盯着儿子肩章上的星星,想起二十年前送他去县城体检的那个清晨,露水打湿了布鞋,他攥着录取通知书的手比现在还抖。
远处传来集合的哨声,三短一长,是紧急集合的信号。张涛猛地站起来,军装纽扣刮到晾衣绳,绷断的棉线在他颈侧划出红痕。
“李芳,带秀秀去卫生室处理膝盖。”他摸了摸口袋里皱巴巴的钱,“娘,你先回屋歇着,让我好好想想——”
“想什么想!”刘婶子突然尖叫着抓起地上的搪瓷盆,“你心里只有你那身皮!你弟弟还等着你给他买房子结婚呢,你不管他了?”
这句话像颗炸弹在空荡的营房前炸开。李芳正牵着秀秀往外走的步子突然顿住,小姑娘咬着嘴唇不敢哭,眼泪却大颗大颗掉在贴满补丁的袖口上。
张涛望着母亲鬓角的白发,突然想起弟弟在没来军区前打电话来要钱,说“哥你在部队吃公家饭,把工资都寄回来呗”,而母亲在电话里说“你弟说了,等盖好房就让我去县城住”。
集合的哨声突然响起。张涛猛地转身,却听见身后传来布料撕裂的声音——刘婶子正扯着他晾在绳上的军装,军衔处的针线崩开,金属牌坠在地上发出细碎的响。
他弯腰捡起军衔,指尖抚过磨旧的五角星,突然想起新兵连时班长说的话:“这身衣服不是穿给别人看的,是穿给自己的良心。”
“娘,你闹吧。”他站起身,声音平静得可怕,“但从今天起,你要是再动秀秀一根头发,再去食堂顺菜再去折腾”
他指了指墙上挂着的“优秀军属”奖状,那是李芳默默帮战士们补了三年军装才换来的,“我就带你去团部,让全军区的人都看看,我娘是怎么把儿子的这身军装往泥里踩的。”
说完这句话,他转身就进屋,迷彩裤腿扫过地上的腌萝卜水,留下一串浅褐色的脚印。
李芳望着他挺直的背影,突然发现结婚十年,这是她第一次看见丈夫的肩章在阳光下闪闪发亮——不是因为五角星,而是因为他终于敢直视自己的影子。
刘婶子还在骂骂咧咧,秀秀却盯着父亲消失的方向,慢慢举起手,对着空气敬了个歪歪扭扭的军礼。
远处的哨声停了,营房外的梧桐叶还在沙沙响,像在诉说某个终于开始松动的故事。
李芳突然小声说:“娘昨天帮王奶奶喂鸡,换了个鸡蛋,藏在米缸里……”话没说完就被女儿咳嗽打断。
张涛望着女儿单薄的背影,突然想起自己小时候,娘也是这样把新出锅的鸡蛋塞给弟弟,说“你弟弟还小长身体”,而他只能啃窝头。
可自己就比弟弟大五岁,原来有些事,像院子里那棵歪脖子树,根扎得太深,连岁月都掰不断。
锅里的水开了,蒸腾的热气模糊了玻璃窗。张涛不知道这顿饭要吃到什么时候,而每天天亮时,秀秀还要去河边洗全家的衣裳,李芳还要给地里的菜浇水,刘婶子还要变着法儿把钱塞进张洋的口袋,仿佛这个家里,所有人都是为了那个穿着“革命光荣”t恤的男人活着。
他低头看着掌心里的红薯干,咬了一口,甜得发苦。
暮色像块浸了墨的破布,糊在青瓦墙头上。堂屋灯影里,刘婶子的骂声像一把生锈的刀,在暮色里反复拉锯:“你这是想让我们怎么活啊,你弟弟还等着娶媳妇哪?”
张涛盯着土墙上父亲的遗像,指节捏得泛白,指甲几乎嵌进掌心。
两个女儿缩在灶台边,大的攥着妹妹的衣角,像两株被霜打蔫的小树苗,而弟弟张洋正用筷子敲着搪瓷碗,圆润的脸在灯光下泛着油光,活像刚出锅的猪油饼。
李芳牵着秀秀进门时,门槛上的铜铃铛叮当响了两声。灶台上的铁锅咕嘟咕嘟炖着萝卜汤,香气混着呛人的柴火味在屋里打转。
刘婶子见大儿媳回来,筷子重重磕在瓷碗边缘:“才知道回来?卫生院是你家开的?这么点小伤还去卫生院,一个丫头片子还那么金贵”李芳垂着眼没吱声,把秀秀往张涛身边推了推,袖口还沾着供销社的粉笔灰。
八仙桌上摆着四个粗瓷碗,萝卜汤浮着零星油花。张涛夹了片肉放在大女儿碗里,刚要开口,刘婶子突然把碗往桌上一蹾:“明天让你媳妇去买只鸡,你弟弟想吃椰子鸡”
“娘,”张涛打断她,声音像冻硬的铁丝,“明天你和张洋回老家吧。”
瓷勺从张洋手里滑落,在碗里敲出清脆的响。刘婶子的脸腾地涨红,碗底重重磕在桌面上,汤汁溅在桌布上,像一摊摊开的血:“好哇你,翅膀硬了要赶娘走?你弟弟娶不上媳妇,你爹在地下能闭眼?”她拍着桌子站起来,袖口带翻了盐罐子,雪白的盐粒撒在萝卜汤里,像落了场无声的雪。
张涛突然站起来,木椅在地面划出刺耳的声响。他盯着母亲鬓角的白发,突然想起父亲临终前抓着他的手。
手指攥起用力到发白:“您要逼我回去种地?行啊,”
他抓起桌上的搪瓷盆,里面的玉米碴子哗啦啦洒在地上,“明天就收拾铺盖,您带着您宝贝儿子回去,我退伍回老家种地您就别想从我手里拿走一分钱,咱一家子守着三亩薄田喝西北风!”
刘婶子的骂声卡在喉咙里。张涛胸口剧烈起伏,看着母亲颤抖的嘴唇,突然抓起桌上的汤碗砸向墙面。瓷碗摔在地上,迸溅的汤汁在水泥地上蜿蜒成水流。
两个女儿吓得蜷成一团,李芳赶紧把她们护在身后。张洋蹭地站起来,圆滚滚的肚子顶到桌沿:“哥你发什么疯——”
“滚你娘的!”张涛怒吼一声,猛地掀翻桌子。碗筷噼里啪啦砸在地上,萝卜汤渗进砖缝,混着玉米碴子,像幅荒诞的画。
屋里静得能听见房梁上的灰尘簌簌掉落。刘婶子盯着大儿子通红的眼睛,突然想起他小时候摔断胳膊,疼得直抽气却咬着牙不掉泪的模样。
此刻那双眼睛里烧着两簇火,烧得她心口发慌。张洋扯了扯她的衣角,她这才发现自己的手在发抖,指甲缝里还留着昨天吃芒果留下的印记。
“给您一晚上好好想想。”张涛弯腰捡起女儿的布鞋,声音哑得像砂纸,“带张洋回去,每月我寄十五块钱。不然——”
他没说完,转身走进里屋,门摔得山响。李芳蹲下身收拾碎片,小女儿突然哇地哭出声,秀秀赶紧捂住妹妹的嘴,眼里噙着泪却不敢落下来。
刘婶子看着满地狼藉,袖口被汤汁浸透,黏糊糊的。张洋凑过来,在她耳边小声说了句什么。
她眼角余光扫过张涛紧闭的屋门,突然想起衣柜最底层藏着的那张纸——是张洋去年趁张涛喝醉偷偷让他按的红手印。暮色更深了,灶膛里的火渐渐熄了,只剩下几星暗红的炭,像谁没流完的血。
她任由张洋扶着往厢房走,木床在身下吱呀作响。窗外传来叫声,一声接一声,像在数着墙上的裂缝。张洋凑近她,热气喷在她耳边:“娘,他不敢真赶咱走,我哥那么听你的话,你服个软保证不惹事以后…”
刘婶子盯着窗户纸上映出的树影,指甲慢慢掐进掌心。隔壁传来孩子压抑的抽泣,混着李芳的低声哄劝,像团乱麻缠在房梁上。
夜深了,油灯芯“噼啪”爆了个火星。刘婶子摸黑从枕头下摸出那张皱巴巴的信纸,是张洋按手印的“借款单”,上面歪歪扭扭写着:借供销社王主任三百块。
她盯着模糊的字迹,突然听见外屋传来轻轻的脚步声——是张涛去院子里打水。水桶撞击井沿的声响里,她听见自己心跳如鼓,像当年躲在麦垛里,怕被人发现偷藏的鸡蛋。
厢房的木门“咯吱”响了一声。张洋翻了个身,在黑暗里轻声说:“娘,明天去供销社找王主任,就说他欠咱人情……”刘婶子没吱声,把信纸揉成一团塞进裤兜。窗外的月亮不知何时躲进了云里,满院子的阴影晃啊晃,像无数双看不见的手,正慢慢收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