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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王府的杀意昭彰与太子府的绵里藏针,如同两块沉重的巨石投入上京本就浑浊的权力深潭,激起的涟漪迅速扩散开来。穆之这位新晋的都察院右佥都御史,瞬间成了各方瞩目的焦点。

接下来的几日,御史府的门槛几乎被踏破。烫金的请柬如同雪片般纷至沓来,落款皆是朝中显赫:吏部侍郎、户部尚书、几位掌握实权的勋贵,甚至还有几位素来以清流自居、实则心思难测的老臣。他们的措辞或热情洋溢,或含蓄矜持,目的却出奇一致——邀穆之“过府一叙”、“把酒言欢”、“共商国是”。

更有甚者,一些品级稍低但消息灵通、嗅觉敏锐的官员,直接携着重礼登门。金玉古玩、名家字画、甚至还有打着“江南土产”幌子的名贵药材和绫罗绸缎,堆在门房处,琳琅满目,透着赤裸裸的试探与巴结。

穆之端坐书房,听着小久一一禀报来访者与礼品清单,面色沉静如水。

“大人,吏部王侍郎的帖子,约您明晚‘醉仙楼’小酌。”

“户部李尚书送来一对前朝官窑梅瓶,说是贺大人乔迁之喜。”

“威远伯府的管家亲自来了,奉上一盒‘东海明珠’,请大人‘赏玩’。”

“还有……”

穆之抬手,打断了小久。“都记下名目、来历,礼品全部封存,登记造册,一件不动。”他的声音没有丝毫波澜,“所有邀约,一律替我婉拒。就说本官初回京畿,公务缠身,兼负圣命筹备公主远嫁事宜,实在分身乏术,待日后闲暇,再登门谢罪。”

小久点头应下,却又忍不住低声道:“大人,如此一概回绝,是否……太过得罪人了?尤其那几位老大人,在朝中树大根深。”

穆之目光锐利地看向小久:“小久,你可知他们为何蜂拥而至?非为穆之其人,乃为都察院右佥都御史之位,为护送公主之责,更为我与武王的‘龃龉’及太子的‘青眼’。此刻登门,要么是太子一系试探拉拢,要么是武王一方安插眼线,再或是墙头草想待价而沽。若我今日赴了王侍郎的宴,明日李尚书、威远伯如何想?若收了一家之礼,其余各家又当如何?此门一开,御史府顷刻间便成了各方角力的漩涡中心,再无宁日,更遑论查案!”

他站起身,走到窗边,望着府外隐约可见的、徘徊不去的身影,语气斩钉截铁:“闭府!即日起,御史府闭门谢客。非圣旨或都察院紧急公务,一律不见。门上挂‘公务繁忙,谢绝访客’的牌子。府内诸人,非必要不得外出,所需物资由可靠渠道秘密采买。”

“是!大人!”小久心领神会,立刻下去安排。

御史府厚重的大门缓缓关闭,隔绝了外界的喧嚣与窥探。门上的木牌在阳光下显得有些刺眼。府外,那些送礼的、探风的、等着看风向的人,面面相觑,脸上表情各异:有失望,有恼怒,有不解,更有深深的忌惮——这位孤御史,竟如此油盐不进,软硬不吃!

闭府,并非龟缩,而是将汹涌的暗流隔绝在外,为府内争取宝贵的、不受干扰的运作空间。

小久的情报网高速运转:关闭了府门,却打开了更隐秘的通道。通过早已布设的暗桩和特殊的联络方式,关于瀚海阁和清虚观的情报源源不断地送入。小久像一只织网的蜘蛛,在阴影中梳理着每条线索。他重点追查瀚海阁近期的大宗香料药材进出,尤其是那些标注为“南疆特产”的神秘货物;同时,精干的探子如同融入夜色的影子,严密监视着清虚观的异常动静,试图捕捉林修闲与边缘宗室交易的证据。

慕婉儿的实验室灯火长明:深紫晶体碎屑在特制的琉璃器皿中,接受着各种声、光、甚至微弱电流的刺激。慕婉儿废寝忘食,试图彻底解析其与“梦蝶引”的关联机制,并寻找可能的反制手段或追踪方法。那份“归墟之眼”的诡图拓片也被反复研究,试图从中找出与晶体或巫毒仪式相关的蛛丝马迹。空气中弥漫着药草和金属灼烧的混合气味,以及一种紧张专注的氛围。她尤其关注与南疆相关的香料特性记录。

阿月的警戒提升至顶点:她深知闭府之举会刺激某些人。她不再局限于府内巡逻,身影如同鬼魅般出现在府邸的各个制高点、阴影角落。她在暗中排查府内每一个可能被渗透的薄弱点,训练留下的可靠护卫,并将自己的感知提升到极致,时刻提防着来自高墙之外的恶意窥探和可能的突袭。

穆之的棋盘:书房成了绝对的禁区。巨大的京城舆图上,标注着各方势力的据点、人员动向、可疑线索。穆之每日梳理着小久送来的情报,分析着慕婉儿的研究进展,推演着林修闲、武王乃至太子下一步可能的动作。他深知闭府只是权宜之计,京城看似平静的水面下,必有暗涌。

两日后,表面的平静,被一个女子打破了。

御史府府门便被叩得震天响,夹杂着女子清亮却咄咄逼人的声音:“孤穆之!你给我出来!躲着不见人算什么本事?!”

门房一脸为难地看向闻声而来的小久。小久眉头微蹙,透过门缝望去,只见门外停着一乘精巧的软轿,轿旁站着一位盛装华服的少女,柳眉倒竖,杏眼圆睁,正是吏部尚书上官止的掌上明珠——上官韵。

“上官小姐……”小久隔着门,尽量维持着礼貌,“我家大人近日公务繁忙,不见外客,请您……”

“公务繁忙?我看是攀上了高枝儿,架子大了!”上官韵的声音拔得更高,引得路过的行人纷纷侧目,“孤穆之!一年前你拒婚之辱,让我沦为京城笑柄!今日你若不给我个说法,我便在这御史府门前不走了!让全京城的人都看看,你这新贵是如何薄情寡义、忘恩负义的!”

书房内,穆之自然也听到了这喧哗,特别是“拒婚”二字清晰地穿透门板。他放下手中的卷宗,揉了揉眉心,一丝不易察觉的无奈掠过眼底。上官韵的出现,比那些登门送礼的官员更让他头疼。一年前他初入仕途,意气风发,上官止确实有意招他为婿,但他心系李家村灭村案,更不愿过早被世家联姻束缚,便婉言相拒。此事本已时过境迁,未曾想这位大小姐竟在此时找上门来,其用意……恐怕不止是“算账”那么简单。

阿月抱着剑,倚在书房门框上,冷眼听着外面的吵闹。当“拒婚”、“婚事”等字眼清晰地传来时,她抱着剑的手臂几不可察地绷紧了一下,原本就没什么表情的脸上,瞬间又蒙上了一层寒霜,眼神锐利地扫向穆之的背影,带着一丝审视和……连她自己都没完全意识到的尖锐。她的嘴角勾起一丝嘲讽,声音比平时更冷了几分:“呵,这位上官小姐,倒是会挑时候。嫌我们府上还不够热闹?还是特意来提醒某人,曾有‘天大的福分’摆在眼前?”

穆之感受到身后那束骤然降温的目光,心中微叹。他起身,神色恢复平静:“躲是躲不过的。请她进来吧,在前厅奉茶。”

“是。”小久领命而去,也感觉到厅内气氛因阿月那句话而骤然凝滞。

片刻后,上官韵在小久的引领下,带着一身香风和满腔怒气,昂首挺胸地踏入了御史府前厅。她环视四周,对府邸的清简似乎颇为不屑,目光最终牢牢钉在缓步走入的穆之身上,自然也扫到了跟在他身后、如同冰雕般散发着生人勿近气息的阿月。上官韵的眉头厌恶地蹙了蹙。

“孤穆之!你总算肯露面了!”上官韵一步上前,指着穆之的鼻子,“一年前,你不过区区一个新科探花,我爹赏识你,欲将我下嫁于你,那是你天大的福分!你倒好,竟敢不识抬举,当众拒婚!让我上官韵颜面扫地,至今在闺阁之中都抬不起头!你说,这笔账怎么算?!”

她声音尖利,“下嫁”、“福分”、“拒婚”等词反复敲打着空气。

穆之微微拱手,姿态从容:“上官小姐息怒。一年前之事,穆之确有不当之处,在此向小姐赔罪。”他语气诚恳,却并不卑躬,“然婚姻大事,关乎终身,讲究两情相悦。穆之彼时心系外任,无意儿女情长,更不敢高攀尚书府门楣。拒婚之举,实非针对小姐,实乃自知身份悬殊,恐耽误小姐良缘。若因此令小姐不快,穆之深感愧疚。”

他这番话说得滴水不漏,但站在他身后的阿月,抱着剑的手指关节却微微泛白。她垂着眼睑,浓密的睫毛遮住了眼底翻涌的情绪,但周身那股冷冽的气息却更重了,仿佛能冻结空气。那句“无意儿女情长”在她听来,刺耳无比。

上官韵哪里肯听这番道理,只觉得穆之在敷衍。她冷笑一声:“呵,好一个‘不敢高攀’!如今你升了官,做了右佥都御史,又接了护送公主的差事,成了陛下眼前的红人,就敢了?还是说……”她逼近一步,眼神锐利地扫过穆之,又刻意瞟了一眼他身后冷若冰霜的阿月,带着明显的挑衅,“你看不上我上官韵,是觉得我配不上你这探花郎、御史大人?还是你身边已经有了别的‘贵客’,眼界高了?”

这意有所指的话语,如同火星溅入了火药桶!

“上官小姐!”一声清冷得如同淬了冰的断喝骤然响起。

阿月猛地抬眼,那双寒星般的眸子直刺上官韵,里面的寒意几乎化为实质的冰刃。她一步踏出阴影,身形笔直如剑,周身凌厉的气势骤然爆发,仿佛一柄出鞘的绝世凶兵,锁定了目标。“这里是御史府,不是尚书府的后花园,更不是市井泼妇撒野的地方!”她的声音不高,却字字如冰锥,带着令人心悸的杀气,“大人公务繁忙,没空听你在这里翻陈年旧账、耍小姐脾气!若再敢口出不逊,扰乱府邸,休怪我手中长剑——不讲情面!”她的手指重重敲击在剑鞘上,发出“铿”的一声脆响,威胁之意毫不掩饰。

上官韵被阿月这突如其来的、宛如实质的杀气冲击得脸色煞白,踉跄着连退几步,差点跌坐在地。她指着阿月,嘴唇哆嗦着,惊怒交加:“你……你这粗鄙的武夫!竟敢……竟敢……”

“阿月是我贴身护卫,亦是府中贵客。”穆之的声音沉了下来,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他侧身,几乎是下意识地将阿月护在身后一点,隔绝了上官韵那惊惧又怨毒的目光。“她的话,某种程度上,就是我的态度。上官小姐,往事已矣,纠缠无益。穆之今日见你,是念在令尊同朝为官的情面。若小姐执意在此宣泄私愤,甚至出言无状,恕穆之无法奉陪。小久,送客!”

“你……你们……”上官韵气得浑身筛糠般发抖,指着穆之和阿月,羞辱、愤怒和恐惧交织在一起,让她几乎说不出完整的话。

“哎呀,这是怎么了?好浓的火药味。”一个温和带着些许好奇的女声适时插了进来,打破了这剑拔弩张的气氛。慕婉儿端着一个托盘,上面放着几样精致的药瓶和小瓷罐,笑盈盈地走了进来,仿佛没看到厅内紧张到极点的情况。“师兄,您要的‘清心散’和‘凝神膏’我配好了。咦?这位小姐是……”她看向脸色惨白、摇摇欲坠的上官韵,眼神清澈无辜。

上官韵被慕婉儿这么一打岔,惊魂未定,看着眼前这个气质温婉的女子,下意识地问:“你是谁?”声音都带着颤音。

“小女子慕婉儿,是府上……嗯,算是大夫吧。”慕婉儿放下托盘,对着上官韵福了一福,笑容甜美,“这位姐姐气色……嗯,似乎受了惊吓?可是近日心烦气躁,夜不安枕?婉儿这里正好有调理的方子,姐姐若不嫌弃……”

“谁是你姐姐!谁要你的破方子!”上官韵惊魂未定,又被慕婉儿这“大夫”的关切弄得更加烦躁,感觉自己狼狈到了极点。

慕婉儿也不恼,依旧笑眯眯的,话锋却轻轻一转:“姐姐息怒。生气伤肝呢,还容易说错话、做错事。婉儿观姐姐面相,似与城南清虚观有些缘分?那地方香火虽盛,但山门处的石阶略陡,人心也杂,姐姐下次去上香祈福时,可要小心脚下,更要小心……身边的人。莫要磕碰了,或是被什么绊住了才好。”她的话语轻飘飘的,带着天真的关切,但“清虚观”、“石阶陡”、“人心杂”、“小心身边的人”几个词,却像重锤一样敲在上官韵心上。

她父亲上官止近日确实与清虚观一位颇有声望的道长走得极近,她也曾随母亲去过……这府上的女医,怎会知道?还特意点出“山门石阶陡峭”和“人心杂”?是巧合?还是……赤裸裸的警告?

一股深入骨髓的寒意瞬间淹没了上官韵。她猛地看向穆之,对方神色淡然。再看向阿月,那冰冷的眼神让她毫不怀疑对方真的会拔剑。最后看向笑容无害的慕婉儿,那清澈的眼眸深处,似乎藏着洞悉一切的深渊。这御史府……太可怕了!每个人都深不可测!

前一刻的骄横气焰早已荡然无存,只剩下无边的恐惧和仓皇。她张了张嘴,喉咙干涩,最终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哼!”上官韵用尽全身力气强撑着最后一点体面,重重地跺了跺脚,却掩饰不住声音里的颤抖和恐惧,“孤穆之……我们……走着瞧!”说罢,她看也不敢再看阿月和慕婉儿,几乎是连滚爬爬地转身,踉跄着向外疾步冲去,背影狼狈仓皇到了极点,哪里还有半分来时的高傲。

小久连忙跟上:“上官小姐,这边请。”声音里也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冷意。

阿月看着上官韵仓惶逃窜的背影,冷哼一声,缓缓将周身凌厉的气势收敛。她抱着剑,目光却并未收回,而是转向穆之,眼神复杂,那里面翻涌的,除了未消的冷意,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审视和……质问。她没有说话,但那沉默却比任何言语都更有力量。

慕婉儿则收起笑容,轻轻叹了口气,对穆之道:“大人,清虚观那边……还有吏部,看来比我们想的更不简单。”她看了一眼阿月紧绷的侧脸,明智地没有多说。

穆之眼神深邃,缓缓点头:“嗯。”他转向阿月,想说什么,却见阿月已经收回目光,抱着剑,一言不发地转身,径直离开了前厅,背影依旧挺直,却带着一股拒人千里的冷硬。

前厅只剩下穆之和慕婉儿。慕婉儿看着阿月消失的方向,低声道:“阿月姐姐她……”

穆之望着空荡荡的门口,无奈地揉了揉眉心:“……无妨。婉儿,你方才那话,点得恰到好处,多谢。”

慕婉儿微微低头:“婉儿只是觉得,这位上官小姐来得突兀,或许……并非完全是她自己的意思。而且,她提到了‘婚事’……”她点到即止,没有再说下去。

御史府大门缓缓关闭,隔绝了外面的喧嚣。门缝外,上官韵几乎是扑进轿子的,放下轿帘前,她惊恐地最后看了一眼那扇紧闭的朱漆大门,仿佛那不是府门,而是噬人的巨兽之口。她浑身冰冷,颤抖着下令:“快……快回府!”

御史府内,短暂的喧闹平息。小久回来复命,神色凝重:“大人,人走了,吓得不轻。”

穆之点点头,心思却不在上官韵身上。他走到窗边,望向阿月离开的方向,那清冷孤绝的背影仿佛还在眼前。前厅里仿佛还残留着她骤然爆发的杀气和那无声的质问。

更深沉的暗影在庭院的角落悄然汇聚。吏部千金的兴师问罪,如同一颗投入湖面的石子,虽未激起惊涛骇浪,却清晰地映照出湖底纠缠的水草与潜藏的暗流,更在平静的水面下,投下了一颗名为“醋意”与“旧事”的种子,悄然生根。科举的钟声、公主的嫁衣、狄戎的使团……各方势力都在紧锣密鼓地行动。穆之知道,真正的风暴,正在这上京城看似繁华的表象之下,悄然酝酿,而府内,也并非铁板一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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