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房外,威远伯柳震霆狂暴的怒吼如同受伤的野兽,伴随着沉重的脚步声和兵刃的铿锵,迅速逼近这刚刚经历邪阵反噬、一片狼藉的核心区域。
“威远伯!”穆之的声音洪亮而威严,带着御史的凛然和不容置疑的穿透力,他大步走出破损的石门,挡在通道中央,“真凶观主赵东来已然伏诛!林修闲乃受其蒙蔽,更是重要人证!速速收起兵刃!此案由都察院接管!”
柳震霆带着满身煞气冲至近前,赤红的双眼扫过穆之,又死死盯向穆之身后丹房内抱着骨灰坛、失魂落魄的林修闲。“人证?蒙蔽?”他声音嘶哑,充满刻骨的恨意,“我女儿死了!死在那寒潭里!证据都指向清虚观!他林修闲是这里的丹师,赵东来的得意弟子!他脱得了干系?让开!本伯今日定要手刃此獠,为眉儿报仇!”他身后的私兵和江湖客也鼓噪起来,兵刃寒光闪闪。
“柳伯爷!”穆之寸步不让,眼神锐利如刀,“令嫒罹难,本官深感痛心!但真凶赵东来已被当场格杀,其布置五行邪阵、谋害柳小姐及诸多人命之罪证确凿!林修闲确系被其利用,为母求药,反遭其诓骗,其母亦因此延误救治而亡!他亦是此案受害者与关键人证!你此刻若因私愤伤他,非但无助于查明全部真相告慰令嫒,更是藐视国法,阻挠本官办案!威远伯府世代忠良,难道要因此铸成大错,令先祖蒙羞吗?”
穆之的话语,字字如锤,敲在柳震霆被怒火填塞的心头。他提到柳轻眉,提到真相,更提到威远伯府的清誉。柳震霆握着刀柄的手剧烈颤抖,脸上的肌肉扭曲着,复仇的怒火与残存的理智激烈交锋。他死死盯着林修闲,又看向穆之身后丹房内赵东来那枯槁可怖的尸体,以及满地的邪阵碎片……穆之的话,他不得不信几分。最终,他发出一声如同受伤野兽般的悲鸣长嚎,手中长刀“哐当”一声重重拄在地上,魁梧的身躯剧烈晃动,仿佛瞬间被抽空了所有力气。巨大的悲恸和无力感淹没了他,这位叱咤风云的勋贵,此刻只是一个失去了爱女的可怜父亲。
穆之见状,心中微叹,语气缓和但依旧坚定:“伯爷节哀。请暂回府邸。待本官彻查此案,厘清所有细节,必将前因后果、元凶罪责,具本上奏,给伯爷、给所有受害者一个明明白白的交代!来人,护送威远伯回府!”他示意几名府卫上前,半是搀扶半是护卫地将几乎虚脱的柳震霆带离了这片伤心地。
丹房内外的喧嚣暂时平息。府卫们开始有条不紊地清理现场,收集罪证,救治那名侥幸生还的“土”行祭品。慕婉儿正小心翼翼地封存着深紫晶体的碎片和法阵残留物。
阿月站在丹房角落的阴影里,抱着她的剑,目光清冷地落在依旧抱着骨灰坛、如同泥塑般僵立的林修闲身上。他脸上没有了之前的惊惶愤怒,只剩下一种深不见底的死寂和……浓得化不开的悔恨。
“林修闲。”阿月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丹房内的嘈杂,如同冰泉滴落。
林修闲身体猛地一颤,缓缓抬起头,看向阴影中的阿月。当他的目光触及阿月那冰冷、熟悉又带着审视的眼神时,仿佛被烫到一般,下意识地想要躲闪,却又强迫自己迎了上去。那眼神,像一面镜子,映照出他内心所有的卑劣和不堪。
“姐……姐……”他声音干涩沙哑,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有恐惧,有愧疚,甚至还有一丝……卑微的祈求。
阿月一步步从阴影中走出,走到林修闲面前。她的脚步很轻,却带着无形的压力。她看着眼前这个同父异母、本该是世上最亲近、却又是最深仇的弟弟,看着他怀中紧紧抱着的、代表着另一个逝去亲人的骨灰坛。
“母亲……”林修闲仿佛找到了宣泄的出口,泪水不受控制地涌出,声音哽咽,“母亲她……她其实早就知道……知道了我……我和武王勾结……追杀你……抢夺侯府的事……”他痛苦地闭上眼,身体微微颤抖,“她知道后,就一直责备我……骂我狼心狗肺,数典忘祖……她让我把你找回来……她整日郁郁寡欢,以泪洗面……本来就不好的身体……越来越差……”
他睁开眼,泪水混着绝望:“她死前……还拉着我的手……叮嘱我……一定要……一定要把姐姐找回来……让姐姐……原谅我……她说……侯府……本该就不该是你的……她说……她没脸去见父亲……”他泣不成声,抱着骨灰坛的手指关节因用力而发白,“是我……是我害死了母亲……是我……把她的心……伤透了……”
林修闲的哭诉,如同揭开了一道血淋淋的旧伤疤。丹房内的空气仿佛都凝滞了。慕婉儿停下了手中的动作,担忧地看向阿月。穆之也站在门口,沉默地注视着这一幕,眼神深邃。
阿月静静地听着,脸上没有任何表情。那些被追杀的亡命岁月,那些刀口舔血的生死瞬间,那些被至亲背叛的刻骨寒意……并没有因为林修闲此刻的忏悔而消失。她的心湖,早已在漫长的磨砺中冻结成冰。
“原谅?”阿月的声音响起,平淡得没有一丝波澜,却比任何怒吼都更冰冷,更刺骨,“林修闲,你告诉我,凭什么?”
林修闲身体剧震,抬头看向阿月,脸上血色褪尽。
“为了一个侯位,你可以勾结外人,追杀亲姐,置血脉亲情于不顾。”阿月的声音不高,却字字如冰锥,“小娘因你而郁结于心,抱憾而终。这也是你的‘功绩’。”她微微俯身,冰冷的视线如同实质般刺入林修闲的眼底,“你告诉我,这样的你,有什么资格求一句原谅?”
林修闲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巨大的羞愧和绝望如同潮水般将他淹没。他颓然地低下头,不敢再看阿月那双仿佛能洞穿灵魂的眼睛。
阿月直起身,目光掠过他怀中那朴素的骨灰坛,眼神深处似乎掠过一丝极淡、极快的波动,随即又恢复了一片冰封的平静。
“不过,”她的声音依旧清冷,“看在小娘的面子上。”
林修闲猛地抬头,眼中闪过一丝难以置信的光芒。
“这侯爷!既然你这么想当,”阿月看着他,语气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漠然,“那就给你当。”
“姐……姐……”林修闲声音颤抖。
“我不是你姐姐。”阿月断然打断,眼神锐利如刀,“这个镇北侯,你坐上去,就要担起责任。北疆的百姓,林家的祖业,不是给你用来争权夺利、满足私欲的玩具!”
她顿了顿,语气陡然转寒,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杀伐之气:“但如果你当不好,如果让我知道,你再敢勾结外人,鱼肉百姓,或者做出任何辱没林家门楣的事……”阿月的手,轻轻搭在了剑柄上,没有拔剑,但那无形的锋锐之气,已让林修闲如坠冰窟,遍体生寒,“……天涯海角,我必取你性命!届时,休怪我手中长剑,不讲半点情面!”
这是警告,是威胁,更是划清界限的最后通牒。
林修闲脸色惨白如纸,抱着骨灰坛的手臂不住颤抖。他毫不怀疑阿月话语中的决心和能力。他重重地低下头,声音嘶哑而沉重:“……我……记住了。定……守好林家……定……守好北疆……”这承诺,更像是对亡母的誓言。
阿月不再看他,仿佛眼前这个人已经不值得她再多投注一丝目光。她转过身,目光自然而然地落在了门口的穆之身上。
那一刻,她眼中万年不化的寒冰,如同被投入了一缕暖阳,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融。那份拒人千里的冷冽悄然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难以言喻的柔和与……依赖。仿佛漂泊无依的孤舟,终于找到了停泊的港湾。
她抱着剑,步履平稳地走向穆之,在他面前站定。没有言语,只是那样安静地看着他,清澈的眼眸里,倒映着他的身影。
穆之迎着她的目光,看到了她眼底深处那抹只为他绽放的柔软。他伸出手,不是去握她的手,而是轻轻拍了拍她因紧握剑柄而显得有些僵硬的手臂。一个无声的动作,胜过千言万语。
阿月紧绷的身体,在穆之的轻拍下,几不可察地放松了一丝。她微微垂下眼睫,长长的睫毛在苍白的脸颊上投下一小片阴影,再抬眼时,那抹柔和的光芒更加清晰。她没有说话,只是轻轻点了点头,然后默默地站到了穆之身侧稍后的位置。一个护卫的位置,却带着一份超越朋友的、心照不宣的羁绊。
慕婉儿将这一切看在眼里,心中了然,轻轻松了口气,继续低头整理证物。林修闲抱着母亲的骨灰坛,看着阿月走向穆之的背影,看着她眼中那份从未对他展露过的、毫不掩饰的信任与归属,心中五味杂陈,最终化为一声沉沉的叹息和更加深刻的寂寥。
尘埃落定,邪魔伏诛。清虚观的阴谋被粉碎,五行血案的阴影暂时散去。但上京的暗流从未停歇。新的格局在悄然形成,而阿月的心,也终于找到了属于她的、真正的“归墟”——不在那邪异的晶体之中,而在那个身负重任、与她并肩而立的孤御史身旁。
丹房内灯火通明,映照着破碎的法阵、冰冷的尸体,也映照着新的开始。穆之看着身边沉默而坚定的护卫,又望向门外渐渐亮起的天色,沉声道:“小久!婉儿!整理所有罪证!准备奏报!林修闲,随本官回都察院,详细说明你与赵东来勾结、以及威远伯府千金一案的始末!”
“是,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