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西废弃印书坊弥漫的奇异熏香气味,像一条无形的毒蛇,指引着方向。阿月如同最精密的猎犬,鼻翼微动,身形在昏暗狭窄的巷弄间疾掠。穆之紧随其后,目光锐利地扫视着两侧高耸、斑驳的墙壁和紧闭的门窗。衙役们散开在后方,形成一张谨慎的包围网。
那气味独特而阴冷,混杂着陈年木料、某种苦涩药草以及一丝难以言喻的、类似腐朽昆虫的腥气,与“梦蝶引”的甜辛截然不同,却同样令人心神不宁。它断断续续,时而清晰,时而微弱,显示出“虫师”惊人的反追踪能力。
气味最终消失在一条死胡同的尽头。这里堆满了废弃的箩筐和破损的陶瓮,空气中混杂着垃圾的腐臭。胡同尽头,是一堵两人多高的、爬满湿滑苔藓的砖墙。
“气味…在这里最浓…但断了。”阿月眉头紧锁,指尖拂过冰冷湿滑的墙面,“没有翻越的痕迹。”
穆之的目光落在墙角一堆被刻意挪动过的破箩筐上。他示意衙役小心搬开。箩筐下,赫然露出一个仅容一人勉强钻入的、黑黢黢的洞口!洞口边缘残留着新鲜的泥土和苔藓刮擦的痕迹,那股奇异的熏香气味正从中幽幽飘散出来!
地道!
“他下去了!”阿月眼神一凛,短刃瞬间出鞘,寒光在昏暗的胡同里一闪。
“小心机关!”穆之低喝,迅速从怀中取出火折子吹亮,同时将一包雄黄粉递给阿月,“我先下,阿月断后。其他人守住洞口,没有命令不得擅入!”
火光跳动,勉强照亮了洞口内向下延伸的、粗糙挖掘的土阶。空气潮湿阴冷,那股混合着木料、药草与虫腥的奇异熏香愈发浓郁,几乎凝成实质,令人呼吸都有些滞涩。土阶不长,很快便到底。下面是一个更加狭窄、仅能弯腰通行的土洞,洞壁上挂着粘稠的蛛网,脚下是湿滑的淤泥。
穆之高举火折,火光在狭窄的通道里摇曳不定,映照出洞壁上一些令人毛骨悚然的痕迹——那并非挖掘工具留下的,而像是…某种尖锐的多足生物反复爬行摩擦出的光滑凹槽!凹槽里,甚至残留着一些深褐色、半干涸的粘液!
“是虫道…”阿月的声音带着一丝凝重,短刃警惕地指向黑暗深处。
两人屏息凝神,沿着这令人不安的“虫道”缓慢前行。通道蜿蜒向下,空气越来越浑浊,熏香气味浓得几乎让人头晕。不知走了多久,前方隐约透出一丝微弱的光亮,空间似乎也开阔了一些。
通道的尽头,连接着一个不大的天然溶洞。洞顶垂下嶙峋的钟乳石,滴滴答答地落下冰冷的水珠。溶洞中央,一堆篝火正在燃烧,散发出摇曳的、昏黄的光线,将洞壁映照得鬼影幢幢。篝火上架着一个乌黑的小陶罐,里面正“咕嘟咕嘟”地翻滚着墨绿色的粘稠液体,散发出浓烈刺鼻的药草与虫腥混合的怪味——正是那股追踪而来的奇异熏香的源头!
然而,洞内空无一人。只有篝火噼啪作响,陶罐里翻滚的毒液冒着诡异的气泡。
“跑了?”阿月警惕地扫视着四周。洞内除了入口,似乎没有其他出口。
穆之的目光却死死盯住篝火旁的地面。那里散落着几样东西:一个打开的、刻着毒虫印记的乌木小盒(与印书坊发现的类似,但更小),里面空空如也;几缕被扯断的、颜色更深的“鬼丝”;还有…一小撮深紫色的晶体碎屑!
而在篝火映照不到的阴影角落里,似乎堆着一团黑乎乎的东西。
阿月示意穆之留在原地,自己如同灵猫般悄无声息地滑了过去。短刃的寒光探入阴影。
那不是什么杂物,而是一具尸体!
一具穿着粗布短打、身形干瘦、面容扭曲惊恐的男性尸体!他的死状极其诡异——整张脸皮被完整地剥了下来,露出下面鲜红蠕动的肌肉和森白的颧骨!剥面手法干净利落,与王小姐的“缝合无面”和染坊女工的“彩布亵渎”截然不同,是一种更加原始、更加血腥的“剥离”!而在那血肉模糊的脸上,正中被钉入了一枚边缘磨损的——鬼面钱!铜钱深深嵌入鼻梁骨,暗红的血顺着钱币边缘缓缓滴落。
第六种“无面”祭品!活剥面皮!
“是看印坊的老哑巴!”阿月认出了尸体的衣着,声音冰冷,“他看守这废弃印坊…被灭口了。”
“虫师”不仅在这里配置熏香,更在离开前,顺手完成了他仪式链条上的第六步!用最残忍的方式,向那所谓的“鬼母”献上了新的祭品!其心性之冷酷,手段之狠毒,令人发指!
“他故意留下这些!是挑衅!也是…拖延!”穆之瞬间明白了“虫师”的意图。这具尸体,这燃烧的毒罐,都是吸引他们注意力的诱饵!他本人,一定从别的通道离开了!
“找!一定有暗道!”穆之立刻下令。
阿月不再管那具恐怖的尸体,锐利的目光如同探照灯般扫过溶洞的每一寸石壁、每一处阴影。她的手指在湿冷的石壁上快速敲击、摸索。穆之则仔细观察着地面的痕迹和篝火的燃烧情况。
突然,阿月的动作停在篝火正后方一块颜色略深的石壁前。她用力一推!
“咔哒…”一声轻微的机括转动声响起。那块看似浑然一体的石壁,竟然向内滑开,露出一个仅容一人侧身通过的狭窄缝隙!一股更加阴冷、带着浓重土腥和水汽的风,从缝隙中吹出!
缝隙内一片漆黑,深不见底。
“追!”阿月毫不犹豫,短刃在前,侧身便挤了进去。穆之紧随其后。
缝隙内是一条更加狭窄、更加湿滑的天然石缝,仅能容人勉强通行。脚下是冰冷的浅水,深及脚踝。那股奇异的熏香气味在这里变得极其微弱,几乎被浓重的水汽和土腥味盖住。
“气味…几乎没了。”阿月的声音在狭窄的空间里显得格外清晰,“水流冲淡了一切。”
“靠痕迹!”穆之压低声音,火折的光芒在湿漉漉的石壁上晃动。他敏锐地发现,两侧的石壁上,偶尔会出现一些新鲜的、被硬物刮擦留下的痕迹,像是某种金属器械快速通过时留下的。
两人沿着石缝艰难前行。水越来越深,渐渐漫过膝盖。前方隐约传来水流声,似乎有更大的空间。
终于,石缝到了尽头。前方豁然开朗,竟然是一个巨大的地下溶洞!洞顶极高,隐没在黑暗中。一条浑浊的地下河从洞中蜿蜒穿过,水流湍急,发出哗哗的声响。河边散落着一些朽木和不知名的骨骸。
而就在河边一块稍显干燥的巨石上,背对着他们,静静地坐着一个枯瘦的身影!
正是“虫师”!
他穿着一身深褐色的、仿佛与周围岩石融为一体的粗布袍子,头上罩着兜帽。他似乎对身后的追兵毫无察觉,正专注地低着头,双手在身前摆弄着什么。一股极其精纯、远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霸道的“梦蝶引”的甜辛香气,正从他身上散发出来,弥漫在整个地下空间!这香气浓郁得几乎化为实质的薄雾,带着强烈的致幻与压迫感!
“虫师!”穆之厉喝一声,试图震慑。
然而,虫师的动作没有丝毫停顿。他缓缓地、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仪式感,转过了身。
兜帽下,那张布满虫蛀般孔洞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一片死寂的灰败。但他的双手,却捧着一件东西——一个用森白的人头骨制成的、巴掌大小的骨碗!碗中盛满了粘稠如血的深紫色液体,液体表面,静静地悬浮着一枚边缘磨损、但在火光下隐隐流转着邪异乌光的——鬼面钱!
第七枚鬼面钱!而且,正浸泡在某种极其邪异的液体中!
“嘿嘿…”虫师喉咙里发出沙哑的笑声,如同砂轮摩擦,“…来了…正好…见证…”
他枯槁的手指,捻起一小撮深紫色的晶体(正是那霸道迷香的母体),缓缓地、带着一种献祭般的庄重,投入了骨碗中那粘稠的紫色液体里!
“噗嗤…”
晶体落入液体的瞬间,没有剧烈的反应,却发出一声轻微的、如同活物吮吸般的异响!骨碗中那枚鬼面钱骤然亮起一抹妖异的乌光!同时,一股比之前浓郁十倍、几乎要凝成实质的甜辛香气猛地爆发开来!如同无形的巨浪,瞬间席卷了整个地下溶洞!
“闭气!”阿月厉喝,早已屏住呼吸,身形如电般扑向虫师!手中短刃直取其咽喉,试图打断这诡异的仪式!
穆之也立刻屏息,同时将手中剩余的雄黄粉猛地向前洒出!
然而,就在这电光火石之间——
虫师仿佛早有预料,对阿月致命的攻击不闪不避!他猛地将手中那盛满邪异液体的骨碗,狠狠砸向脚下湍急的地下河水!
“哗啦!”
骨碗碎裂!那粘稠的紫色液体和那枚妖光闪烁的鬼面钱,瞬间被浑浊的河水吞没!
“祭河…通幽…鬼母…纳供…”虫师嘶哑的声音带着最后的疯狂响起。
与此同时,阿月的短刃已至!
“噗!”
刀锋毫无阻碍地刺入了虫师枯瘦的脖颈!
虫师的身体猛地一僵,随即如同被抽去所有骨头般软倒下来,跌落在冰冷的河水中。暗红的血液迅速从他脖颈的伤口涌出,染红了身下的河水。
阿月一击得手,却毫无喜色。她死死盯着那被河水卷走的紫色液体和鬼面钱消失的方向,又看向脚下虫师迅速失去生机的尸体,脸色前所未有的难看。
“他…用自己和第七枚鬼面钱…完成了第七种‘无面’…‘祭河通幽’?”穆之冲到河边,看着浑浊湍急、深不见底的地下河,心沉入了谷底。
虫师伏诛了。但他临死前完成的最后一个仪式,将那枚浸泡在邪异液体中的鬼面钱献祭给了这条未知的地下暗河。这“祭河通幽”,究竟意味着什么?那条河,通向哪里?所谓的“鬼母”,真的能接收到这份来自地底深处的“供奉”吗?
浓烈到令人窒息的甜辛香气在溶洞中缓缓飘散,混合着血腥与河水的土腥味,形成一种令人作呕的诡异氛围。阿月拔出短刃,虫师的尸体在河水中载沉载浮,那张布满孔洞的脸上,凝固着一个混合着痛苦与诡异满足的表情。
第七枚血钱已成。仪式,又推进了一步。而他们,虽然杀死了“虫师”,却仿佛落入了对方更深的算计之中。地下暗河奔流不息,带走了邪异的祭品,也带走了关于“鬼母”与“归墟之眼”的更多谜团。
穆之站在冰冷的河水中,望着黑暗的河道深处。他知道,虫师的死,绝非终结。那被祭入暗河的鬼面钱,如同投入深渊的信标,或许…正引着某个不可名状的存在,将目光投向这片被阴影笼罩的土地。追查“归墟之眼”与阻止“鬼母现世”的重担,非但没有减轻,反而因这地底的献祭,变得更加急迫和凶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