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史府书房的孤灯,在穆之写下“请旨亲查”四个力透纸背的大字时,仿佛燃烧着他最后的孤勇与决绝。他等待着皇帝的裁决,是雷霆震怒,还是更沉重的使命?
然而,他等来的,是一道将他彻底推离风暴中心的旨意。
翌日,传旨太监尖利的声音在御史府回荡: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御史大夫穆之,前番彻查科举舞弊案,劳苦功高,甚慰朕心。然,狄戎使团滞留日久,永宁公主凤体已渐康复,和亲之期不可再延。为彰显我大雍诚意,巩固两国盟好,特命穆之,加封礼部侍郎衔,充任送亲副使,随狄戎王子阿史那·城、永宁公主一行,出使狄戎!务必沿途悉心照料公主,周全礼仪,宣示天威,待公主大婚之礼成,方可返京复命!钦此!”
旨意宣读完毕,书房内一片死寂。穆之跪在地上,双手接过那明黄的卷轴,指尖冰凉,仿佛握着的不是圣旨,而是一块寒铁。
“至于科举舞弊一案,”传旨太监拖长了腔调,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属于胜利者的矜持,“陛下有口谕:此案干系重大,牵扯甚广,非一司一部可独专。穆爱卿即将远行,分身乏术。着即日起,此案后续所有审讯、追查事宜,移交大理寺全权负责!务必严查到底,揪出所有蛀虫,还天下士子一个朗朗乾坤!穆爱卿,可听明白了?”
“臣……穆之,领旨。谢陛下隆恩。”穆之的声音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他俯下身,额头轻轻触碰到冰冷的地砖。那冰冷,瞬间从额头蔓延至四肢百骸。
他明白了。
一切都明白了。
什么加封?什么副使?什么宣示天威?
不过是流放!是驱逐!
皇帝根本不在乎科举案是否真的水落石出,不在乎王生、李慕白是否沉冤得雪!他在乎的,是太子和武王的势力不能被连根拔起,是朝堂的平衡不能被彻底打破,是狄戎的和亲必须顺利进行以换取北境安宁!而他穆之,这把即将触及核心的刀,这把可能引燃不可控火药的引信,必须被远远地丢开!丢到千里之外的草原去!
移交大理寺?那大理寺卿钱万钧,是出了名的和稀泥高手,更是武王李继暗中交好的人物!案子交到他手里,最后的结果,无非是推出张显宗、陈文远这两个已死的替罪羊,再象征性地处置几个小喽啰,上官止或许被贬斥,至于名单上那些指向东宫、武王府的线索,还有那个神秘的“影先生”?必定会被大理寺以“证据不足”、“死无对证”为由,轻轻抹去,最终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他连做孤臣的机会,都被彻底剥夺了。
他的这位陛下,是棋手,是帝王。所谓的公道、国法,在绝对的权力和利益面前,不过是一层随时可以撕碎的遮羞布。而他穆之,在完成了“敲山震虎”、“平息民怨”的阶段性使命后,便成了一枚碍眼的弃子,被无情地扫出棋盘,流放边疆。
“呵……”一声极轻、极冷的笑声从穆之喉间溢出,带着无尽的自嘲与悲凉。金銮殿上的慷慨激昂,尚方剑下的决绝,落鹰涧拼死带回的残页,阿月苍白的脸和带伤的手……这一切,此刻看来,都显得如此可笑,如此悲壮,又如此……徒劳。最终换来的,竟是一纸流放千里的“恩典”。
“大人……”阿月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带着震惊和深切的担忧。
穆之没有回头,只是望着窗外那片被阳光照耀、却在他眼中蒙上浓重阴影的天空。
“阿月,”他的声音平静得可怕,“准备一下,随我去兰芷苑。陛下有旨,命我充任送亲副使,出使狄戎……我们,得去‘尽心竭力’地,送永宁公主远嫁了。” 他将“尽心竭力”四个字咬得极重,带着一种冰冷的讽刺。
兰芷苑的气氛,因离别而复杂,更因穆之带来的消息而掀起波澜。当穆之平静地宣布皇帝任命他为送亲副使,将随行出使狄戎时,阿史那·城先是一愣,随即那双鹰隼般的眼眸中爆发出难以置信的光芒,紧接着是浓烈的、毫不掩饰的讥讽!
“哈哈哈哈!”阿史那·城发出一阵低沉而充满讽刺意味的大笑,他大步走到穆之面前,目光如刀,“好!好一个‘恩典’!好一个‘宣示天威’!穆御史,你们那位陛下,可真是把‘卸磨杀驴’、‘过河拆桥’玩得炉火纯青啊!用你平息了风波,转头就把你这把碍眼的刀,丢到本王的草原上自生自灭?”
他重重一拍穆之的肩膀,力道沉厚,带着一种复杂难言的情绪——有对雍帝手段的不屑,有对穆之遭遇的同情,更有一丝……隐隐的、棋逢对手般的兴奋?
“不过,”他话锋一转,眼中闪烁着草原雄鹰的锐利光芒,“对本王而言,这倒是个意外之喜!穆之,草原的风沙虽烈,却比这上京的毒瘴干净得多!带着你的人,跟本王走!本王倒要看看,在这草原之上,你这把被大雍抛弃的利刃,能搅动多大的风云!” 这几乎是一种公开的招揽和承诺,在永宁公主面前也毫不掩饰。
永宁公主闻言,苍白的脸上也露出惊愕和忧虑交织的神情,她看向穆之,欲言又止。她深知朝堂险恶,穆之此行名为副使,实同流放,前途未卜。
穆之脸上依旧没有任何表情,只是微微躬身:“王子殿下言重了。穆某奉旨行事,职责所在。定当‘尽心竭力’,护送公主殿下平安抵达狄戎,完成和亲大礼。” 他的声音平淡无波,听不出喜怒,但那份刻意的疏离和公式化,比任何愤怒都更显冰冷死寂。
他公事公办地交代完使团启程的细节(这些本就是他“操持”的),便不再停留,带着阿月告辞离去。走出兰芷苑宫门,阳光刺眼。穆之抬头望了望天,嘴角勾起一丝极淡、极冷的弧度。流放?或许吧。但这流放之地,未必不是另一盘棋局的开始。
回到御史府,气氛压抑而沉重。楚墨渊得知旨意后,先是一怔,随即是滔天的怒火!
“砰!”他一拳狠狠砸在厚重的紫檀木书案上,案几应声裂开一道缝隙!
“出使狄戎?!那鸟不拉屎的苦寒之地!还要等大婚礼成?!这分明是流放!是那老东西怕你再查下去,捅破天!” 楚墨渊双目赤红,须发戟张,如同暴怒的雄狮,“老子兄弟们拼死带回来的残页!就这么……就这么交给大理寺那帮龟孙子去糟蹋?!王生、李慕白就白死了?!那些被顶替的寒门学子,就活该认命?!老子……老子真想……”
慕婉儿死死拉住他的胳膊,眼中含泪,声音哽咽:“楚大哥!慎言!这是圣旨!抗旨是诛九族的大罪啊!” 她看向穆之,满是担忧,“大人,此去狄戎,路途遥远,环境陌生,凶险难料……您的安危……”
阿月沉默地站在角落,左手紧紧按着腰间的短刃,指节因用力而发白,眼神却异常坚定地看向穆之。无论流放何方,她的选择只有一个——跟随。
穆之只是静静地坐在书案后,看着愤怒的楚墨渊,看着担忧的慕婉儿,看着沉默却坚定的阿月。那份庄园的残页,依旧躺在案头,像一个无声的嘲笑,也像一个冰冷的句点。
“楚将军,”穆之终于开口,声音平静无波,仿佛在说一件与己无关的事,“把残页,还有我们之前整理的所有关于此案的卷宗、口供副本,全部封存。明日,移交大理寺。”
“大人!”楚墨渊不甘地低吼,额上青筋暴起。
“这是圣旨。”穆之看着他,眼神深不见底,如同寒潭,“我们,遵旨。”
他站起身,走到阿月面前,目光落在她左手绷带上:“阿月,你的伤……”
“大人,属下无碍!定能护卫大人周全,远赴狄戎!”阿月立刻挺直脊背,声音斩钉截铁。
穆之看着她苍白却无比坚定的脸,心中那潭死水似乎微微波动了一下。他点了点头,又看向楚墨渊和慕婉儿:“楚将军,婉儿姑娘,京城……就交给你们了。大理寺接手后,此案……你们不必再过问,保全自身为上。” 这是告别,也是保护。
“大人!”慕婉儿泪如雨下。
楚墨渊紧握双拳,指甲深深陷入掌心,最终化作一声沉重的叹息,带着无尽的憋屈和担忧。
穆之挥了挥手:“都下去准备吧。三日后启程。我想一个人静静。”
书房门被轻轻关上。穆之独自一人站在空旷的书房中。夕阳的余晖透过窗棂,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很孤独。他走到书案前,拿起那份“请旨亲查”的奏疏,上面的墨迹早已干透,字字如刀,此刻却显得无比讽刺。
他拿起奏疏,缓缓走到燃烧着银霜炭的火盆边。炭火发出噼啪的轻响,温暖的光映照着他冰冷的脸庞。
他手一松。
那承载着他孤臣血勇与最后希望的奏疏,轻飘飘地落入通红的炭火中。火焰瞬间舔舐上来,纸张卷曲、焦黑,化为灰烬,只余下几点火星不甘地闪烁,旋即彻底湮灭。
火盆的光,照亮了他眼中最后一点光芒也随之熄灭,只剩下无边无际的、深不见底的寒潭。
弃子已定,远行在即。
京城这盘棋,皇帝亲手抹去了他这颗棋子。
但狄戎草原,会是死地吗?阿史那·城那意味深长的眼神,永宁公主的忧虑,还有那千里之外的未知……这被强加的流放,焉知不是命运在绝境中撕开的一道缝隙?
寒潭依旧深,但潭水之下,暗流的方向,已然改变。穆之站在灰烬旁,望着北方,那深潭般的眼眸中,第一次映照出远方的轮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