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官府那令人窒息的禁忌气息和上官止绝望的嘶吼,如同跗骨之蛆,缠绕着穆之回到御史府。寒潭更深,绝望更甚,那“无法翻越的大山”和“不可触及的天”的阴影,几乎要将人吞噬。然而,就在穆之询问阿月那个皇子可堪大用后,知道了品性良洁的四皇子李信。在这无边的黑暗中,在启程前最后的寒夜里,一道微光,穿透了穆之心头的坚冰。
阿月对李信品行的描述,像一颗投入死水的石子,激起了微澜。不受宠、重情义、素有贤名、甚至不惜触怒皇帝也要娶抚养自己长大的宫女为妻……在这个冰冷肮脏的皇权漩涡中,这样的人,几乎是个异类。一个被边缘化、被忽视,却可能保有最后一丝赤诚的异类。
穆之枯坐一夜,眼中血丝密布,大脑却在绝望的冰层下高速运转。皇帝已不可信,太子、武王皆非善类,这大雍的江山若交到他们手中,只会加速滑向更深的深渊。他这枚弃子,被流放之前,或许还能……埋下一颗火种?
“阿月,”黎明将至,穆之的声音因疲惫而沙哑,却异常清晰,“备车,随我去四皇子府。”
**四皇子府:清贫中的微光与故人重逢**
四皇子李信的府邸,坐落在上京城相对僻静的东城。没有朱门高墙,没有雕梁画栋,门庭甚至显得有些冷清破败。当穆之和阿月的马车停在府前时,看到的不是威风凛凛的侍卫,而是一个头发花白、动作有些迟缓的老门房。
通报之后,两人被引入府中。庭院不大,却收拾得干净整洁,几畦菜蔬青翠欲滴,角落里还养着几只鸡。最令人动容的是,在正堂前的廊檐下,竟摆放着几架纺车。一位身着素净布裙、气质温婉娴静的女子,正带着几个同样衣着朴素的婢女,专注地纺着线。梭子穿梭,发出单调却充满生活气息的声响。
那女子抬头看到阿月,眼中立刻浮现出惊喜和熟稔:“阿月?是你!你还活着啊!” 她放下手中的活计,快步迎了上来,正是四皇子妃离雪儿。她的笑容真诚而温暖,没有丝毫皇妃的架子,只有见到故人的欣喜。
“雪儿姐姐!这事以后再说,这位是孤穆之。”阿月冰冷的神色也瞬间融化,眼中流露出真挚的情感。她们曾在这冷清的府邸相伴成长,情谊深厚。
离雪儿看到阿月身后的穆之,虽有些意外,但依旧保持着得体的礼节:“孤御史,快请进,殿下在书房。” 她亲自引路,步履轻盈,声音柔和。
书房内,陈设更是简单。四皇子李信,一身半旧的青色常服,正伏案临摹字帖。他身形略显单薄,面容清俊,眉宇间带着一丝挥之不去的书卷气和淡淡的郁色。见到穆之和阿月进来,他放下笔,眼中先是惊讶,随即化为温和的善意:“阿月?你还活着啊!” 他的态度自然,没有皇子的倨傲,只有一种近乎朴实的真诚:“这位是?”
“孤穆之!”穆之拱手。
**惊世之问与离儿的决断**
寒暄几句,穆之没有绕弯子,摒退了左右(离雪儿留下),书房内只剩下他们四人。穆之的目光如炬,直视李信,一字一句,石破天惊:
“四殿下,穆某即将远行,临行前有一问,望殿下坦诚相告:您,可曾想过,坐上那把龙椅?”
“哐当!”李信手中的茶杯失手跌落在地,摔得粉碎。他猛地站起身,脸色瞬间煞白,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骇和本能的恐惧!他下意识地看向身旁的离雪儿,声音都变了调:“先……先生何出此言?!此乃……此乃大逆不道之言!信……信从未有此妄念!那个位置……太遥远了,信不敢奢求,更……更不愿牵连离儿!” 他紧紧握住离雪儿的手,仿佛那是他唯一的依靠和软肋。
阿月见状,立刻上前一步,言辞恳切:“殿下!太子阴鸷,武王暴戾,他们若登大宝,天下苍生何辜?殿下仁德爱民,素有贤名,为何不能为这天下争一争?穆之此番前来,便是看中殿下之德啊!”
穆之亦沉声道:“殿下,非是孤某妄言。如今朝局,奸佞当道,国本动摇。陛下……亦有失察之处。若无人拨乱反正,大雍危矣!殿下之贤,便是希望所在!孤某此去狄戎,亦是布局。他日若有机会,必当倾力相助殿下,还天下一个朗朗乾坤!”
李信脸色变幻不定,惊惧、犹豫、还有一丝被压抑太久的、连自己都不敢深想的渴望在眼中交织。他痛苦地摇头:“先生之才,信素来敬仰。先生之行,信亦深感钦佩。但……太难了!信无根基,无强援,如同浮萍。争?拿什么争?一旦失败,离儿她……” 他看向离雪儿,眼中是无尽的担忧和柔情。
书房内陷入僵持。穆之和阿月苦口婆心,陈说利害,剖析时局,言明天下百姓之望。然而李信心中的恐惧和对离雪儿的保护欲,如同一道坚固的壁垒,让他始终无法下定决心。
就在穆之几乎要感到无力之时,一直沉默的离雪儿,轻轻握紧了李信的手。她抬起头,目光清澈而坚定,没有看穆之,而是深深地看着自己的丈夫,声音温柔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
“信,答应穆先生吧。”
李信浑身一震:“离儿,你……”
“我知道你怕什么。”离雪儿抬手,轻轻抚平李信紧皱的眉头,眼中是理解,更是决绝,“你怕我受牵连,怕我受苦。可你忘了,我们在这府里相依为命,所求的,难道仅仅是一隅安宁吗?看着外面那些受苦的百姓,看着这越来越浑浊的世道,我的心,又何尝安宁过?”
她转向穆之,深深一礼:“孤先生,雪儿虽是一介女流,也知‘天下兴亡,匹夫有责’的道理。殿下他,心中有仁,有义,有对黎民百姓的怜悯,只是……被这深宫冷落磨去了棱角,被对我的担忧束缚了手脚。” 她再次看向李信,眼神灼灼生辉:“信,我们争!不是为了那至高无上的权力,不是为了荣华富贵!是为了这天下受苦的苍生,去争一个朗朗乾坤,争一个海晏河清的太平盛世!若败,雪儿陪你共赴黄泉,绝不独活!若成,我们便携手,为这天下人,开创一个真正的好世道!”
“离儿……”李信看着妻子眼中那从未有过的、如同星辰般璀璨的决然光芒,听着她掷地有声的话语,心中的壁垒轰然倒塌。他反手紧紧握住离雪儿的手,仿佛从中汲取了无穷的力量,然后,他转向穆之,郑重地、深深地一揖:
“先生!李信……愿听先生教诲!为天下苍生,争这一线生机!纵使粉身碎骨,亦在所不惜!”
**托付火种,孤舟携众启程**
穆之心中一块巨石终于落地。他扶起李信,眼中是欣慰,更是沉甸甸的责任:“殿下有此宏愿,天下苍生之幸!然此刻,仍需韬光养晦,暂避锋芒!”
“孤某此去狄戎,名为升官,实为流放。他日若能借狄戎之力,或寻得转机,必当设法回京,与殿下共谋大事!”他又拿出一枚古朴的玉佩:“殿下在京,若有万分紧急或需要武力臂助之时,可持此玉佩,秘密寻御林军统领楚墨渊将军。楚将军忠直可靠,虽未必知晓全盘,但可信赖,必会尽力相助!”
李信双手接过玉佩,如同接过千斤重担,神色凝重至极:“先生放心!信,定不负所托!在京一日,便如履薄冰,积蓄力量,静待先生归来!”
离雪儿亦郑重道:“孤先生放心远行,殿下身边,有我。”
阿月看着眼前这一幕,心中百感交集,默默上前对着李信和离雪儿深深一礼。
离开四皇子府,阳光正好。穆之回头望了一眼那清贫却仿佛孕育着无限生机的府邸,眼中那深不见底的寒潭,终于映出了一丝名为希望的光亮。
**南门送别:携众远行**
三日后,吉时。
上京城南门外,旌旗招展,仪仗威严。
永宁公主的华丽凤辇居中,阿史那·城骑着神骏的草原战马护卫在侧,金狼卫精锐彪悍肃立。穆之作为送亲副使,身着礼部侍郎官袍,骑在马上,神色平静,看不出悲喜。
在他的身后,除了骑马紧随、左手缠着绷带、眼神锐利如初的阿月还有慕婉儿和小久。
楚墨渊率领御林军精锐沿途护送,他的目光复杂地在穆之、阿月、慕婉儿和王久身上扫过,最终与穆之视线交汇,一切尽在不言中。穆之在出发前,已私下将一封密信托付于他。
皇帝并未亲临,只派了礼部尚书主持仪式。场面宏大,却透着一股例行公事的冰冷。
阿史那·城策马来到穆之身边,目光扫过他身后这支略显特别的小队伍(尤其是慕婉儿和王久),眼中闪过一丝了然和玩味,低声道:“穆之,草原的风,等着你呢!记住本王的话!看来你这趟‘流放’,带的帮手也不少嘛!” 他意有所指地笑了笑。
穆之微微颔首,没有多言。他的目光越过阿史那·城,望向皇城的方向,又仿佛穿透了千山万水,落在了那座清贫的四皇子府。他抱拳,对着送行的官员,也对着这即将告别的上京城,朗声道:
“臣,穆之,奉命出使狄戎,定当恪尽职守,不负圣恩!启程——!”
随着号角长鸣,庞大的使团队伍缓缓开拔。永宁公主的凤辇、阿史那·城的金狼卫、穆之以及他身边策马而行的阿月、慕婉儿,还有牵着驮马、沉默如影的王久,一同汇入北行的洪流,扬起一路烟尘,向着北方,向着未知的狄戎草原,渐行渐远。
孤舟已离岸,然舟上非独一人。
寒潭的火种,已然深埋。
这流放千里的旅程,不再是终点,而是另一场关乎天下命运的棋局……悄然开启的第一步。医者、护卫、忠诚的伙伴,连同那深埋的希望,一同踏上了这条布满荆棘却也充满未知可能的北行之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