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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平的秋,1943年的秋,风已经像刀子。它刮过灰扑扑的瓦楞,卷起胡同里陈年的尘土和枯败的槐叶,打着旋儿,钻进人骨头缝里。铅灰色的天压在头顶,沉甸甸的,吸走了最后一点暖和气儿。

何大清缩着脖子,两只手揣在磨得发亮的破棉袄袖子里,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南城逼仄的胡同里。他身后跟着大儿子何雨昂,十四岁的半大孩子,裹在一件明显大了几号的旧夹袄里,脸色是一种不正常的灰白,嘴唇发青,每走一步都像是踩在棉花上,虚浮得厉害,瘦削的肩膀微微打着颤。

“雨昂,再撑会儿,快到家了。”何大清没回头,声音闷闷地从前面传来,带着一丝掩饰不住的疲惫和忧虑。他今儿在丰泽园后厨,给几个来尝“支那料理”的日本军官整治了一桌精细菜。那些东洋人吃得高兴,破天荒赏了一把铜子儿,还有几块压手的银元。钱不多,在这米珠薪桂的年月,却足够家里嚼裹一阵子,兴许还能给雨昂抓副药。

可这钱,烫手。揣在怀里,像揣了块烧红的炭。何大清知道,从丰泽园后门出来,走到这条叫“背阴胡同”的地界儿,就是鬼门关前溜达。他特意把赏钱分开,铜子儿自己揣着,那几块沉甸甸、更要命的银元,用块破布裹了,死死塞进了大儿子何雨昂贴身的衣襟里。这孩子打小就病弱,看着风吹就倒,藏在孩子身上,兴许比藏自己身上还稳妥些——那些地痞流氓、旧警察的眼睛,总盯着大人鼓囊囊的腰包。

何雨昂——或者说,占据着这具孱弱少年躯壳的肖昂,只觉得那几块冰冷的金属硌在胸口,像压着块大石,让他本就艰难的呼吸更滞涩了几分。魂魄深处传来的撕裂感从未停止,如同无数细小的冰锥在反复凿刺。这具身体太脆弱了,像一件布满裂纹的劣质瓷器,随时可能彻底崩碎,把他这个来自异世的“恶灵”彻底暴露在天地之间,或者干脆烟消云散。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灼痛,每一次迈步都耗尽了力气。

他费力地抬起沉重的眼皮,看着前面父亲那微微佝偻、在寒风中显得格外单薄的背影。一种混杂着愧疚、依赖和极度不适的陌生情绪,沉甸甸地压在心头。

胡同越走越深,两侧斑驳脱落的青砖墙挤压过来,光线也越发黯淡。就在一个狭窄的拐角,两团黑影毫无征兆地从旁边的门洞里晃了出来,像两堵墙,结结实实地堵死了去路。

两个旧警察。穿着洗得发白、打着补丁的黑色警服,袖口和领子油腻腻的,腰间松松垮垮地别着根警棍。头上的警帽歪戴着,帽檐下是两张被劣质烟草熏得发黄的脸,眼珠子浑浊,像蒙了层灰,透着股毫不掩饰的贪婪和市侩气。一个高些,长着张马脸;另一个矮胖,嘴角耷拉着。

“哟呵,何大厨!”矮胖警察咧嘴一笑,露出被烟熏黑的牙花子,一股浓烈的口臭扑面而来,“这刚下工?辛苦辛苦!”他一边说,那双浑浊的眼睛一边像钩子似的,在何大清身上扫来扫去,重点停留在可能藏东西的腰腹位置。

何大清的心猛地一沉,像掉进了冰窟窿里。他脸上堆起讨好的笑,那笑容干涩得像是硬挤出来的:“二位老总辛苦,辛苦!这不刚忙完……回家,回家。”

“回家?”高个的马脸警察嗤笑一声,往前逼近一步,警棍在手里掂了掂,发出不轻不重的闷响,“我瞅着不像啊。何大厨,今儿后厨动静不小啊?听说……太君们吃得挺乐呵?”

矮胖警察嘿嘿笑着,目光已经越过何大清,落在了墙根下扶着墙、脸色惨白、摇摇欲坠的何雨昂身上:“啧啧,这不是你家大小子嘛?病秧子一个,看着就晦气。”他话锋一转,突然变得阴冷,“太君们乐呵,那不得赏点啥?何大厨,规矩你懂,兄弟们站岗放哨也不容易,风吹日晒的……拿出来吧,别让哥几个动手,伤了和气!”

何大清脸上的笑容僵住了,冷汗瞬间从额角渗出来:“老总……老总您说笑了,太君……太君就是随口夸了几句,哪……哪有什么赏……”

“放你娘的屁!”马脸警察猛地啐了一口,唾沫星子几乎溅到何大清脸上,“给脸不要脸!”他一把推开挡在前面的何大清,力气大得让何大清踉跄着撞到冰冷的砖墙上。两个警察目标明确,饿狼般扑向缩在墙角的何雨昂。

“你们干什么!他还是个孩子!”何大清惊怒交加,挣扎着想扑过去护住儿子,却被矮胖警察反手一肘狠狠捣在肋下,痛得他闷哼一声,蜷缩下去,只能嘶声哀求:“老总!老总行行好!孩子病着!真没钱!求求你们了!”

哀求声在狭窄的胡同里显得那么微弱无力。

何雨昂被那矮胖警察粗暴地揪着衣领提溜起来,后背重重撞在粗糙冰冷的砖墙上,撞得他眼前发黑,五脏六腑都移了位。那高个警察油腻腻、带着浓重烟味和汗臭味的手,像毒蛇一样,毫不客气地伸进他单薄的夹袄里,贴着冰凉的皮肤,粗暴地摸索着。手指划过肋骨,带来一阵阵恶心欲呕的触感。

“小兔崽子,藏哪儿了?快给老子拿出来!”矮胖警察恶狠狠地掐着何雨昂的脖子,力气大得几乎要捏碎他的喉骨。窒息感混合着魂魄深处剧烈的撕裂痛楚,如同海啸般冲击着肖昂的意识。

冰冷的绝望瞬间攫住了他。这具身体太弱了,弱到连挣扎都做不到。父亲痛苦的呻吟就在耳边,这两个警察的贪婪像毒液一样侵蚀着空气。跑?不可能。反抗?凭这风一吹就倒的身子?死路一条!要么他们父子一起死在这肮脏的背阴胡同,要么……

肖昂的灵魂在咆哮!那属于恶灵的本能在绝境中疯狂燃烧!他需要力量!需要活下去的力量!哪怕是最黑暗、最禁忌的力量!被触碰、被掠夺的屈辱感,对死亡的恐惧,对父亲处境的愤怒,如同滚油浇在魂魄的裂痕上。

“呃……呃……”何雨昂喉咙里发出破碎的嗬嗬声,眼睛因为缺氧和剧痛开始翻白,身体剧烈地抽搐。就在这濒死的边缘,肖昂放弃了所有对这具孱弱身体的压制,将残存的、属于异世恶灵的最后一点本源力量,孤注一掷地引爆!

目标——那两只正在他怀中肆虐的手!那两具紧贴着他、散发着污浊生命气息的躯体!

嗡!

没有惊天动地的巨响。只有一声极其轻微、仿佛来自九幽之下的空气震颤,在狭窄的空间里荡开。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无限拉长、扭曲。

何大清刚从肋下的剧痛中勉强抬起头,看到的景象让他浑身的血液瞬间冻结,头皮炸裂!

他看见矮胖警察揪着自己儿子衣领的手,那只刚刚还充满力量的手,毫无征兆地、无声无息地塌陷了下去!像烈日暴晒下的蜡像,又像是被无形的饕餮巨口瞬间啃噬!皮肤、肌肉、血管、骨骼……从指尖开始,以一种无法理解的、令人魂飞魄散的速度向上蔓延、消融、湮灭!

没有血,没有肉沫,只有一层细细的、带着油腻感的灰色尘埃,簌簌飘落。

矮胖警察脸上的狞笑甚至还没来得及完全转化为惊愕,那塌陷的恐怖已经蔓延过了手腕、小臂、手肘……他浑浊的眼睛瞪大到极致,瞳孔里倒映出自己正在消失的手臂,喉咙里只来得及挤出半声短促到不成调的、非人的“嗬——”,那声音便戛然而止。

因为塌陷已经吞噬了他的脖子、头颅。

与此同时,那个高个马脸警察,他伸进何雨昂怀里的手臂,也遭遇了同样的命运。他正摸到了那块裹着银元的破布,脸上刚露出一丝狂喜,下一秒,狂喜就凝固成了永恒的、无法置信的恐惧。他眼睁睁看着自己的手臂,从指尖开始,寸寸化为飞灰。他想抽手,想尖叫,但身体却像被无形的寒冰冻住,连一丝肌肉都无法动弹。只能眼睁睁看着那毁灭的浪潮,顺着手臂,无情地席卷向自己的躯干。

整个过程快得如同幻觉。没有惨叫,没有挣扎,只有一种令人牙酸的、细微而密集的“嗤嗤”声,像是无数看不见的虫子在一瞬间啃噬殆尽。

两个活生生的人,两个刚才还凶神恶煞的警察,就在何大清眼前,就在他儿子身前,如同被投入了无形的焚化炉,又像是被某种来自幽冥的怪物一口吞下。仅仅是一个呼吸不到的功夫,原地只剩下两套空荡荡、带着污渍和汗味的黑色警服,软塌塌地委顿在地。警帽滚落在尘土里,警棍也掉在一旁。

几缕灰白色的细尘,打着旋儿,在冰冷的空气中缓缓飘散。

胡同里死一般的寂静。只有风刮过墙头的呜咽,和何大清自己牙齿疯狂打颤发出的“咯咯”声。

他脸上的血色褪得一干二净,眼珠子瞪得几乎要凸出眼眶,瞳孔深处只剩下无边无际的、源自生命本能的恐惧。他看到了!他清清楚楚地看到了!那不是人!是鬼!是看不见的恶鬼!就在这光天化日之下,就在这背阴胡同里,把两个大活人,生生吃了!吃得骨头渣子都不剩!

“鬼……鬼……鬼啊——!”

一声凄厉得变了调的惨叫终于冲破喉咙,何大清像是被滚油烫到一样猛地弹跳起来。巨大的恐惧压垮了理智,他脑子里一片空白,只剩下一个念头:跑!带着儿子跑!离开这个被恶鬼盘踞的地方!

他完全忘记了地上的警服,忘记了那几块要命的银元。他像疯了一样扑向墙角的儿子。何雨昂刚刚从发动能力的虚脱中缓过一丝气,身体还软得像面条,意识模糊。何大清枯瘦的手一把抓住儿子冰凉的手腕,那力道大得惊人,几乎要捏碎骨头。

“跑!雨昂!跑!”何大清的声音嘶哑破裂,带着哭腔和无法抑制的颤抖。他拖着何雨昂,像拖着一个破麻袋,转身就朝着胡同口没命地狂奔。脚下一步深一步浅,好几次差点被自己的脚绊倒,但他不敢停,不敢回头,仿佛身后那两套空荡荡的警服随时会立起来,或者那无形的恶鬼会追上来。

被他拖着的何雨昂,身体虚弱到了极点,魂魄更是如同风中残烛,每一次能力的发动都是饮鸩止渴。此刻被父亲死命拖拽着奔跑,脚下根本使不上力,身体在坑洼不平的地面上剧烈地颠簸、拖行,脚上的破布鞋没几下就蹭掉了,脚底被粗糙的石子硌破,火辣辣地疼。但他一声不吭,只是死死咬着下唇,任由父亲拖拽。他能感觉到父亲那只枯瘦的手,抖得像秋风里最后一片叶子,冰冷,湿滑,全是冷汗。那只手上传来的,是纯粹的、几乎要化为实质的恐惧。

“爹……”何雨昂微弱地叫了一声,声音细若蚊蚋。

“别说话!别回头!跑!”何大清几乎是吼出来的,声音劈了叉。他不敢看儿子的脸,脑子里全是刚才那两套衣服塌陷下去的可怖景象。他甚至闪过一个荒谬绝伦的念头:儿子……会不会也……?这念头让他肝胆俱裂,拖拽的力量又加大了几分。

两人跌跌撞撞,如同丧家之犬,终于冲出了背阴胡同,冲上了稍宽一点的街面。街上有零星的行人,看到这父子俩一个面无人色、拖着一个脸色惨白如纸、几乎脚不沾地的少年狂奔,都投来惊异的目光。

何大清对一切视若无睹。他只知道跑,拼命地跑,离那个被恶鬼吞噬的背阴胡同越远越好。肺里火烧火燎,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炸开。但他不敢停,恐惧像鞭子一样抽打着他。

不知跑了多久,穿过了几条胡同,直到看到自家那熟悉的、破旧的院门,何大清才像被抽掉了所有骨头,腿一软,差点带着儿子一起栽倒在地。他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撞开虚掩的院门,几乎是连滚带爬地拖着何雨昂冲了进去。

“砰!”的一声巨响,何大清用后背死死抵住院门,手忙脚乱地插上门栓,又拖过旁边一根顶门的粗木杠子,哆哆嗦嗦地横在门后。做完这一切,他背靠着冰冷的门板,像条离水的鱼一样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汗水混着泪水糊了满脸,胸膛剧烈起伏,每一次吸气都带着破风箱般的嘶鸣。

院子里,一个八九岁、虎头虎脑的男孩正蹲在地上玩石子,被这动静吓得猛地跳起来,是二儿子何雨柱(傻柱)。他瞪大眼睛,看着狼狈不堪的父亲和瘫软在地、脸色白得像纸一样的大哥。

“爹?哥?咋了?”何雨柱怯生生地问。

何大清说不出话,只是拼命摇头,眼神涣散,充满了劫后余生的惊悸和尚未散去的、深入骨髓的恐惧。他扶着门板,慢慢地、虚脱地滑坐到冰冷的地上。目光下意识地扫过被自己拖回来的大儿子。

何雨昂蜷缩在门边的角落里,身体还在细微地颤抖,紧闭着眼,眉头痛苦地拧在一起,唇边残留着一丝不正常的、诡异的淡红痕迹,像是干涸的血迹,又像是过度用力咬破了嘴唇。他整个人散发着一股难以言喻的阴冷气息,微弱,却让何大清心头猛地一抽,一股寒意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

他刚才……离那吃人的恶鬼那么近!那鬼……会不会……也跟着回来了?

这个念头像毒蛇一样钻进何大清的脑海。他死死地盯着儿子唇边那抹刺眼的淡红,再看看儿子苍白得毫无人色的脸,一股混杂着恐惧、怀疑和一种扭曲的、难以言喻的侥幸感在心底翻腾。

他想起那两个警察塌陷下去的样子……想起那两套空荡荡的警服……巨大的恐惧再次攫住了他。他猛地别开脸,不敢再看何雨昂,身体筛糠似的抖得更厉害了。

“……柱子,”何大清的声音嘶哑得厉害,带着剧烈的喘息,“去……去给爹舀瓢凉水来……快……”他需要冰冷的刺激,来压住心头那几乎要将他吞噬的恐惧和那个可怕的联想。

何雨柱看看瘫软在地的大哥,又看看面无人色、抖成一团的爹,小脸上满是懵懂的惊恐,但还是听话地转身朝水缸跑去。

何大清靠在冰冷的门板上,听着自己心脏狂跳的声音,目光失神地望着院子里那方同样灰蒙蒙的天空。背阴胡同里那无声吞噬的一幕,如同最深的烙印,烫在了他的灵魂深处。

鬼……这世道,真的有鬼!那鬼……吃了两个警察!

他哆嗦着抬起自己刚才死死抓住儿子的那只手,枯瘦,布满老茧,此刻却抖得如同风中秋叶。掌心里,似乎还残留着儿子手腕那冰凉的、不似活人的触感。他猛地握紧拳头,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带来一丝尖锐的痛楚,试图驱散那无孔不入的寒意和心底那个疯狂滋长的念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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