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8年初冬,北平。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压着紫禁城的金顶,寒风卷起前门大街上的纸屑和尘土,裹挟着劣质油墨的焦糊味、人群的汗酸气和一种末日般的恐慌,钻进行人臃肿的棉袄领口。
东交民巷,中央银行北平分行地下金库,厚重的铅门隔绝了地面上挤兑人潮的哭喊与骚动,只有换气扇低沉的嗡鸣在冰冷的混凝土空间中回荡。
何雨昂站在金库中央,深灰色英式呢子大衣纤尘不染,如同精密仪器置身于一片狼藉的废料场。
他戴着黑色小羊皮手套的右手,正以非人的精准捻开一叠刚从上海空运来的绝密账册,纸页翻动的“沙沙”声如同毒蛇吐信。惨白的灯光下,堆积如山的金圆券散发着腐朽的气息。
“……查清了!分行外汇科科长李万春!勾结美商花旗洋买办詹森、内部稽核处王副处长!伪造单据,抽走至少八百万美元外汇!金圆券……就是被他们抽垮的!”
一个面无人色的银行职员匍匐在地,声音因恐惧而变调,双手奉上染着暗褐污迹的文件。
何雨昂的目光穿透纸张,落在对方因极度恐惧而剧烈颤抖的喉结上,仿佛在欣赏一件精密仪器内部齿轮濒临崩坏的细微颤动。
那颤抖的频率、汗珠滚落的轨迹、瞳孔收缩的幅度,构成了一组远比账册更直观的“数据流”。
“李万春人呢?”
“死……死了!王副处长家失火,两人烧死在书房!现场有打斗痕迹和匕首!詹森……昨天飞香港了!”
一场粗糙的灭口。何雨昂嘴角几不可察地向上牵动了一下,弧度冰冷得毫无暖意,更像是对这种效率的无声嘲讽。
他接过染血文件,随手丢给身后铁铸般的保密局特工:“名单人员,全部控制。资产冻结。上海站,全球通缉詹森。” 指令简洁,毫无冗余,如同手术刀切除病灶。
他走向金库深处临时作战室,巨大的北平金融网络图铺满整墙,红蓝线条交织如垂死巨兽的血管。
指尖,带着黑色手套的指尖,极其缓慢地、带着近乎亵渎的冰冷触感,点在了“李万春”、“王副处长”的节点上。
“蛀虫已除。崩塌惯性已成。金圆券,救无可救。” 他的声音里没有惋惜愤怒,只有洞悉物质世界运行规则的纯粹“认知”。
他拿起红色保密电话,拨通特殊线路。对面只有电流白噪音。何雨昂用一种毫无起伏、机器播报密码般的语调陈述:
恐慌情绪蔓延速率、挤兑人群行为模式聚类分析、黑市美元兑换比价异常波动预测……最后,报出香港渣打银行离岸账户号码,以及詹森七十二小时藏匿点坐标预测。
“目标:‘归巢’。” 挂断。
电话线另一端,遥远的“老家”地下指挥部,顶尖的金融狙击手与行动队闻风而动。那流失的八百万美元,将成为刺破黎明前黑暗的利刃所需的最后一块精钢。
何雨昂的意识深处,一个独立逻辑线程高速运转:【任务:清除北平金融蛀虫,定位并转移流失外汇(目标金额:≥$8,000,000)。执行状态:主要目标节点(李\/王)物理清除(第三方执行),关键资产(詹森关联资金)流向锁定,坐标发送。预计回收率:92.7%。任务评估:完成。】 线程关闭,数据压缩归档。北平,对他而言,已是一组处理完毕的过期数据。
* * *
北平,东来顺。滚烫的铜锅翻腾,辛辣锅气与醇厚酒香构筑了一个与窗外金融末日隔绝的小宇宙。
郑耀先——曾经的军统北平站站长,如今的保密局资深顾问——亲自执壶,滚烫的烈酒注入何雨昂面前的白玉杯。
他脸上激赏毫不掩饰,用力拍着何雨昂的肩膀,手掌宽厚有力,带着枪茧,拍在呢子大衣上发出闷响。何雨昂身体纹丝不动,杯中酒液瞬间归于平静。
“雨昂啊!北平这一仗,打得漂亮!雷霆手段!快刀斩乱麻!揪出蛀虫,断了抽血管子,还把那洋鬼子詹森逼得在九龙城寨里像耗子一样被堵住!痛快!”
郑耀先一饮而尽,布满红丝的眼睛紧盯着何雨昂,试图穿透那过分平静的表象。
“就凭你这手从烂账死人堆里挖真金的本事,还有那份算无遗策的脑子!南京那些老爷们,眼珠子都快掉出来了!一个劲问我,你何雨昂是不是诸葛孔明转世?哈哈!”
何雨昂端起酒杯。清澈酒液映着毫无波澜的眼眸。他抬手,将酒液平稳注入喉中。
辛辣的燃料,带来基础的物理刺激,未引发任何情感反馈。
他放下空杯:“郑长官过誉。职责所在,清除系统冗余错误,优化信息流,确保目标达成效率最大化。” 用词精准、冰冷,剥离人性。
郑耀先斟酒的手微顿,眼中异样一闪而过。这份冷静,远超“沉稳”,近乎非人抽离。
“好一个‘职责所在’!” 他压下异样,哈哈一笑,身体前倾,声音压低,带着老谋深算的试探,“北平清得差不多了。接下来?想不想换个更大的舞台?施展你这身通天的本事?”
何雨昂目光落在翻腾的羊汤上,油脂破裂聚合。瞳孔深处,微弱数据流闪过,瞬间模拟分析郑耀先话语所有潜台词、利益关联、后续发展树状图。
“听从安排。”
标准、无懈可击、缺乏人味的答案。
郑耀先眼中精光一闪,身体靠回椅背,手指敲击桌面,笃笃如密令。
“上海。” 他吐出两个字,灼灼目光锁定何雨昂,“吴国桢吴市长,新官上任,要整顿远东第一销金窟的财政烂摊子!水太深!洋行、买办、青帮、各路神仙盘根错节!他缺一把快刀,一把能斩乱麻、理头绪的‘神兵’!”
他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不容置疑的托付:“财政顾问!明面上,你是吴市长的财神爷,整饬税收,清理积弊,稳定市面。暗地里……”
他身体前倾,目光如炬,“保密局华东情报分析中枢就在上海!我需要你这双眼睛,盯着远东金融血管!日本暗桩,美国渗透,还有……共党地下金库!你的分析力,是我们在上海滩金融战场上最锋利的武器!非你莫属!”
何雨昂视线从羊汤移开,迎向郑耀先。那双眼睛深邃如古井,无激动,无忧虑,只有一片毫无波动的漆黑。
“上海,信息流节点密度更高,变量更复杂,数据获取渠道更丰富。” 他像分析实验参数,“有利于更高效执行‘信息整合’与‘威胁清除’任务。” 微微颔首,精准如程序设定,“我接受调动。”
郑耀先脸上笑容更深,带着猎人收网的满足感。举杯:“好!痛快!预祝你在上海滩,大展宏图!”
酒杯轻碰。何雨昂杯中酒液再次平稳消失。郑耀先看着他毫无变化的脸色,心中异样感升腾——一点人气儿都没有!不过,也好。一把没有感情的刀,最锋利,也最好掌控。
北平,九十五号院东跨院。冬日阳光惨白,透过光秃枣树枝桠,在薄雪青砖地上投下疏淡影子。愁绪弥漫。
门帘掀开。何大清——被岁月压弯脊梁的老车夫,脸上沟壑写满担忧不舍。
身后何刘氏,苍老憔悴,红肿眼睛显然刚哭过,攥着发白粗布手帕,指节捏得发白。
他们的目光,锁住院中枣树下挺拔的身影。何雨昂西装笔挺,身边放着一个牛皮箱。
他微微仰头,“观察”寒风中瑟缩枯叶飘落的轨迹,姿态如同记录自然现象物理参数。
“雨昂啊……”何大清声音沙哑干涩,小心翼翼,“真……真要走?上海……那么远……听说乱得很呐!你好不容易从南京回来” 他搓着手,想拍儿子肩膀,手伸到一半,讪讪缩回。这个儿子,从小不一样。太安静,太聪明,聪明得不像人。
何刘氏抽泣起来,手帕捂嘴:“儿啊……娘舍不得……南边打仗……路上不太平啊……” 话语破碎,充满对骨肉分离的恐惧。
何雨昂缓缓转头。目光落在何大清愁苦的脸上,何刘氏含泪的红肿眼睛上。“悲伤”、“不舍”、“担忧”
……这些情绪波动,在他感知中被解析为:面部肌肉特定组合收缩、泪腺分泌物增加、声带振动频率异常、激素水平上升的生物信号——“离别焦虑”生理反应
他需要做出符合人类社会规范的“回应”。
向前一步。精准停在“亲近不逾矩”的社交距离。调动面部肌肉群:嘴角精确15度角提起(模拟“安抚性微笑”),眉梢微下压(模拟“理解性关切”),眼神焦点略柔和(降低瞳孔锐利感)。
“父亲,母亲。” 声音刻意放缓,降低冷硬感,加入微弱模拟气声(模拟“温和”),核心依旧平稳
“职责在身,不得不行。上海虽远,秩序尚存。此行关乎国府财政命脉,亦是儿子职责所系。二老不必忧心,当善自珍重。”
从棉袍内袋取出沉甸甸布包,双手奉上。里面是一封银元及三根压底的小黄鱼。
“爹,拿着,先用后面儿子会寄钱回来”
何大清颤抖接过,沉甸甸分量让他心头一酸,嘴唇哆嗦。何刘氏扑上来抓住何雨昂手臂,枯瘦手指冰冷用力:“儿啊!小心!冷了加衣,饿了吃饭!别……别太拼命……” 眼泪大颗滚落,洇湿深蓝棉袍袖子。
何雨昂身体僵硬零点一秒。皮肤接触的温度、湿度、压力感被采集分析。滚烫泪水成分(水、盐、酶、脂质、微量激素)、物理属性(约36.5°c,ph微酸)、棉纤维扩散模式被记录归档。高优先级指令生成:维持“孝子”角色行为一致性,避免过度情绪化导致任务延误。
他抬起另一只手,覆盖在何刘氏手背上。动作轻柔,带着不容挣脱的非人稳定力。掌心干燥冰冷,无人类体温。
“母亲放心。” 声音维持模拟温和,眼神深处冰冷深渊无丝毫动摇,“儿子自有分寸。归期未定,必有相见之日。二老保重身体,便是儿子心安。”
他轻轻但坚定地,将何刘氏的手“剥离”。后退一步,拉开距离,流畅精准如机械分离。
提起箱,微微欠身——角度精准、无可挑剔的告别礼。
“父亲,母亲,儿子……告辞了。”
转身,迈步,走向院门。背影挺直如标枪,无留恋迟疑,无离别沉重,只有纯粹冰冷的“任务执行中”状态。
“雨昂——!” 何刘氏撕心裂肺哭喊。
何大清老泪纵横,攥紧布包。
何雨昂脚步无丝毫停顿紊乱。拉开吱呀院门,身影融入胡同萧索阳光与飞扬尘土,消失不见。仿佛从未存在。
南下的列车,钢铁巨蟒在华北平原暮色中嘶吼。车轮撞击铁轨,单调巨大。
何雨昂独坐头等包厢。暖气很足,他依旧穿着深蓝棉袍,对温度无感。小桌板上一杯冷透清茶,未碰。
窗外,枯黄田野、萧瑟村庄、褴褛逃难人群如蝼蚁蠕动,战火疮疤倒映在他深不见底眼眸中,激不起涟漪。
景象被高速处理归类:人口流动数据、区域经济崩溃指数、社会动荡风险模型……成为庞大信息流中冰冷一环。
他微微侧头,目光穿透包厢墙壁,投向后方无形位置——北平城,何家东跨院,绝望泪眼。意识核心,独立高度加密逻辑线程冷静运行:
注意力聚焦面前摊开的厚厚卷宗:【上海市财政现状及主要问题汇编 - 绝密】。修长冰冷手指翻动纸页,速度恒定,目光如高精度扫描仪,每一行文字数据被瞬间摄取拆解重构关联。
上海滩远东最大金融泥潭,其利益网络、权力结构、亏空黑洞……在他非人思维矩阵中,被勾勒解析成清晰的、等待“优化”与“清理”的立体图谱。
吴国桢的野心?郑耀先的算计?保密局的暗网?青帮的触角?洋行的贪婪?潜伏的“同志们”?一切,不过是图谱上或明或暗的节点与连线。
他端起冷茶,凑到唇边。冰冷液体滑入喉中,无滋味反馈。
目光越过杯沿,投向车窗外。暮色四合,大地沉入黑暗。只有列车前方,遥远地平线上,隐约透出混乱光晕。
上海。
更大、更复杂、更肮脏、更充满“变量”的猎场。
一丝难以察觉的细微弧度,在他冰冷完美的唇角悄然浮现。
非微笑,似精密仪器锁定目标后,齿轮啮合到位的无声确认。
放下茶杯,轻微“咔哒”。
列车轰鸣着,一头扎进前方深不见底的、名为上海的金融深渊。
而他,这披着人皮的恶灵,以人类负面情绪为食粮的精密怪物,已然亮出无形獠牙,准备新一轮的“清理”与“收割”。
深渊的倒影,在他漆黑的瞳孔深处无声沸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