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为民跟老苗开玩笑。
“没考上的记不住,考上的肯定记住了啊?老师是白当的啊?”
老苗从地上的八仙桌上拿过信,扭身走过来,看到田建春的脸色不对,“建春,你咋了?脸色咋这么差?” 不舒服?”
田建春浑身一僵,喉结上下滚动,伸手胡乱搓了把脸:“嗯,哦,昨天晚上炕太烫,翻来覆去没睡踏实。”
他扯出的笑容比哭还难看,阳光透过糊窗的毛头纸,在他脸上投下细碎的光影。
刘为民看着有些不真实的感觉在心里弥漫。
“哦,不习惯家里的炕了吧?等你们将来工作了,都去大城市工作生活。”
老苗的目光掠过田建春攥紧的拳头,语气不自觉软下来,窗外的麻雀扑棱棱掠过,惊起墙角的积雪;他一方面希望孩子越飞越高、越飞越远,但是也希望孩子能回到家乡来,改变家乡的面貌。
苗建国把信封递到田建春掌心时,粗糙的牛皮纸磨得他指尖发麻。
他强忍着将信甩出去的冲动,晦涩的眼神匆匆扫了眼落款,喉间泛起铁锈味。
“我也不认识这人,咋找着我的?”
说着把信胡乱的折一把,嗖一下塞进衣兜,努力压抑着仰天长叹的驿动,后背渗出的冷汗洇湿了棉衣。
刘为民深深的凝视着田建春,心里再次确定 —— 这封信,和那封黄玉玲大哥送过来的信不知道是不是一个人写的,但是性质是一样的,绝对不简单!
苗建国也看出田建春的状态有些不对,但是没点破;当时他虽然疑惑古城中医学校的人干嘛写信到高中这边来,但是也没细究。
如今想到了:太大意了!
但是,事已至此,自己也不好再把信追回来看看落款了,只能压抑着叹息,现在孩子们都长大了。
尴尬了一会儿,苗建国端起掉了边沿的破瓷茶壶,壶嘴蒸腾的热气模糊了镜片。
“中午你们俩别走了!咱爷仨吃饺子、喝两盅!”
刘为民望着田建春紧绷的下颌线,忙摆手:“不了,不了,我妈让我代替他们俩去我姑姑家拜年。建春你呢?”
他心里透亮,真要留下来喝酒,指不定闹出什么事。
“我也得去三姨家。苗老师一块儿呗?” 田建春挤出个比哭还难看的笑,指甲几乎掐进掌心。
老苗笑着摇头,“我不去了,人太多!改天跟你三姨父、跟你爸单独喝酒。”
边说边转身收拾桌上的书本,灰布中山装的衣角扫过桌边,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
出了院门,日头正悬中天,积雪在脚下咯吱作响。
田建春跨上自行车,链条哗啦一声绷紧:“上来,我带你。”
刘为民长腿一迈,后座的铁架被压得吱呀叫。
两人一前一后,车轮碾过雪和尘的车辙,在寂静的村路上拖出长长的影子。
田建春盯着前方蜿蜒的土路,耳朵却竖着等刘为民开口。
可除了呼啸的风声,只有车轮碾过碎石的脆响。
刘为民望着田建春紧绷的后颈,几次张嘴又闭上 —— 有些事情,知道了帮不上忙,还不如不知道。
田建春强撑着带着刘为民到了村口刘家门口。
刘为民下了,站在路边:“不然你来我家将就吃一口?”
田建春强忍着眼中的泪意和恨意,摇摇头,“我回家!”
“兄弟,过去我在,现在在,将来也在,永远都在!”刘为民摸一把田建春扶着车把的冰凉的青筋毕露的手,说完这句话,冲进院里。
田建春看着飞扬的身影和张扬的声音,“妈,我回来了,饿死了!”
“说啥呢?说啥呢?大过年的打不疼你是不?”
刘母的声音穿透力很强,田建春听到了,嗅到了红尘的味道。
田建春一个人骑上车,捡着人少的小路绕着,一个人回了家,车子放好,看到空荡荡的院子和屋子,心里也空落落的,但是他不想去三姨那边。
坐到西屋炕上,小心谨慎的拿出那个皱巴巴的信封,嗖一声扔炕上,似乎烫了手。
端详着熟悉的字体、莫名伤感的名字、咀嚼着刻骨的爱恨情仇,翻江倒海的情绪再次袭击了田建春。
他躺在炕上,凉飕飕、硬邦邦的炕板又熟悉又陌生、又亲近又疏远。
他和她,不是没爱过!
不是没亲近过!
不是没有甜美过!
只是走着走着,分了道扬了镳。
不但不爱了,还憎恨了彼此。
对于恨的人,能有什么好手段?
沉默、疏离、冷漠、冷战、分居、离家出走,直至死亡带走了一切!
田建春毫无知觉的躺在炕上,脑袋里走马灯一样闪过上一世的三十多年勾勾缠缠的岁月,酸甜苦辣咸,确实是五味杂陈。
要不是,要不是儿子最后的悲惨的结局,田建春还不至于死后重生了却起了执念:此生,我的生命里不会在有你!
想到这里,田建春很想一把火把信扔到灶膛里,可是,过了好久,那封信,依旧躺在炕梢上。
“哥,哥,你回来了?”
院子外面,响起了田建东的叫声,旁边还有几个男孩子的叫喊声。
“大哥?”
“表兄回来了?咱们走吧?”
“怕啥?他不打人。”
田建春一听,赶紧把信封放到自己的褥子下面,伸手把脸上的泪擦干,然后假装刚刚睡醒的样子。
“大哥,你咋不去我家吃饭?我妈和二姨还说你怕你饿着。”
“哥,你吃了吗?”
“我刚睡了一会儿,晚点我热一热饺子就行。你们在东屋还是西屋玩儿?”
几个半大小子,肯定是避开家长想淘气了。
“哥,你在这屋吧,我们几个去东屋;影响你不?”田建东看着哥哥不是很高兴的样子。
“你们去东屋吧,那屋大,你把炕炉子点上,省的你们几个冷!”
“中,中,我去点炉子,顺便给西屋也点上吧,哥?”
田建东小心的跟大哥‘请示’。、
“行啊,多谢你啦!”
田建东乐呵呵的去拿柴火点炕炉子了,还很贴心的先点了西屋,顺便坐上锅,把饺子热上了。
田建春看着小弟忙碌的蜜蜂一样,不禁的笑了;有家人兄弟老师陪在自己身边,焉能不顺利此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