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文峰背着简单的包,走在灼热的天地间,太阳穴突突直跳。
妹妹兰文慧流着泪控诉自己的模样在脑海里循环播放,媳妇安爱珍红肿的眼睛、女儿兰一坤攥着他衣角的小手,还有老岳父无声叹出的虚无缥缈的叹息,像被按了单曲循环键的磁带,也在颅骨里疯狂转动。
“文峰,你是不是要管你妹妹一辈子?”
兰文峰张了张嘴,喉间却像塞着团浸透盐水的棉花,没有点头,可是也没摇头。
他记得安爱珍对他说,“你走吧,就只当没有我们娘俩,你只有你妹妹父母兄弟!”
以前岳父和岳母还能替他出面劝解媳妇,如今俩老人都是沉默不语。
最后,他一个人在客厅站着,像尊失了色的泥塑,女儿小兰正趴在母亲膝头看绘本,彩铅画的小兔子咧着嘴笑,安爱珍的手指却死死抠进书页褶皱里。
另外一边儿是岳父岳母沉浸在戏曲频道咿咿呀呀的唱腔里。
最后的最后,他灰溜溜的一个人半夜回了他们自己的家,十多天没人的家里,空荡荡的,到处是散乱的衣服、拖鞋、水池里洗了一半的碗筷、半碗发霉的西红柿在碗里长出青灰色菌丝,被咬了几口的半颗桃子干瘪地缩在茶几角落,周围散落着蠕动的果蝇。
他站在狭小厨房里的水池旁,洗着已经干巴了的碗,他能想象当媳妇抱着女儿去医院的时候的兵荒马乱,能想象她一个人请假陪着女儿在医院输液的孤独无助,可是,可是他是去工作啊!
兰文峰收拾完家里的兵荒马乱,半夜三更的骑上车子去了车站,他要回去,看看家里的情况,尽快安置好后赶快回来,女儿和妻子还在等他。
把车子存放到存车处,兰文峰走进充满了热气和各种人肉味的售票厅,“同志,你好,请给我一张最近到凤城火车站的车票!”
打瞌睡的售票员敲打着机器,随后刻板的声音传了出来,“没座!”
“你好,没座也行、没座也行。”兰文峰陪着笑脸,归心似箭。
“两块五!”
兰文峰递过去五块钱,等着对方递出来找钱和车票。
接过车票、胡乱的把钱塞到裤兜里,出了售票厅,朝着候车室走去。
外面广场上,有人囫囵的枕着砖头在地上睡觉,河边凉爽的风徐徐吹过;兰文峰站了一息,吸进清新凉爽之后,迈开大步进了候车室,随便找了个长条椅,坐了下来。
看着候车室的大钟,看一眼自己的车票,再晚一点就检票了,天亮就能到凤城火车站。
等兰文峰迎着朝阳,沉默着在凤城县火车站下了火车,去长途汽车站买了回家的车票,周围的喧闹和热浪似乎都不能影响到他。
只是看到前面不远处一个拉着父亲的手蹦蹦跳跳的小姑娘的话,刺痛了他。
“爸爸,爸爸,晚点儿就看到爷爷奶奶了是吗?他们给我留了杏子和桃子吗?我都没看过杏树和桃树呢?”
他的父母、弟弟妹妹从来没人关心过他是否成家了,更别提关心过他的女儿!
坐上去凤南县的长途汽车,车上开着窗,热乎乎的风裹着柏油和汽油的味道从四面八方吹进来,看着路边不断倒退的杨树,兰文峰想过对妹妹撒手、放任父母冷战、放任弟弟过的清苦,可是多年来习惯了肩上扛着一家人的他,一时间下不了决心!
他知道他是他女儿的父亲、他媳妇的丈夫,但是他也是父母的儿子、弟妹的大哥!
理智上,他知道父母还没有老迈到需要他鞍前马后、他知道妹妹已经读完了大学、弟弟已经成家有了自己的家庭,可是根深蒂固在骨子里的‘你出息了,你是家里的唯一的靠山!’
下了车,当地特有的盐碱地气息混着海水咸腥漫进鼻腔,兰文峰走在在发烫的柏油路上,看着田间地头弯腰汗流浃背忙碌的农人,忽然想到了父亲,这个给了他生命、却沉默的从来没跟他索要过什么的男人,让兰文峰觉得心痛万分。
下了柏油路,兰文峰背着包,走小路进了村。
“文峰啊,你回来了?这次好长时间没回了啊?”
兰文峰跟一个叔叔打着招呼。
“是啊,这会儿他回来了,他妈又有念性了!”
“唉,谁让人家生养了个好儿子呢?”
“听说啊,人家闺女也毕业了,就要当大夫了。”
议论的声浪逐渐远去,兰文峰继续大步朝着家里走去。
看到熟悉的依旧显得空荡荡的院落,兰文峰只在院墙两侧看到两排长势很差黄瓜秧、几棵刚刚结了茄子的茄秧,另外就是几垄葱,也是稀稀拉拉的。
“文慧?妈?”
兰文峰边进院子边喊。
“大哥?”
兰文慧从敞开的窗户上看到兰文峰。
兰文峰进了屋,“文慧,你毕业分配到凤南了?”
“呜呜,大哥,都怨你,你咋不接电话呢?”
“我是去工作啊。”
兰文峰有些无奈。
“可是,你不在,学校那个老师说,凤北那边不收外县的学生。”兰文慧没流泪,但是表情超级委屈。
“那你到咱们这边劳人局报到了吗?”
兰文慧摇摇头,瘪瘪嘴:“我想你肯定会回来,等你回来再说。”
“你得先去报到啊,不是有期限吗?另外妈呢?”
兰文峰有些无力。
“我报到了,不就是去不了凤北吗?可是我想去凤北!”
兰文慧扑腾一下坐炕上,瞪着眼看着大哥。
“文慧,你大哥只是个复员的兵,不是无所不能的如来佛祖!不是你想干嘛就能干嘛!再说了,你得先去咱们县劳人局报到,先把工作安排下去,以后再考虑调动的可能!”
兰文峰说完,看到兰文慧脸色一亮,发现自己又说错了。
“但是我提醒你啊,要是凤北那边一直不收,你就只能先在咱们县里这边好好干啊。”
“哼,你就是敷衍我,让我先干,那我就一辈子去不了凤北。”
兰文慧晃悠着肩膀和双手,等着大哥一如既往的安慰她。
可是,兰文峰这次只是沉默的看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