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向阳舒展)
秋分过后,云锦市的阳光里添了几分凉意。文物修复室的窗户半开着,梧桐叶偶尔飘进窗来,落在沈星瑶的工作台上。她正对着一盏鹅黄色的台灯,用镊子小心翼翼地揭起一幅古画的残片,忽然听见身后传来折扇轻展的声音。
“沈研究员,这是明代的‘金箔修复法’。” 谢研秋的声音带着几分温润的笑意,“用金箔碎屑调和鱼胶,可以补全画心的虫蛀处,却不会掩盖原有的笔墨痕迹。” 他的长衫袖口挽起,露出腕间淡青色的血管,手指捏着一个极小的玻璃瓶,里面装着细如粉尘的金箔。
沈星瑶放下镊子,凑近了些:“我曾在《装潢志》里见过记载,但从未亲眼见过实操。” 她的鼻尖几乎要碰到画心,发丝被台灯的热气烘得微微蜷起,“这样的修复方式,对技法要求极高吧?”
“熟能生巧而已。” 谢研秋说着,用特制的细笔蘸了鱼胶,在虫蛀处轻轻点了几下,“明代的宫廷裱画师,能在放大镜下用鼠须笔修补米粒大的破损。” 他忽然转头,发现沈星瑶的睫毛在眼睑下投出细碎的阴影,像振翅欲飞的蝶,“沈研究员若是有兴趣,改日我可以教你。”
沈星瑶抬头,正对上他含笑的目光。不知为何,她感觉脸颊微微发烫,连忙低头整理桌上的工具:“那便有劳谢先生了。” 她的手指触到一个贝壳形状的镇纸,想起这是谢研秋昨日从袖中取出的,说是用南海砗磲制成,最适合压平受潮的画心。
修复室里静得能听见墙上挂钟的滴答声。谢研秋专注地盯着画心,手中的镊子精准地夹起金箔,轻轻按在破损处。沈星瑶注意到他的指尖有些粗糙,指腹上有薄薄的茧 —— 那是常年握笔和折扇留下的痕迹。她忽然想起前世在实验室里,袈罗的手也是这样,虽伤痕累累,却总能做出最精密的仪器。
“谢先生对古画修复如此精通,” 沈星瑶轻声道,“是家传的手艺?”
谢研秋的手微微一顿,金箔碎屑落在画心上,像撒了一把碎金。“算是吧。” 他的声音里带着几分悠远,“小时候常看祖父修复古籍,一来二去,竟也入了迷。” 他顿了顿,用毛笔蘸了淡墨,在金箔上轻轻勾勒,“祖父说,每一幅古画都是有灵魂的,修复它们,便是与古人对话。”
沈星瑶望着他笔下渐渐复原的墨竹,忽然觉得眼前的场景有些恍惚。她想起在灵阳隙间看到的记忆碎片:某一世的谢研秋(袈罗)也是这样,坐在古旧的书桌前,用细如发丝的笔修补一幅破损的《兰亭序》摹本,阳光透过窗棂,在他发间织出金线。
“沈研究员?” 谢研秋的声音将她拉回现实,“这处墨色晕染,你看是用‘飞托’还是‘覆托’?”
“飞托吧。” 沈星瑶定了定神,“画面已经很脆弱,覆托怕是会损伤原迹。” 她从工具箱里取出一张薄如蝉翼的宣纸,“用这张宋纸试试?它的纤维结构与原画相近。”
谢研秋接过宣纸,手指与她的指尖轻轻相触。两人都像被烫到般迅速缩回手。沈星瑶低头摆弄着喷壶,却听见自己的心跳声在耳膜上擂鼓般响着。她忽然想起苏晴上次说的话:“姐,那谢先生看你的眼神,可比看古画还专注呢。”
窗外忽然传来一阵喧哗。沈星瑶起身走到窗边,只见几个穿着粗布衣裳的村民正围着考古队的帐篷打转。其中一个男人戴着草帽,帽檐压得极低,正用袖口擦拭额头的汗水,却在抬头的瞬间,与沈星瑶的目光相撞。
那是一双阴鸷的眼睛,像淬了毒的刀。
“怎么了?” 谢研秋走到她身后,顺着她的目光望去。
“没什么。” 沈星瑶摇摇头,“大概是附近的村民好奇吧。” 她转身时,不小心碰到了工作台上的调色盘,朱砂颜料泼在宣纸上,晕开一片刺目的红,像前世镜渊里的血。
谢研秋弯腰捡起被颜料弄脏的宣纸,忽然注意到纸上的红色纹路竟与他袖中折扇夹层里的残页图案有些相似。那残页上画着一只展翅的凤凰,周围环绕着云纹 —— 与古墓暗格里的玉别子刻纹一模一样。
“沈研究员,” 他的声音低沉下来,“这些书画...... 恐怕不简单。”
沈星瑶抬头,看见他眼中闪过一丝忧虑。她忽然想起在墓室里发现的那函龙纹绫包裹的书画,以及画轴末端的 “集雅” 玉别子。不知为何,她心底涌起一阵不安,仿佛有什么东西,正在暗处悄悄转动齿轮。
“谢先生发现了什么?” 她轻声问。
谢研秋正要开口,忽然听见修复室的门 “吱呀” 一声开了。一个年轻队员探进头来:“沈研究员,谢先生,晚饭准备好了。”
“知道了,我们马上来。” 沈星瑶应了一声,转头时发现谢研秋已将那张被颜料弄脏的宣纸折好,收入袖中。他的表情恢复了平日的温和,仿佛刚才的忧虑只是她的错觉。
晚餐是简单的馒头和咸菜。考古队的队员们围坐在帐篷里,谈论着白天的修复工作。谢研秋坐在沈星瑶对面,不时用折扇拨弄煤油灯的灯芯,将火焰调得更亮些。沈星瑶注意到他的目光几次扫过帐篷外,像是在警惕着什么。
“星瑶,” 一名老队员夹了块咸菜放进她碗里,“听说你和谢先生在修复室待了一整天?这修复古画啊,最费眼神,你可要注意休息。”
“谢谢张老师。” 沈星瑶笑笑,“谢先生手艺精湛,有他在,修复工作顺利多了。”
“哪里,沈研究员才是功底深厚。” 谢研秋接过话头,“今日她一眼就看出那幅墨竹用的是‘雨丝描’,这份眼力,在下佩服。”
队员们纷纷笑起来,气氛一时轻松起来。沈星瑶却在笑声中注意到,那个戴草帽的男人又出现在帐篷外,正借着煤油灯的光,假装看墙上的考古知识宣传栏,却不时将手伸进口袋,像是在摸什么东西。
晚餐后,沈星瑶回到修复室,发现谢研秋已经在工作台前坐下,正用放大镜观察一幅破损的山水卷。她注意到他的长衫下摆沾了些草屑,像是刚刚在户外走过。
“谢先生出去过?” 她一边整理工具,一边随口问道。
“嗯,去外面透了透气。” 谢研秋头也不抬,“沈研究员,你看这处皴法,像是元代倪瓒的风格,但落款却是明代正德年间......”
他的话还没说完,窗外突然传来 “扑通” 一声,像是有人摔倒在地。沈星瑶快步走到窗边,只见那个戴草帽的男人正从地上爬起来,怀里掉出一个油纸包,里面滚出几个白面馒头 —— 原来他是个偷食的村民。
“对不起!对不起!” 男人忙不迭地捡起馒头,点头哈腰地道歉,“家里实在没米了......”
沈星瑶叹了口气,从抽屉里取出几个玉米饼,递给他:“以后别再偷了,想吃什么可以跟我们说。” 男人接过玉米饼,感激地看了她一眼,转身消失在夜色中。
“他的鞋上有新沾的泥浆。” 谢研秋不知何时走到她身后,“今天没下雨,附近只有古墓工地的泥土是湿的。”
沈星瑶一怔,想起男人刚才摔倒时,裤腿上确实沾着青灰色的泥土 —— 与古墓里的泥土颜色一模一样。她转头看向谢研秋,发现他的表情严肃,眼中闪过一丝冷冽的光,像出鞘的剑。
“沈研究员,” 他低声道,“从明天起,我们修复室的门窗必须时刻紧闭。这些书画......” 他顿了顿,目光落在桌上的龙纹绫函套上,“恐怕已经被人盯上了。”
沈星瑶点点头,只觉脊背一阵发凉。她忽然想起白天在修复室看到的场景:谢研秋用金箔修补画心时,阳光透过窗户,在他掌心投下一片光斑,光斑里隐约可见一个凤凰的虚影,与古墓暗格中的玉别子、画轴的玉别子上的刻纹完全一致。
而此刻,在考古队营地外的小树林里,那个戴草帽的男人正躲在树后,从怀里掏出一个微型对讲机:“周爷,书画还在修复室,守卫不严。” 他的嘴角勾起一抹阴笑,“那姓谢的和姓沈的,看来还蒙在鼓里呢。”
对讲机里传来一阵沙哑的笑声:“很好。告诉弟兄们,今晚动手。”
男人收起对讲机,摸了摸腰间的匕首。月光透过树叶的缝隙,照在他脸上,映出一道狰狞的刀疤 —— 那是三年前在边境走私文物时留下的印记。他望着修复室的灯光,舔了舔嘴唇,眼中闪过贪婪的光:“宝贝们,老子来了。”
修复室里,沈星瑶和谢研秋还在专注地修复古画。谢研秋忽然放下镊子,从袖中取出那张被朱砂污染的宣纸,在台灯下缓缓展开。被颜料晕染的宣纸上,隐约露出一个凤凰的轮廓,与他折扇夹层里的残页图案相互呼应。
“沈研究员,” 他轻声道,“你相信轮回吗?”
沈星瑶一愣,转头看向他,却发现他的目光深邃如古井,仿佛藏着无数个世纪的秘密。她忽然想起忘川河畔那个模糊的背影,以及每次与他对视时,心底涌起的熟悉感。
“我不知道。” 她如实道,“但我相信,有些东西,是跨越时空也不会改变的。”
谢研秋望着她,眼中泛起一丝笑意:“比如,守护文物的信念?”
沈星瑶点点头,目光落在桌上的古画上:“比如,守护文物的信念。”
窗外,秋风卷起一片梧桐叶,在空中打了个旋儿,落在修复室的窗台上。远处,猫头鹰发出一声悠长的啼叫,仿佛在为即将到来的夜晚,敲响警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