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事态已经容不得常乐多想了。
前方的少年郎已经站到了常乐的身前,他周身穿金戴玉,但脸色格外白,身子看上去也很羸弱。
他眯起眼上下打量了一番常乐,又看向常乐身后的同伴,目光落在钟馔玉身上的衣裳时微微一顿。
“你们是外来人?”
常乐:“这重要吗?”
少年郎倒是笑了声:“确实不重要,你们识趣的话就赶紧让开!莫要耽误小爷的事。”
常乐握着剑正要上前一步,一旁的店家就已经抓住了常乐,小声道:“这是城主独子,可惹不得。”
说着店家急忙上前,赔笑:“福少爷,可否行个方便,都是贵客……”
少年郎一把推开了店家:“这极乐城可不是你说了算的……”
他手上无力,但店家还是唉哟一声,软软的倒了。动作浮夸得让常乐都忍不住看了他几眼,但那少年却好似当真以为是自己力大无比,露出了得意的笑容。
他正要说话,常乐已经不耐地上前,一剑鞘甩过去,将少年甩到了一旁:“滚。”
少年捂着脸震惊地看着常乐:“你打我!”
常乐皱着眉头,转头看钟馔玉。极乐城是青蚨门的地盘,钟馔玉清了清喉咙,上前一步,干脆地一脚踩在少年的胸口。
少年人原本以为眼前的人不过是个弱质女流,比力气自己是比得过的。
不想对方的脚就如同一块大石沉沉地压在自己的胸口处,无论如何都挣脱不开。
他终于意识到自己踩到了铁板,脸色微微变了:“你们敢!我是城主独子!若是你们对我做了什么,我父亲是不会放过你的。”
常乐叹气:“为什么这些人总是喜欢说这样的话。”
一旁有人声应道:“怕是因为他们除了这个也没别的好炫耀的了。”
常乐侧头,只见那个眼睛很像师姐的女生站在自己身边。她不止眼睛像师姐,身高也像,她微微垂首,冲着常乐露出一个略带腼腆的笑容:“恩人你好,我叫做……”
“且慢。”常乐道,脸色紧绷,“你我无亲无故,也不必告知我你的名字。”
女生一愣,急忙道:“可是你救了我……”
常乐摆手:“不不,主要是他挡了我的路而已。”
说着,常乐转头,而钟馔玉拍了拍手,走了过来,少年郎已经不见了人影,只有空中传来哇哇乱叫的声音。
“你做了什么?”
钟馔玉耸肩:“送了他一程而已。没伤没痛,走吧,我都饿了,我们去吃饭。”
“哎呀呀,几位客官。这可是福少爷啊!城主最是心痛他的独子了……”店家担心地过来。
钟馔玉道:“最是心疼?他身边都没有保护的人,怎么算得最心疼。”
店家叹口气:“各位有所不知,福少爷他不喜欢有人跟着,而且这极乐城中,谁不认识他呢?我们这城中大大小小的店铺,都是以福少爷的名字来命名的。”
常乐噢了一声:“难怪都是什么福楼。”
店家点头:“城主要求,不得不从啊。”
钟馔玉则道:“放心好了,我亦是青蚨门的人,和城主也算得一家人。”
店家恍然,行礼道:“竟然是青蚨门的尊长到了么。原来如此,请请请……”
钟馔玉呼朋引伴地往里走,常乐刚举步,衣角就被人拉扯住。她回过头,看到女生怯生生地看着她,脸上浮上一层红:“恩人……嗯,那个救命之恩……无以回报……我,我愿以……”
“……这世算了,下一世结草衔环吧。”常乐生怕对方说出什么话来,急忙回道。
女生一愣。
常乐已经施展轻身功法,如同游鱼一般挣脱了对方拉扯的动作,然后一头钻入了酒楼之中。
女生紧紧抿唇,抬头看着酒楼,沉默无言,眼中满是茫然。她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掌,上面还残存着方才常乐的衣裳留在自己掌间的触感。
她又摸了摸自己的脸,很是疑惑:“怎的态度全然不同?莫非师妹不喜这具身体的样貌?”
化身的相貌平平,但常乐却分明很是热情的。
常乐跑得飞快,一坐下,就先给自己倒了好几杯水,一气灌下,这才松了口气。
钟馔玉笑道:“怎么,人家欲以身相许,常道友竟是不喜这份好意。”
常乐吓得打了个寒颤:“那还是算了吧!!”
温如玉则笑道:“想必常道友已经察觉到了此人的不对劲。”
常乐点头:“她滚落的姿势虽然刻意,但周身的反应却难以掩饰,必是身负武学。”
钟馔玉则点头道:“她周身气息清洁无暇,显然并非凡人。偏生修为看上去像个凡人。”
众人对望一眼,齐声道:“莫不是在做局!”
大家的表情顿时严肃几分。
这才刚入城,就有人做局想要请君入瓮,看来事情非比寻常。
钟馔玉道:“原本以为只是件小事,如今看来其中或许有其他猫腻。大家都小心行事,若有情况都两两一组,千万不要离队。”
众人皆以为然。
这聚福楼是老店不假,菜肴味道不错,来往的人也不少。只是按这楼的宽阔还是显得冷清了些,想来当初人流如织的时候,这里又是一番景象,比如今更繁华许多。
常乐扫了一眼楼中的人,忍不住问道:“跑堂的也是炼气修士,竟是甘愿与凡人点头哈腰。”
这样做派实在难得一见。
“不是说修士要少干预凡人因果么?”常乐好奇问道。
钟馔玉喝下一杯酒,酒气浮上脸颊,添了几丝艳色。她笑道:“那是你们这些修己之人的做派。我青蚨门……你们可知青蚨为何物?”
众人点头:“是铜钱。”
“不错。”钟馔玉道,“青蚨本是一种上古时期的虫,传说青蚨生子,母与子分离后必会聚回一处。那你们可知,钱亦可分为子母?”
说着,她将手一展,手心里躺着一枚铜板,样式精美,握在手中沉甸甸的:“这便是母钱。以母钱为模所造铜板,何止万千。所有因缘牵连,经由子钱,汇聚在母钱上,千般通达,万般人情,皆有残留,正合我之道。故而青蚨门修的是入世之道。”
钟馔玉说完,手中一闪,那枚母钱顿时消失无踪。
她悠然道:“凡人虽是弱小,可所思所念所欲所求,却与修士没有什么分别。我等修士,专修这一世,可谁又能说,凡人不是经由一世世地在修行呢?”
“只不过这因果纷繁,旁人难以把握,故而干脆敬而远之罢了。你们剑修,讲究一个死脑……咳,一心一意,反而不适合这种红尘炼心的法门。”
常乐抬起眼:你刚才说了死脑筋了,是吧?是吧??
崔渺然忽道:“我天机阁亦有一法门,铜钱经历千万人,千百年之间,汲取无数因果、气运,因而占卜时可通晓天地,同时亦是克制邪物的大杀器。想来万法同归,虽是千差万别,亦有相通之处。”
“正是如此。”钟馔玉道,“你我两门,有财有运,正合大道啊。”
常乐闻言,看看崔渺然,又看看钟馔玉,只见钟馔玉目光落在崔渺然身上,眸光如丝。
常乐歪了下头,莫不是姬眼看人姬,看人都是姬?
温如玉举杯道:“听二位一席话,收获良多,以茶代酒,敬诸位。”
常乐随着举杯,这些道理,常乐不会去刻意了解,就算看过书,也只是并不过心,远没有有人讲解来得入心。
这大概就是游学的意义所在吧?
待到菜上齐,钟馔玉闭了门,这才问道:“一路行来,诸位可有什么发现?”
几人互看一眼,温如玉慢悠悠地喝了口茶,道:“此地修士不少,但修为并不高,凡人却不那么多。”
崔渺然摇了摇头,她眼神不好,钟馔玉倒也不指望崔渺然能发现什么,而是看向了常乐:“常道友,你呢?”
常乐沉吟片刻,这才道:“孩子太少了。”
钟馔玉一愣:“此话怎讲?”
常乐道:“我一年前曾在剑门下的卫城当过一段时间值。卫城修士少,凡人多。凡人的出路少,而且若家中出得一个修士,往往会让家族得益。因而凡人大多愿意生子。”
这点与常乐所在的现代社会很不一样。
不过这里的凡人依附仙门存在,既没有她那个世界发展到极致的庞大帝国,也没有什么上升的渠道。
野外更有无数危险。游商通行也需要雇佣散修或是依托宗门。
凡人的流通是非常不便利的,大多数的凡人一生一世都不会离开自己出生的土地。
更不要说走遍天下,看遍世界这样的事了。再加上修士身份崇高,因而生子几乎成了唯一的上升渠道。
说来可悲,但这个世界的凡人确实爱生子,一对夫妻四个孩子都算得少的,有时甚至能看到一家中有十几个的。
孩子稍微大一点就得带弟妹和帮着父母养家了。
“……大多数人都会任由孩子随意散养,而这里……孩子太少了些。”
常乐道,其他人闻言,眸光微沉,皱眉不语。
崔渺然捏出三枚铜板,投掷三次,看着卦象,过了片刻,这才捏了捏自己的鼻梁道:“因果混乱,天机迷蒙,此处的天机似乎被人蒙蔽,并不准确,此法不通。”
钟馔玉闻言,好奇地瞅了一眼,发现自己看不懂。她想了想,这才拍着崔渺然的肩头:“无妨,说了你做吉祥物的么。”
崔渺然微微抿唇,却不言语。
常乐见状,有些好奇地看着两人的互动,低头吃菜。
此地名为极乐,菜肴当真是颇具手艺,吃着也觉得畅快。只是快吃到一半时,门口陡然被敲响。
钟馔玉看向季寻春。
季寻春放下大快朵颐的羊腿,扬起声音:“谁?我家主人不见外客。”
她说话时,若不看她嘴角的油光,声音沉稳,听上去就好似一个尽职的护卫,颇为熟练。
也是一个受过苦的穷徒孙啊。
常乐想着,给季寻春又夹了一根羊腿,心中莫名怜爱。
门外传来了恭敬的声音:“钟师叔,我奉我家主人青蚨门极乐城城主黄四荣之命,请钟师叔上门一叙。”
钟馔玉慢悠悠地放下筷子,眼中闪过一丝不快,但声音倒依然柔和:“你们来得不巧,我正宴请我的贵客。”
门外声音依然恭敬:“府上已备好酒菜,师叔可移驾府上继续。”
钟馔玉道:“我这里没有开席半途而废的道理,你们且等着吧。”
门外微微抬起了影子,似有人直起身子,按住了门扉。
钟馔玉没有说话,季寻春放出一道剑气,门外的影子闷哼一声,重又深深地低了下去,变得更加卑微起来:“还请钟师叔体谅,莫让我们这些传话的难做。”
季寻春扬起了声音,将一个恶奴表演得淋漓尽致:“你们难做是你们的事,关我家雇主何事?莫要堵在门外,耽误贵客心情。”
门外沉默一阵,脚步声起,终于往后退去。
“做得好哇,我早看出来你是一个好苗子了。”钟馔玉忍不住鼓掌道,“若是在剑门混不下去,尽可来找我。”
“咳咳。”常乐清了清喉咙,看着钟馔玉,当着她这个祖宗面前挖人是吧?
季寻春转头看向常乐:“师叔祖,这不过是逢场作戏罢了。”说完又看向钟馔玉,“道友还请借我一身衣裳,我身上这身还有剑门的剑令。若是被人认出来了,也不方便。”
她长得高大健美,看上去质朴纯粹,想不到说话做事如此沉稳。
钟馔玉定定地看了她好一会儿,当真从储物袋中掏出了一件衣裳:“刚才买的,你竟是看到了……”
此人粗中有细,只可惜不能挖角。
可惜可惜。
常乐吃了个半饱,收了碗筷,她打开窗户,只见外面立了一群人马站着,目光盯着酒楼门口。而在不远处,立着一个眼熟的身影,正是那个肖似师姐的女子。
突然她似乎察觉到了什么,朝常乐的方向看过来,目光微微发亮,像极了师姐看她时的眼神。
常乐的手一顿,急忙关了窗户。
这人果真是有问题,居然在那里盯梢,说不定是什么敌人。
常乐心中警觉起来,摸了摸自己的竹雨剑,暗下决心,不可放松警惕。
钟馔玉表现得轻松,见众人吃饱,于是这才结账带人离开。
店家躬身道:“几位的饭钱都已经由城主府上的人结清了。”
钟馔玉闻言,眉头一皱,放下一枚灵石:“我向来不爱欠人情,他结是他的,我结是我的。”
说完,她转身就走。常乐也正要转身,突然见到店家身后蒙着红布的神龛,于是问道:“你们供奉的是什么神?如此神秘?”
那店家笑道:“不过是保佑生意兴隆的财神。只因怕有人冲撞,所以才以红布蒙上。”
常乐奇道:“你如此虔诚,但生意也是平平啊?”
店家急忙道:“贵客莫要胡说。如今是生意平平,可是以前生意是真好啊。财神自然是有用的。只是我等凡胎肉眼,不懂神灵的深意。”
常乐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转身离开。
门口钟馔玉刚一出门,呼啦啦就围上来了一群人,带着笑道:“城主有请钟师叔前往城主府。”
钟馔玉一顿,想了想,道:“既然你们如此诚心,那也罢。带路吧。”
一群人便跟在了钟馔玉的身后,随她一同往城主府上去了。
常乐靠近钟馔玉,钟馔玉压低声音问:“你那么好奇那神龛?”
常乐点头:“是呀,我见他的香炉里满是香灰,想来是十分虔诚的。”
钟馔玉道:“以前飞升的大能不少,民间也有不少人将飞升的大能当做神仙来拜。因而民间不禁。他们说的财神里,也有好几位是我青蚨门飞升的大能呢。”
常乐若有所思,她抬起头,看向不远处正盯着自己看的女人,急忙转身,躲在了季寻春的身后。
此人孟浪,可一点也不像师姐!
自己绝不可被那双眼睛迷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