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里还押着城主的儿子,再继续逛也不方便,几人便往城主府里走。
一路上福少爷垂着脑袋,沉闷着没有说话,也没有此前几人看到的嚣张姿态。他的后背有些驼,双手垂下来,行走的时候微微摇摆。
常乐这才发现这个少年瘦弱得不可思议,这身华贵的衣裳套在他的身上也显得有些空荡荡的。
“你怎么遇到那个登徒子的?”常乐问,她看到福少爷看过来的疑惑表情,解释道,“就是此前被你骚扰的那个女子。”
福少爷皱眉:“我不……”他顿了顿,还在变声期的声音听上去有些难听,他皱着眉头,“我看她坐在那里,长得好看,不行么?”
常乐盯着福少爷:“你是城主的独子……”
崔渺然很严谨:“养子。”
换来福少爷的怒目相视。
常乐一噎:“好吧,养子。你父亲又那么宠爱你,你还有什么得不到的?怎么会做这种事。”
福少爷道:“关你屁事。”
常乐啪的又拍了福少爷一下:“那那个二狗子呢?”
福少爷捂着脑袋,梗着脖子:“关你屁事!”
常乐:“……不说我现在就去找那个二狗子的麻烦。”
说着她就要转头,福少爷急忙上前,想要拉住常乐的衣摆。
但常乐轻轻一动,福少爷抓了个空。他愣愣地看着自己抓空的手,这才开口:“他是……我还没当城主独子前的玩伴。”
常乐转过头:“一个乞儿?”
福少爷的脸微微涨红:“是,我们都是乞儿。不过,不过我们那时候要比现在好过很多。”
常乐扬了扬下巴,示意福少爷继续走,边走边说。
福少爷咬了咬下唇,还是老实地按常乐说的做了。
“那是十年前,我们也才五六岁。那时候极乐城很繁华,每日都有许多的人来。我们这样无父无母的乞儿,在人群里挤一挤,哭一哭,都每日能赚个盆满钵满的。”
这点倒是跟其他人说的对上了。
常乐见福少爷的模样,也没有打断他,由着他说话。
“我和二狗子就是那时候认识的。当时也有很多的好心人……”说到此处,福少爷陡然打了冷颤,他回头悄悄地看了常乐一眼,见常乐没什么反应,这才放心地回转头,继续说道,“总之,我们也有许多的同伴被收养。还有我……”
“你被城主收养了。”常乐道。
福少爷沉默下来,他抬起头,他们站在曾经繁华的街道上。四周挂着的招牌,吃的,喝的,穿衣住行,招牌上都带着福字。
那是他的名字,可是曾经他并不叫这个的。但是现在,他连自己曾叫做什么都已经不记得了。
日头昏昏,落在他的身上。此刻并不是炎炎夏日,但他依然感觉自己的脑门出了许多的汗。
他抬起头,道:“给我擦汗。”
“美得你,自己擦。”常乐的声音落入他的耳中,带着十分的嫌弃。
这样嫌弃的话他已经很久没有听到了,他陡然回过神,抬起袖子胡乱的擦了擦脑门。
常乐看着那样子,更是嫌弃地后退了一步。
几人看上去没有开口,但实际在文网之中还在商议。
温如玉:“乞儿出身,如今连自己擦汗都不会了。城主宠子之名,确如其实。”
崔渺然垂眸:“那符箓并非一个凡人可用的,城主不可能不知,如此看来对他也算不上上心。”
常乐:“行迹前后矛盾。”
她看到福少爷不说话,于是又道:“继续呀。”
福少爷回头瞪了常乐一眼,又很快收回去,这才道:“只是原本父亲想要收养的是二狗子。他比我高壮结实。只是后来……后来我也想被收养,所以在他那日的吃食里下了巴豆。父亲便选了我。”
他说道,露出一个奇异的笑容来。
似乎是开心。
是开心被城主收养么?
“就是这样的。他恨我,理所应当。”
福少爷说完,长长吐出一口气,似乎轻松了些。他低着头往前走,走出几步后,又转头看向几人:“是我欠了二狗子的,这跟他没关系。他知道了真相,一直无法接受。我看他已经……疯了。”
说完,他转过头,大步朝城主府里走。
一路上不少人都认出了福少爷,弯着腰跟他打招呼。
他仰着头,谁也不理,甩着袖子,也无人敢挡他的道,纷纷避让开来。
当真是风头无两。
常乐几人慢悠悠地跟着到了城主府。门一打开,此前有一面之缘的管家就迎了上来,拉住了福少爷。
“少爷!你去哪里了。怎的身上又是灰又是泥的。”
“来人,来人,快带着少爷去洗漱。”
呼啦啦地涌上了一大群人,他们围住了福少爷。福少爷只需将头抬起,就有人为他擦脸洁面。他抬抬脚,就有人为他脱靴换鞋。
他被人簇拥着往里,再没回头看过常乐他们一眼。
常乐忍不住感慨:“就像一个娃娃似的。”
任由旁人打扮。
但这不过是一个路人,一句感慨而已。
几人就回到了院中,一直等到日已经偏西,此刻的常乐已经写了三封书信,一一叠好,吹入鹤羽。
然后认命地铺开纸张写大字交作业。
温如玉一开始只是看,看着看着就忍不住了。
“……掌欲虚,管欲直,心欲圆,运笔之法,意在笔先。你如何握剑行剑前,剑路已在你心中。写字亦是一样。”
“先生!我明白了!”
常乐一笔下去,手抖如蚯蚓,看得温如玉的脸皮一抽,下意识地抽出了戒尺。
“你你……你日后若是承了剑君衣钵,怎么给旁人看你这手字?”温如玉忍不住道,“你方才还写了三封书信!!你想过看你信的人的想法吗?”
常乐想到师姐,心中顿时一紧。此前不知心中情谊,那自然无所畏惧。
如今知晓了,也就有了女为悦己者容的想法,想要展现出来的一切都是最好的。
这手字,确实给师姐看不合适!
常乐握了握拳头,加练,一定要加练。
她转头看向温如玉:“先生!!你教教我!我一定好好学!”
温如玉:……他觉得教不了。
钟馔玉推开门看到如此师慈徒孝的一幕。她下意识地朝崔渺然的方向看去,只见崔渺然托着下巴正看着他们,嘴角带笑。
烛火微微晃动间,将崔渺然那淡然的脸上也镀上一层脉脉温情,就好像本不食人间烟火的谪仙落到了凡间一般。
钟馔玉的心头微动,崔渺然就已经回过头,看向了钟馔玉:“你们回来了。”
钟馔玉道了声是,她心头涌上一股说不出的滋味,似乎有些落寞。
但常乐已经跳了起来:“来来,交换情报。”
一旁的温如玉温声道:“常道友,你还有八十张大字未写。”
常乐打了寒颤,来自内心深处对于老师的敬畏,恭恭敬敬地说道:“我之后一定好好写。”
怪她一心只想孔雀开屏给师姐看最终的效果,又拜了一个老师,颇有铁尺樗的风范。
温如玉放过了常乐,也跟着看向了钟馔玉。
钟馔玉坐在座椅上,拉了拉领口透风:“累死我了。”
她想要拿茶壶,却见崔渺然已经推过来了斟满水的杯子。于是方才心头的那些莫名其妙的想法顿时全消,她冲着崔渺然一笑,拿起杯子一口饮尽,声音也甜腻腻的:“我就知道你心疼我。”
常乐挑起眉梢。
崔渺然不为所动:“你眉间有郁结,可受了什么委屈。”
钟馔玉心气顺了,笑起来。她是青蚨门人,自小就教导伸手不打笑脸人的道理,因而总是爱笑。大笑、浅笑,总是笑,只是很少会如现在这样笑得一点意义都没有。
俗称,傻笑。
“这黄四荣,倒是由着我查,不过么,全是纸面上记的账目。”说到这里,钟馔玉用力拍了下桌子,“给我在这里使坏呢!”
常乐有些疑惑:“你不是这一届的大师姐么?又是掌门亲传,怎的他这样对你。”
钟馔玉道:“我们门派与你们不太相同。我们是每百年按每个峰头赚钱多寡,再附带修为、评价等综合评价,最后定下这人是否为这一届的掌门。同时大师姐也要看赚钱能力的。轮流坐庄,轮值掌门和大师姐或大师兄。”
常乐不禁问:“那分红呢?”
钟馔玉眼睛一亮:“你也知道我们有分红的?那便要看出资多寡了,也有人可以从最早出资的人手里买份额。”
常乐:……怎么搞得有点像是合伙开公司似的。
但是想想青蚨门这门派,又觉得莫名合理。
“继续。”崔渺然敲了敲桌面。
钟馔玉便清清喉咙:“黄四荣是城主,有一定的独立的权力。我这次是代表青蚨门来的,他内里肯定不干净,想让我知难而退。”
常乐点头,懂了,分公司不想总公司管太多。
说话间,只听外面有人敲门,钟馔玉提高了声音:“进来。”
门被推开,进来了一群人,手里拿着一大摞本子,他们放下躬身:“贵客所要求的东西,都已经在这里了。还有其他需要,城主已打过招呼了,只管吩咐就是。”
钟馔玉笑道:“有劳。”
说着,她又给所有人分了一个小红包。大家就笑眯眯地说上几句吉利话,离开了。
常乐看着这些账目咋舌:“你得看上多久啊……”
钟馔玉道:“这便是他的故意了。我今日看了几本,确实是真账本。但他笃定我等游学,不可能将三年光景都耗在这账本里。哼,当真是好算计。”
她说着,脸色微微一沉,但旋即就又露出了一个笑容来:“不过么,我也自有妙计。”钟馔玉转头看向温如玉,“温道友……”
温如玉身子一僵:“我也看不完。”
钟馔玉笑道:“我知你们藏书万千,浩如烟海,定然是有分门别类的法门吧?我只需温道友提供一些帮助罢了。”
温如玉正要说话,钟馔玉已经掏出了一袋灵石放入温如玉的手中。温如玉在一瞬间的沉默后,钟馔玉已经又掏出了两袋放入温如玉的手中。
温如玉闭上了眼睛,道:“富而可求也,虽执鞭之士,吾亦为之!”
钟馔玉笑起来,她又转头看向崔渺然。
崔渺然沉默片刻,道:“此地天机屏蔽,算不出大势,但若以先天八卦起卦,还有几分准确。或许能给你一点帮助。”
“如此甚好!!”钟馔玉抚掌大笑。
“师叔祖……”季寻春挪到了常乐身边,“我们剑门里有没有什么法门可以用上的?”
多好的赚钱机会呀!
常乐看得眼花,也小声回道:“我也想知道啊。要不我修书一封问问掌剑……或者师姐……剑君?”
季寻春叹息:“书信一来一回,需得花上不少功夫……合该人家赚这泼天富贵了。”
常乐双目含泪:“学好数理化,果然是走遍天下都不怕啊。”
剑门打打杀杀的,有什么用!有什么用!
这泼天富贵,终究跟她们无缘。
钟馔玉看了眼孤零零的剑门两个,她顿了顿,这才道:“你们在城中可有什么发现?”
常乐便将今日见闻都说了。
“这神像确实有几分诡异。但也不知两者是否有联系。”钟馔玉垂头沉思了一会儿,她皱着眉头,在原地转动,犹豫不决。
而崔渺然则伸手点了几下,在地上画出一道卦象来,道:“天地不交,万物不通。此为天地否,互为因果之相。”
“如此说来,还是得查。”钟馔玉一击拳,下了决定。
常乐笑道:“既然如此,明日我们便分开继续查好啦。左右你们这里我们也帮不上忙。”
季寻春默默点头:“看着还让人惆怅。”
常乐补充:“还残忍。”
看别人赚钱,确实残忍。
钟馔玉闻言,笑了笑:“既然如此,那便先这样定了。出门开销,算我账上。”
既已商定,几人也就各自回房中。常乐一入房门就见桌边停着一只纸鹤,那纸鹤颇有灵性,见常乐至,立刻扑扇着翅膀飞了过来。
常乐又惊又喜:“是师姐的回信!”
此前常乐还接到过几次师姐的回信,可是最近师姐一直没有回信,这也是为什么常乐着急三日一次“视频”的原因。
不看一看,她总觉得不放心。
常乐将信展开,似乎还能闻到上面的墨香气息,像是将将写成一般。
常乐悄悄地凑上前,轻轻地嗅了下,又不好意思地退回来,嘿嘿地傻笑了下,这才看上面的字。
都是一些家常话,却也是事无巨细,说周围的景色,又说沿路看到的,吃到的,让人烦心的师弟师妹。
常乐慢慢地看了一遍,又看了一遍,轻轻地叹息,最后将信纸放在心口处,抱着睡着了。
远处的剑君抬首看着天边的钩月,放下蕴满墨汁的信纸,又甩了甩手,委屈地扁了扁嘴:“还要我代笔回信……”
“乐乐,你什么时候才能想起我,认出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