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应祈盘膝而坐,她睁开眼睛,抬起头。
风还在狂乱的呼啸。
它割裂大地,房舍早就被推倒,化作一团团乱糟糟的石碓。
它将天空的云层片片撕碎,白的、灰的还有黑色的云团散乱地堆叠在天空上,像是一盘打断的墨盘。
风与疯同音,看来确实有些道理。
“天道之下,一切皆为蝼蚁!”
老人的声音贯彻天地之间,他胡须头发散乱灰白,法身通天,手掌之间蜃珠光芒大盛,随着他的声音而动,就如一尊无法逾越的神像。
“大运之争,哈哈,我凭什么要大运之争。我要让人族千千万万年牢固永存。我要让天地万族臣服。”
许应祈冷冷地想,这也同样是个疯的。
阁老低头,他瞳中神光落在云娘身上。
“你服不服?”
云娘抬头,她的剑碎了,肩膀歪歪斜斜地垮着,看上去肩骨也碎了。
她擦了擦嘴角,给阁老做了个手势,然后说出与许应祈同样的结论:“疯子。”
阁老发出笑声:“燕雀安知鸿鹄。从此之后,尔等皆在我等的照看下,永世永昌,再不必受尽苦难。云娘,你难道还想再现永宁府中事么?”
许应祈不感兴趣地转过头。
她很快就看到了常乐,常乐身上挂了彩,大风吹乱了她的头发,遮住她的视线。
她回转身,一剑割断碍事的长发,眉眼之间精光闪动。
她抬眼,她的眼极黑,眉也极黑,像是用墨笔仔细勾勒过。
她并起二指,往剑面一抹,喝了一声,顿时长剑嗡鸣,无数虚影浮现,冲向高处的萧皓天。
萧皓天手持长刀,大吼一声,双手捏着刀柄朝下。
烈火自他身上浮现,他的身后隐隐现出一轮大日,而他站在中间,就如同一尊日神。
许应祈的手指微微跳动了一下,她想要起身,去帮师妹。
可是有无形的力量困住她的身体,让她无法起身,某种规则也禁锢住她,让她无法对萧皓天升起敌意。
就像是回忆的时候,她越是想要回忆,那些回忆就散得越快。
为何?
许应祈的心头浮出疑惑,但疑惑很快就散开。
原因并不重要,重要的是结果。
师妹说过,规则不重要,重要的是自己的心。
如果身体不听从自己的,那就折断好了。
许应祈的手按在自己的膝盖上,她轻轻一捏,膝盖处传来剧痛。
她低头看着自己软绵绵的腿,以灵丝为线,如牵引傀儡一般,将自己的腿牵扯起来。
很好,有点不那么熟悉,但还是可以用。
接下来,是下一只腿。
刀还未至,但刀势已至,地面发出隆隆巨响,如同被人犁过一般,出现数道巨大的沟壑。
常乐躲过数招,她的灵气微微一滞,流转之间带着生涩。
偏偏在这个时候!
常乐眼中闪过一丝懊恼,抬起头看着萧皓天,目光之中带着阴鸷。
这便是所谓的天道之子么?
“师叔祖!!”
那刀势本是避无可避,却偏偏出现了一丝偏转。
暗金色的光芒闪动,常乐被用力一扯,风声呼啸,她已经落在半空之中。
她看到卫朝光苍白的脸色,无力却又带着开怀,冲常乐一笑:“师叔祖,看来我来得还算及时。”
常乐笑道:“多谢。”
她借力一跃,脚下竹雨剑骤然变化,她手持无名剑,眉心的灵识转至极致。
或许她当真没有如萧皓天那样的好运气,但她还有亲人,还有朋友,还有……
常乐微微偏头,眼角的余光落在远处坐姿端正的师姐身上。
还有爱人。
为了这些人,她纵九死,也要先将萧皓天斩落此地才行!
常乐手腕翻转,灵识之中徐徐展开一幅画卷。
“大道至简,和光之后,便是同尘。”
“和其光,同其尘,湛兮似或存。”
“以尘之至杂而无所不同,则与万物无所异也。”
常乐闭眼,拔剑,却连剑光也无,更不用说此前切割一切的威势。
萧皓天原本如临大敌,见到这软绵绵的一招,不禁露出了嘲笑之意。
“就凭此招?”
常乐睁眼,看向萧皓天:“就凭此剑。”
远处的阁老陡然一顿,抬起头:“风势变了。”
风势变了,却又好似未变。
狂风依然,云彩依旧,大地之上伤痕累累,深深的沟壑如同深渊,无声朝天看去。
树木倒地,枝叶在风中无力地拍动。
落石滚滚,砸落下来,与坚硬的石面相撞,激起火花。
火光骤然摇晃了下,雷电之中溢出紫色的电光,风中陡然生出尖啸嗡鸣。
卫朝光落在许应祈的身边,她听到了声音,猛然抬头:“这是什么声音。”
“是剑鸣。”
许应祈用灵丝为引,终于歪歪扭扭地站直了身体。
她抬起头看向高空:“是剑。”
天地之间,不起眼的东西很多,或是泥土,或是树木,或是山石,或是光与微尘。
而天地之中,一切不起眼的东西,都仿佛变成了剑。
以天地为剑。
人可以躲开剑招,躲开剑意,但人不能躲开空气和尘埃。
“啊!!”
萧皓天骤然发出惨叫声,他无处不在流血,一时之间甚至分不出是外伤还是内伤,只见无数的鲜血落下,他身上骤然出现许多极为细小的血洞,血流如瀑,将他全身都浸透。
他再也支撑不住,从空中坠地,发出巨大的声响,砸出了一个深坑。
常乐摇晃两下,她也往下坠落。
然后就落在了一个温暖的怀抱里。
常乐抬头,看到许应祈的眼神。
“师妹很厉害。”
许应祈说道,她有些闷闷的:“比我厉害。”
她没有能帮到师妹。
“嘿嘿。”常乐傻笑,又带着一点骄傲,“师姐,我说过,我可以护住你。”
在前方御剑的卫朝光不敢说话。
“下去。我们杀人就要斩草除根!”
常乐很快从美色里回神,说道。
卫朝光应了声,按下长剑。
常乐下剑的时候走路都点抖,许应祈扶住了她。
许应祈走得也有点僵硬,但她很快就回过神来,掩去那丝不自然,稳稳地托住常乐。
萧皓天果然没有死,他挣扎着,用刀撑住自己的身体,想要起身,又狠狠地跌落。
“这家伙,是什么打不死的蟑螂吗?”
卫朝光露出一丝嫌恶来。
萧皓天听见卫朝光的声音,抬起头,哑着声音道:“卫师姐。”
卫朝光嫌弃地别开眼,没有回。
萧皓天抬起眼,他看着眼前的三个女人,手指用力抓住自己的刀。
“想不到我英雄一世,竟是会死在一个女人手中。”
常乐没有恼怒,也没有别的表情,她拔出自己的剑,她听见剑身嗡鸣作响。
她推开师姐,也不让卫朝光搀扶,她一步步地靠近萧皓天。
她走得很慢,每一步都是稳住了自己的脚步再往前,她决不允许此刻出现任何意外。
就算是魂魄,她也要将萧皓天的搅碎才行。
她举剑,看到萧皓天眼中涌起的各种情绪。
“若我当初留在剑门……”
留在剑门,又能如何呢?
常乐想,无非照样是你死我活罢了。
长剑落在,停在了萧皓天的眉间,没有再进一步。
阁老出现在常乐的面前,常乐并没有感觉到太多意外。她抬首,看着阁老的眼神。
“不卑不亢,你有一双好眼神。”
“天地一剑,凡物亦可化剑,你有一把好剑。”
“只可惜,你不该与他作对。”
阁老叹息,这一声叹息,就好似天地为之悲戚,阴冷的灵气扑面而来。
常乐只觉得自己的胸口处的骨骼仿佛被重重一击,直接倒飞出去。
暗金色的光芒再次闪动,让她避开这致命一击。
卫朝光吐出鲜血,许应祈抬起手,牵引灵丝,操纵自己飞身去挡。
但阁老的速度太快,他的境界也太高,根本不是她们这个境界的人可以抵挡的。
而阁老的经验也很老道,他杀人的速度一向很快。
他抬起手指,指向常乐,一往无前,避无可避。
那手指越来越近,只需要再伸三寸,就会落入她的心脏,搅碎她的丹田。
是要死在这里了吗?
常乐想,她手中的剑却是越握越紧。
但那手指却越来越慢,像是被什么无形之物死死拖住一般。
眼前有无数的光点闪烁,一个个人影出现在自己面前。
这些人,有的打过交道,常乐知道名字。
赵大,名为赵志明。
赵大钱,是那个骂骂咧咧的赵叔。
而更多的,不过是田坎间打过一声招呼,友善地对自己笑笑。
是村里的村人,他们没有修士华丽的长袍,也没有什么奥妙无穷的术法,他们只是如飞蛾扑火一般扑上前来。
用自己的魂力去消磨阁老的灵力。
枯骨再次显现出来,死死地抓住了阁老的手指。
云娘现出身形,她挡在常乐的身前,她周身也燃起魂火,抬起头。
远处的山洞处,燕乐跌跌撞撞地跑出来,手按在山洞的崖壁上,朝他们远远地看过来。
云娘的唇微微颤了颤:“你们……”
“早就应该往生了,多谢你。”
“谢谢你,云将军。”
“阿云,蹉跎你这么久,是我们不对。”
“你如今解放了。”
“不要再守着我们了。”
村人的声音传来,化作点点星光,它们眷念地缠绕过云娘的身体,又卷起光芒,绕过常乐等人,像是在表达谢意。
然后它们席卷而上,朝天空飞去。
燕乐握着自己的笛子,他的灵力都化成笛音超度,如今他也没了力气,只能仰着头看着那些光点,将这天空的暗云一点点地驱散,露出清朗的天空。
就如同他们初次踏入这个村子时那样,宁静又安详。
“大哥哥,也谢谢你。”
远远的,有一道稚嫩的声音落下。
燕乐听到声音,发出嘿嘿的笑声,用力握住自己的笛子,轻声道:“师尊,看来当修士,也是有它好的地方。”
云娘垂着头,她的手还死死地按住阁老的手。
阁老没有动,他说道:“他们的执念已了,怨气了结,而你的执念也消散大半,还有什么力气与时间与我相斗。”
“亡者,终归是要归于冥府。”
“说得不错。”云娘抬起头,她眼中无泪,因为她是亡魂,亡魂本就流不出眼泪。
“都是亡魂,你也该与我同归了。”
云娘道,她的手中渐渐现出一柄剑。
那剑极为秀气,细细长长,有如云娘的剑眉,秀气里带着英气。
云娘低头,看着手中剑,露出一个怀念的笑容。
阁老闻言,手中猛然捏紧了蜃珠:“她与你无亲无故,你为何帮她?”
她没有回头:“她与我有半徒之谊,我帮她,为全师徒之情。她护我孤村上下,解我孤村怨念,全我万载执念。我承她相助之恩。”
“徒儿,看好了。天地一剑,是这般用的!”
云娘转剑,那细长的一剑已然刺出。
不同于此前常乐挥剑时,天地剑势的散乱。
这天地似乎都将阁老当做了敌人,阁老避无可避,周身出现无数伤痕,无数蜃气涌出,几乎维持不住他这具皮囊。
数把长剑这才缓缓展露,穿透他的身躯,将他定在原地,无法动弹。
他猛然握住蜃珠,高声道。
“蜃珠造化天地,就算你借天地之力,又能如何?这方天地,我还可借蜃珠再造。”
云娘的身影飘摇,她燃烧魂力,将这一剑刺出,此刻身形散了大半,已无力再战。
她笑着转头看了常乐一眼,说道:“山神庇佑,杀凡人者,便不会再受庇护。”
常乐猛然握剑,握的是免成。
她看着阁老手中的蜃珠,暴起身形,无名剑与她心念一体,当下载她而起,朝着阁老冲去。
只是她还未近身,就已经被阁老的罡风挡住。
常乐用力握剑,将剑尖一点点地往里刺去。
阁老笑道:“小小蝼蚁,竟敢与日月争辉?你想以这剑破我蜃珠?休想!!”
常乐不答,她用力逼近,双手紧握剑柄,罡风割裂她的身躯,她闻到自己身上血腥气味越发浓烈,就连力气似乎也随之消散。
但一只手帮她按住了剑柄,稳住她后退的力气。
常乐闻到熟悉的气息,她没有回头,只是眼底涌上一点潮意。
是师姐,师姐总是第一时间站在自己的身后。
跟着是第二双手。
“师叔祖,加油啊。”
是卫朝光。
然后是带着阴冷,却带着火焰般温暖的手。
“我的魂力已经快要耗尽,能帮你的,也只有这些了。”
是云娘。
“人这个字,原本就是要由很多很多的个体,互相支撑,才能成为人。”
“我虽然不才,但我曾经当真救过很多人。”
在云娘身后,骤然出现无数的身影,耄耋老者,年轻的青壮,垂髻幼童,无数之人,他们的感激迈过时光的长河,落在云娘的身上,一点点微小的力量推动着她。
而云娘则又推动着常乐,一点点地往前。
免成发出滋滋的声响,身上的石块渐渐崩裂,它散发出光华,一点点地靠近蜃珠。
“这不可能……”
阁老发出惊诧之声,他转头,猛然看见远处。
萧皓天摇摇晃晃地爬起,头也不回地跑向远处。
一个人影浮现在他面前,一脚将他踹倒在地。
是玄晖。
而免成的剑尖终于触碰到了蜃珠。
像是尖刺终于戳破了气泡,发出一声清脆的碎裂声。
蜃珠颤动了两下,也就如气泡一般,在阁老的手中消解开去。
无数的人与景也都消散开来,一切终如镜花水月,在空气中散出圈圈涟漪,摇晃着摇晃着,化作无数碎裂的影子。
连同那无形的命运巨轮也一并碎裂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