蓬莱宫位于极东处,属于海外三岛。
蓬莱、方丈与瀛洲原本是三个门派,却在漫长的时间里被蓬莱宫的先人们统合,成了今日的蓬莱宫。
在广袤的大地上空,飞舟正朝着日出的方向缓缓前行,流云拉出细丝,偶尔会有云气落到飞舟上从窗户中钻进去,带来一丝高空的凉意。
常乐睁开眼,就对上同样睁眼的许应祈。
对方的脸上闪过一丝担忧:“怎么了?”
这一次入定再醒来的时间太快,显然不太正常。
常乐叹息,用力的挠头发,犹如被真题折磨的学生:“我悟不出来。”
许应祈摸摸常乐的头发,声音柔和:“不要着急,这很常见。”
此前常乐进阶太快,诚然有她因为魂魄不全在一个境界卡了太久,厚积薄发的原因。
可若是因为进阶太快从而让心中膨胀,觉得那样的速度是应当的,长此以往对心境也有损。
“没关系的。”许应祈说着,身上一重。
是常乐歪着头把脑袋靠在了自己的肩头。
许应祈的唇立刻向上提了提,垂下的眼中闪过一丝笑容。她挪动了下位置,好让常乐靠得更安稳和舒服一点。
常乐就眯着眼睛蹭了蹭许应祈的肩,声音小小的:“我不喜欢这种没有头绪的感觉……我以前解题还挺不错的,大家都夸奖我……”
“嗯……大家?”
许应祈皱眉,歪了歪头,对上常乐的眼。
那眼中似乎带着什么情绪。
常乐犹豫了下,又摇摇头,别开眼:“没什么。”
大师姐对待自己的时候总是温柔、认真,细心周到。有严厉如师的时候,也有甜如蜜的时候。
喜欢吗?
当然是喜欢的。
信任吗?
自然也是信任的。
哪怕有一天两人会分开,常乐也相信以师姐的人品是不会把自己的秘密宣扬给别人听。
但是自己的来处要说吗?
常乐闭上眼,她想,还不到时候。并不是因为不信任,而是因为别的不可说的原因,哪怕是自己也摸不出一个具体的原因。
或许是因为畏惧,也或许是因为不安全感,常乐说不上来。
闭上眼睛,许应祈的气息就更加明显起来。
修士五识敏锐,并不喜欢太过浓烈的气息。
许应祈身上的气味也是如此,她身上有一种雪山似的冷味,可是底色却带着暖意,仔细闻嗅甚至还有一丝丝的甜,隐匿得很好。
就像她这个人一样。
头发上似乎有什么动静,靠着的这个人也似乎窸窸窣窣地在做着什么。
常乐睁开了眼,映入眼的是阳光透过花格窗栏落下的金色光芒,细小的尘埃在光道上跃动着,时明时暗。
常乐抬起眼,看见许应祈的手中正握着一把木梳。
“这是什么?”常乐问。
许应祈回道:“很多年前一个故人送我的。我想给你梳头。”
“梳头啊。”常乐小声说道,她坐直了些。
她好像很久没有被人梳过头了,隐约记得的小时候,她就挂着一头好打理的短发。
许应祈就一点点地为她梳开细小的结,再往下顺去,犹如流动在丝绸上,散落阳光的碎屑。
许应祈鞠起一捧发丝,轻柔吻了上去。
常乐侧过脸,看到许应祈闭着眼睛,虔诚的脸庞,像是旅人找到了他的绿洲,求索者终于看到了尽头。
带着一丝虔诚,没有丝毫的情欲。
但常乐的身体还是忍不住轻轻地颤了颤。
也就是此时,许应祈睁开眼,那双漂亮的,醉了星河的双眼直直的对上了常乐的眼睛。
常乐慢慢地垂下眼帘。
阳光下,她的眼睫都染上一层金黄,在光芒中可怜无助地颤栗着。
许应祈的目光闪动,眼中宁静下似乎聚着一团风暴。她已经学会了什么时候可以问,什么时候不能。
而现在这种时候,似乎就不是问问题的好时候。
于是许应祈就安静而迅捷地凑上去,如同一只潜伏的猎豹,快准狠地擒住对方柔软的弱点。
常乐的腰顿时软下来,但许应祈的手早就稳稳地托住了她,宛若托住一滴即将垂落的泪水。
两人再次出现在甲板上的时候,常乐的脸色算不上多好看。
这段时间里,领悟幻身没有半点进展,嘴倒是肿了一个度。
“咳咳。”
身后传来许应祈的声音。
常乐转头,狠狠地瞪了下对方:“不许靠过来。”
许应祈带着点委屈:“你说可以不用问的。”
常乐的脸颊气成了河豚,她看看左右,虽然大家都像是在做自己的事,但谁知道有没有人在偷听。
她是说过不用问,但谁知道许应祈简直是个接吻鱼变的,只要逮到机会就亲。
开心了亲一下庆祝,领悟卡住了亲一下解忧,烦躁了,那就更要再亲一下安抚。
幸好她如今已经是元婴,饮食的欲望大大减少,否则恐怕吃一口饭都会被亲一下。
虽然她也没有不开心,但……但真的不会亲太多了吗?
常乐叹口气,她算是知道什么叫做饱暖思淫欲了,一切都一定是因为在床,船上太过无聊了。
正是抱着这种心思,常乐这才走出了房门,也当是换换脑子,顺道逃开身后那个亲吻鱼成精的师姐。
她想着,转过头,眼前的山峦已经变成了一马平川的平原。
自天上往下看,只见大河宽阔,如同一条银带一般朝远处延展,而在丝带的尽头,河流冲刷出数条入海口,橙黄和蓝色冲击相融,没入无边无际的水域里。
“进入海,就算是到了蓬莱宫的地界了。”
唐欢的声音传来,她懒洋洋地打了哈欠,扇子微微闪动,朝常乐点头。
“师叔祖好,师……”唐欢看向许应祈,顿了顿,又想了想,露出一脸坏笑,“许师侄好。”
许应祈不为所动,平淡点头。
唐欢顿觉无趣,倒是常乐朝许应祈看去,目光闪动,有些惊诧。
“师叔祖怎么了?”唐欢凑过来问。
小师叔祖比大师姐有趣多了,还是逗小孩玩儿比较有趣。
常乐想了想,又看看唐欢,小声道:“你,你是知道我与师姐,嗯……那个……”
唐欢做出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未来道侣,私定终身是吧?我知道呀。”
常乐的脸上一红,这才道:“你叫师姐师侄,那我岂不是,岂不是……”
唐欢抬起扇子,遮住自己的嘴,狐狸似的眼睛弯得像是钩子一般。
她看看常乐又看看许应祈,笑。
“老牛吃嫩草嘛,没事儿。”
一时倒不知道她说的到底是谁。
但常乐的脸倒是红透了。
许应祈朝唐欢看了一眼。
唐欢立刻站直了,然后笑眯眯地递出一个本子交给常乐:“师叔祖,这是给你的小礼物。”
许应祈的目光闪动了下。
常乐低头:“啊,历代蓬莱宫战术……大赏?”
唐欢笑盈盈地说道:“蓬莱宫孤悬海外,海中时常有巨兽作乱,但蓬莱宫人又不够。所以他们开发了一种以一对多的打法,不注意的话就很容易被打个措手不及。”
“那他们的凡人……”
唐欢一下一下地摇动着扇子,表情里带上一丝冷漠:“蓬莱宫里没有凡人。”
常乐一顿,看向唐欢。
唐欢道:“师叔祖,你知晓多少人中才能出现一个修士么?”
常乐摇了摇头。
唐欢叹了口气,说道:“是千中挑一。蓬莱三岛那么小,就算养出二十万人,也不过才能出两百个修士。这些修士里,只是有灵根,可以修行而已。又要养多少个修士,才能挑出那万中无一的极品灵根呢?”
常乐顿了顿,这些事她知道得并不清楚。她低头算了算人,方道:“那他们哪有那么多修士?”
“自然是因为他们有一支队伍,专门在外搜索有灵根的孩子。”
说话的是慕容星,她这次也来蓬莱宫了。看到常乐朝她看来,她挠挠头,对着常乐行了一礼:“师叔祖,六年……不,七年不见了吧?”
她直起身,看着常乐都有几分感慨:“师叔祖修行得好快。”
而她自己现在还是在元婴初期。她摇摇头,没有细想。
剑门再多出个元婴境,这是喜事。
常乐点头,她抱着书,转头看向许应祈。
许应祈道:“我会陪你练手。学学他们的打法没什么大问题。”
常乐顿时一笑。
唐欢在后面懒洋洋地道:“一层中间部分有个小擂台,师叔祖你们可以在那里练习。我也正好让其他弟子看一看。”
常乐朝唐欢点头:“谢谢唐长老!”
她的辈分比唐欢高,因而耍了个心眼子,用职务以做称呼,将唐欢往上抬了抬。
唐欢听得开心,展颜一笑,道:“去吧去吧。”
看见两人离开,唐欢收了扇,啪的一下打在慕容星的头上,脸色沉下来:“你那语气酸得我都闻吐了。”
慕容星不敢躲,缩了缩脖子,小声道:“我修了那么多年才入元婴,师叔祖……确实也太快了。剑君的弟子都这般快的么?”
说到这里,她已经有些怅然若失。
唐欢哼笑:“你只看到她是剑君弟子,看到她短短几年就晋升元婴。但你怎么没看到她数次经历生死,从不畏战呢?”
唐欢的手转了转,看着沉默的慕容星。
剑门之中当然有如启灵、穆有枝乃至卫朝光这般对常乐信服的人。
自然也有慕容星这样花费许多年,甚至可算得上一句天才的孩子,会对常乐短时间的提升感到不适。
扇子在唐欢的手中跳动着,她说道:“若是不满,便去擂台,看看她与大师姐……许应祈的打斗。要是还不满,你也可以上去试试。”
慕容星立刻转头:“可以么?”
“自然。”唐欢转头,她眯起眼,看着前方越来越近的那个黑点。
慕容星正要应话,也陡然抬起头来,手落在剑柄上。
唐欢伸手,扇柄按在慕容星的手上,她扬起了声音:“是哪一位道友?”
“蓬莱宫。”
对方说道,声音之中带着一股傲气。只听空气振动,音波一圈圈地散开,在撞到飞舟时,触发了飞舟的结界。
顿时飞舟笼上一层金色的薄膜,将这音波挡下,却足以惊动飞舟中的人。
但常乐和许应祈已经到了元婴境,自然有所察觉,也走了出来。
此刻对方已经驶近,来人站在一叶扁扁的小舟上,目光凌然,看着常乐等人。
“你们已经驶入了蓬莱宫的地界,当递上名帖,说明来意。”
慕容星皱眉:“你没看到剑门的旗帜吗?”
来人微微一笑,笑容中带着不屑:“看到了,那又如何。你们剑门难道就这么嚣张,进了别人的地方,还要让旁人来与你们让道吗?”
说着,他按住了自己的剑:“我们蓬莱宫可不是藏在山中的那些南蛮子。”
一股无形的威压铺开,竟是元婴巅峰。
唐欢的扇子在手掌间点了点,看起来对方似乎早有准备,给众人来个下马威了。
元婴巅峰那也是元婴,修为勉强可说是同一水平。
唐欢想了想,又看一眼绷着脸的常乐,和一旁怒气冲冲的人。
慕容星已经摒弃此前的那些乱七八糟的想法,跟常乐站在一起。
蓬莱宫来得倒正是时候。
有外部的压力,自己内部自然就和谐了。唐欢心中念头一转,刚决定示弱,按照对方的规矩办事。
常乐就已经往前走了一步:“师侄,掉转船头,我们回孤山剑门。”
方才还叫人家唐长老的!
唐欢道:“师叔祖?”
常乐背对着对方,扭头看了对方一眼:“约战的是他们,邀约的也是他们。我们应约而来,他们不履行待客之礼。这种无礼的人,理他们作甚?”
“总不可能所有人约战,我们都要去吧?”
给了你们面子,你们却不要面子,难道我还要再给?
唐欢顿时笑出了声,她想起初见常乐时,常乐曾说的那句,七年过去,师叔祖倒是一点没变。
“那我这就安排。”
“且慢!!”前方的那人急了,高喊道。
常乐摆了摆手,唐欢欢欢喜喜地做好她师侄孙的事,招呼人改变航道。
常乐则端正地立在甲板上,抱着手看着那人,一点也不畏惧。
“你莫不是怕了,要逃了?”那人又道,“此事传出去,你们孤山剑门的名声还要不要了。”
“也是。”常乐点点头,扭头看向身后,“录下来了么?”
身后的二楼甲板上顿时探出一个兴奋的脑袋:“师叔祖,我录下来了!不愧是青蚨门的船,什么都有!”
常乐:“……”
她转头朝蓬莱宫的人看去。
蓬莱宫人的脸色青一阵白一阵,最后他拔出剑来,沉声道:“我愧对山门,孤山剑门欺人太甚,只能以自己来领教孤山剑门的剑。”
许应祈皱眉:“这是……”
常乐道:“这是免责宣言。因为上面还录着呢。说这是个人行为,与宗门无关。”
蓬莱宫人脸色更加阴沉,大喊道:“欺人太甚!!”
说着,他已经出剑。
他的脚步才刚动,许应祈就已经动了。
慕容星慌乱地看着唐欢:“长老!大师姐才元婴初期!”
唐欢抱着手,眯起眼睛看着许应祈的身影,她此刻脸上没有笑容,却带着一丝感慨和伤怀。
“你怕什么,难得看到大师姐的剑,好好看着。”
一道闪光闪过,胜负就已经分出。
许应祈落回常乐的身边,垂眉收剑。
常乐无声靠过去,撑住许应祈。许应祈的手放在常乐的肩头,她的手有些颤抖,还有一丝凉。
常乐看了看许应祈,许应祈的脸色苍白,却冲着她一笑,道:“他输了。”
话音落下,只见一道血线飞出,蓬莱宫人摇摇晃晃,往下栽倒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