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之中隐约闪动着几点流光,一点声音也没有。
见微悬在空中,静静地守候在一旁,而在祂不远处,一柄剑鞘正悬在半空中,流光正是自剑鞘身上发出。
见微旋着自己的剑身,似乎有些紧张。
而灵丝探出,绕过剑芒,与剑芒勾缠在一起,传来了安慰的意思。
许应祈猛地低了低头,按住了自己的额头,扼制住自己发颤的身体。
她的动作虽然细微,却也在第一时间被唐欢察觉。
正专注听话的唐欢猛然抬手,示意眼前的人不要开口,传音给许应祈:“大师姐?”
许应祈传音回道:“不必管我,继续。”
唐欢顿了顿,这才重新看向站在她面前的侍女。侍女不过金丹期,双眉细长,眼睛也是狭长的丹凤眼,唇如丹朱。
她站在那里,很是柔美,却并没有此前殿宇中那些侍女们的卑微姿态。
这说明她深得自己主人的信任,拥有一定的话语权。
唐欢暗自判断,压下方才心头的不安。她的表情依然很严肃,道:“继续。”
此刻的常乐的灵丝一点点地缠绕起来,在眼前变成了一道茧。她先用灵丝缠绕住自己,一点点地临摹自己的形态,鞘口、鞘身、护环,剑标。
上面的纹理,样式……
神龟说法身如月之体,幻身如月之影,那么自己的幻身本该就是剑鞘才对。
她对剑鞘本身可说是一无所知,自己曾经用过竹雨剑,可是竹雨剑太长,大多时候都扔进储物袋里。
后来又换成了见微。见微也不喜欢剑鞘,天天贴在自己的后背,甚至不需要绑绳。
她带着剑鞘的时间还真不多。
因而她只能用笨办法,用灵气复刻一个“自己”。
灵气绕过鞘身,是一种很奇特的感触,灵气汇聚间,她重新看到了无数好奇地灵气团正企图触碰自己,甚至朝鞘中钻进去。
钻进去的灵气被困在里面,发出细微的求救感知。
常乐有些好笑,她牵引灵丝,将灵气团救出,又突然一顿。
灵气团落入剑鞘里,为何会出不来。因为剑鞘本身就有关闭之意。她可以容纳剑身,自然也能容纳剑意。
常乐骤然现出身体,她此刻身无一物,赤足而立。
见微倒转剑柄转来转去,看上去有些慌张。
“你又在怕什么?”常乐说道,她抓住了见微的剑柄。
见微一下子不动了,十分僵硬,当然,祂本就僵硬。
常乐捏住见微,她的手按住了见微,轻轻划过,手掌间并没有伤痕。
常乐抓过一旁的纸,轻飘飘的纸面落下,还未接触剑身,纸张就已经无声断裂开来。
常乐垂着眼睛看着这一幕,忽地笑了起来:“原来如此,是因为如此啊。”
此前在将天地一剑转为剑意时,她就已经觉得奇怪,为何那么多人一生只有一种,至多不会超过三种剑意。
而她却有不同。
因为她本就是剑鞘,她还是女主的剑鞘。
能容纳那柄世间锋利无双的剑,她这个剑鞘又何尝不是包容万千的神物呢?
说话间,她的手中渐渐地现出了一柄剑鞘来,是与她本体相同的样子。
她是人,也是剑鞘,既然无法彻底做一方,那就干脆分开感悟。
她是个笨人,只能用笨办法,她赋予灵气组成的剑鞘以自己另一副形态,再加入自己的一点灵识。
既然自己还是担心入鞘,那就干脆造出一个出来,代替自己,模拟自己。
她一手拿着见微,低头看着自己组成的剑鞘,缓慢地将见微送了进去。
咔哒一声,二者相合。
下一刻,见微周身爆出灵气,剑鞘瞬间崩散开。
常乐那点灵识顿时弹了回来,让她好一阵胸闷气喘。
她捂住胸口,将见微放下。
见微似乎知道自己闯了祸事,浮起来贴了贴常乐,小心翼翼的。
“没关系,我没事。”常乐摸了摸剑柄,低声道。
常乐重新化作剑鞘,再一次关联自身,重新用灵力塑造出剑鞘。
一次不成功是正常的,一次不成那便百次,百次不行, 就千次。
剑光闪动,剑令解除,唐欢和许应祈送侍女到宫门口。
侍女转身行礼:“两位还请留步,我一人离开就好。两位可还有什么话需要婢子带到的么?”
许应祈道:“比试往后拖延十日。”
“十日?”侍女看向许应祈,她露出一丝笑容,似是明了许应祈如此说话的原因,“十日够么?”
许应祈的手轻轻抚摸过竹雨剑的剑柄:“就十日。”
侍女垂首答道:“好,我定会转达。”
言罢,她架起云彩,朝远处飞去。
两人看着侍女远去,唐欢沉沉吐出一口气,转头看向许应祈:“大师姐,不通知师叔祖么?”
许应祈道:“她还在悟道。”
天大地大,悟道最大。
唐欢也就不再说什么,她看着天空。
如今一夜即将过去,东方的天空已经隐约可见霞光。但在大海的深处,深蓝天幕之下,还隐藏着一道深色的云墙,正席卷而来,就如日月相争,冰火交融。
风声开始变大,哗啦啦地拉扯着树叶。
日光还未出现,一场暴雨恐已将至。
“……快要变天了啊。”唐欢轻声道。
许应祈点头,她看着远处那团越发巨大的暴风雨云团,沉默不言。
十日时间,转瞬即逝。
当常乐被许应祈的术法唤醒时,她恍恍惚惚,在往外飘出一段距离后,终于回过神来。
灵光闪动,常乐重新化作人形。
以赤足走在地面上的那一刻,她好似没有习惯那样,竟是踉跄了一下。
她很快用手扶住了一旁的桌子。而见微飞速飞过来,落在她的手中。
常乐握住剑柄,以剑为杖,撑住身子,直立起来。她低头看着自己的双脚,试探地往前走了两步,这才终于找回了行走的感觉,重新变得自然起来。
“……竟是差点忘记人该怎么走了。”
常乐有些惊讶,她召出水镜,对镜子看了看自己,确认自己没有哪里不对劲,比如说皮肤上突然多了一点什么剑鞘的花纹之类的。
好在一切如旧,她这才松了口气。
虽然她当了十日的剑鞘,但也是当了快三十年的人类。如今两种人生串联在一起,并没有发生那种刚化形的小妖经常出现的问题。
她整理好自己的衣裳和鞋袜,手一摊,见微便落在自己的掌心中。
她再看向自己的左手,左手处灵光一闪,现出了一柄剑鞘。
这剑鞘惟妙惟肖,与第一次那看上去带着虚幻的景象比起来,这一次的剑鞘看上去无处不精细,就连落在手上的都沉甸甸的有些重量。
这是她花费了十日不停息地探知自身,在无数次失败后终于做出来的成品。
她静静地看了一会儿手中的剑鞘,然后抬起见微。
门外传来了许应祈的声音:“乐乐。”
常乐听到许应祈的声音里好似带上一丝焦虑。
“乐乐,不要勉强,你还有很多时间可以慢慢来。”
很多时间吗?
常乐想,她当然拥有很多时间,身为剑君的弟子,身为剑门的师叔祖,她看上去时间很充裕。
哪怕此刻她放弃比试,谁也不能说什么。
可是她代表的是孤山剑门的脸面。
可是大运之争已经有了征兆。
可是她的好师尊,诚然剑君对她确实不错,但剑君对她也带有旁的私心。
常乐垂下眼来。
若真有一天剑君不再伪装,师姐和她,真的能抵抗住剑君么?
不,她不能再依赖剑君,她身为剑鞘,自然会被剑所觊觎。
师姐曾经的话是对的,只有让自己变强,无比的强大,才能拥有话语权。
她深知,自己的时间其实并不充裕。
她下了决断,低头,翻转手,将剑鞘的鞘口对准了见微。
见微发出了细微的颤抖,好似在反抗一般。
常乐知道为什么,这些天来,她们一次次地尝试,几乎每一次尝试都是以失败而告终。
最严重的时候,常乐甚至吐了血,隔了许久才缓和回来。
“你在害怕吗?见微。”
常乐的声音轻轻的:“不要害怕,你是我的剑,我都不怕,你又在怕什么?”
见微发出了细微的剑鸣声,就仿佛是在担忧什么一般。
常乐笑起来:“放心好了,不会有事的。你是我的剑啊,若你退缩,那岂不是代表我的心也在退缩吗?可是我不想等一等了。天地灵物的我或许可以等,但是人类的我却等不了那么久。”
常乐既是天地灵物,又是人类,她想,既然如此,自己又为何非要按照某一类的准则来生活呢?
“我命,当由我。”
见微终于沉静下来。
常乐露出了一个笑容,她缓缓地将长剑一点点收拢在剑鞘中。
她的一丝灵识也在感受着,剑身和剑鞘接触,摩挲,发出了一阵极为细微的声响。那声音常乐的耳朵甚至无法听见,而是借由停留在剑鞘上的那一点神识感知到的。
那无数锋利的、仿佛可以切断一切的剑芒尽数被剑鞘吸收,包裹,合拢,剑刃卡入剑槽,犹如落入油中一般,带来极为顺滑的手感。
常乐紧紧闭着眼,只觉得自己的头皮透出一阵细密的酥麻感,她鼻尖发出轻哼声,已经出了一阵细密的汗珠。
剑身落入剑鞘,剑格卡在鞘口,发出一声轻微的咔哒声,严丝合缝。
湛湛剑光,就此落入其中,隐匿光华,沉静朴实。
常乐睁眼,她看着眼前的这把剑,似乎有种长剑和剑鞘天生就好似一体的感觉来。
她的手按在见微的剑柄上,犹豫片刻,还是没有将剑身拔出来。
方才那种怪异的感觉她还未完全地习惯。
她缓了缓气息,这才转头抽出长绳,将长剑和剑鞘一起绑在了自己的身上。
随后,她轻轻地拍了拍剑,感受着手掌拍击剑鞘时,发出的啪啪声响,这才打开了门。
门外许应祈正闭着眼睛,她的手抵住额头,整个人面对着柱子,脸上带着一丝红。
“师姐?”常乐喊道。
许应祈猛然抬首,她看向常乐,眼中似乎都带着一丝水润。
这往往是两人亲吻久了时才能看到的模样。
常乐有些呆。
师姐这副模样,着实有些秀色可餐了。
她看到不远处站着的剑门弟子,还有唐欢,犹豫了片刻,然后一把扯过许应祈,将她拉进房中,刚打开的房门又猛地关上了。
弟子们手里还拿着师叔祖必胜的横幅,他们双眼无辜地看着唐欢:“啊,这……唐长老,我们还要继续叫门吗?”
唐欢叹气,用扇子挨着去敲弟子们圆滚滚的脑袋瓜子:“难怪你们都是单身,这种时候,还叫什么叫?”
说完,唐欢又四处张望,大喊道:“谁带了叫醒法器,一刻钟后她们还没有出来,就用叫醒法器叫。”
许应祈被常乐按在门后,她的后背撞到木门,发出砰的一声。
“乐乐……”
许应祈小声道,此时她的声音里莫名有些弱气,与平日的许应祈并不太一样。
常乐觉得自己的心脏正疯狂地跳动,比平日里都好似要更为兴奋一点。
“师姐。”她听到自己的声音里带着诱惑,还有一丝哑,“你想我吗?”
许应祈的眼睛就更加地水润起来,她的声音也压得低了些:“我想。”
师姐总是这样老实而坦率的,常乐想,她伸手去按住了许应祈的唇,忽轻忽重地按压着,却并没有更深入的举动。
“有多想?”
许应祈似乎被磨得有些焦躁,她张口想要咬住常乐的手指,却又被轻盈地躲过。
于是她只能无奈地看着常乐,最后闭上了眼睛,带着一丝羞耻的模样:“很想。”
她的法身就在常乐的手中,在常乐变幻出的剑鞘里。哪怕仅仅是变幻出的剑鞘,也足以让漂泊无依的长剑有了一种回归到属于自己归属的感觉。
眼泪自眼角滑落,带来湿润的水痕,又被常乐抹去。
“怎么……哭了啊……”
常乐有些慌,方才心中升起的那丝逗弄被这突如其来的眼泪冲得一点不剩。
许应祈没有回答,她伸手按住了常乐的后脑勺,额头贴住常乐的额头。
“吻我。”
她说,声音里带着哀泣。
她想要被眼前的人亲吻、拥抱,她怀念对方的体温、气息所有的一切。
她们分离太久,无论怎样的贴近,都无法缓解这上万年的冷清和寂寞。越是靠近,她就想要更多更加的靠近。
“求你了。”
许应祈低声说。
常乐便再也忍耐不住,她伸手,捧起许应祈的脸,凑了上去。
黑暗的房间里,她们拥抱、亲吻,贴近着彼此,想要将分开的两个人融成一个。
而长剑安静地收拢在剑鞘里,平静又温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