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已深,常乐和许应祈站在甲板上远眺海面。
海水起伏不平,但她们站在上面依然如履平地。
“姐姐,这个给你!”
一只小手伸过来,小心地拉了拉常乐的衣摆。常乐转头,看到眼前的孩子踮起脚,双手捧起一个罗盘。
常乐低头,那是一把精致而小巧的罗盘,上面的指针乱钻。
孩子有双跟阿蛮很像的眼睛,因为从小就在海上生活,因而头发的发质很是干枯。
她的脸很红,说话时带着羞涩,看一眼常乐,又再悄悄地看一眼常乐,结结巴巴地说:“漂亮姐姐,这个给你。”
“这是什么?”常乐问。
孩子眨巴着眼睛:“是罗盘,阿妈说对我们蜑民而言,这是很重要的事物。姐姐,我阿妈喝了你的水,说身体松快许多。她让我要好好地对你道谢。我没有什么贵重的东西,这就是我最珍贵的宝物了。”
常乐躬身,接过罗盘,轻轻地揉了揉孩子杂乱的头发:“谢谢你。”
她说话,低头在怀里摸了摸,给了孩子一把带着鞘的短刃:“那这个给你。”
孩子惊讶地哇了声,看着那把匕首,想要接过,却又不敢。
“收下吧。”常乐把匕首塞入了孩子的怀里。
孩子点头,激动得脸更红:“我会好好珍惜的。”
常乐看着孩子抱着匕首跑远,她发出急切又开心的笑声,混杂在海风里,无端地让人心情愉快起来。
“乐乐喜欢小孩子?”许应祈问道。
常乐摇摇头:“小孩子麻烦得很。”
许应祈点头:“确实,我也不喜欢。乐乐不喜欢太好了。”
常乐看一眼许应祈,然后将头靠在她的肩头:“那家伙知道得不多。”
他只知道奴隶配种生下更多的奴隶,但是更深的原因究竟是为了更多的奴隶,还是更多的修士,又或是两者都有。这个筑基修士就不甚明了了。
常乐闭上眼:“直接这么杀上去,也不可能知道他们到底是不是受了魔族的蛊惑。”
许应祈道:“可以搜魂。”
搜魂是邪修的做法,在修真界这么用一定会被人诟病。
当然,剑门的弟子做事,也可以不顾其他人。
常乐想着,她垂下眼,但是为了一个区区海沙门,值得就这么随意将剑门的声誉随意扔掉么?更何况,一个海沙门可以这么做,那若是有其他的宗门也参与呢?最大的几个宗门也如此呢?总不能都搜魂吧?
怎么想都觉得性价比有些低。
常乐想着,手指微动,指尖轻轻敲打着剑鞘,发出低而密的声音。
“乐乐,你有时候就容易想太多了。”
耳畔传来许应祈的声音,她抬手,揽过常乐的肩头:“这个世界上,很难有双全法。对我而言,为了一个海沙门,耽误你这么多时间,很不值得。”
常乐闻言,她抬起头,正好看到阿蛮被阿竜顶出水面,她发出哇的一声喊,举起手来,对着自己招了招手。
“阿竜爷爷带我又找到了一颗海珠!”
那也是一个不错的海珠,在月色下散着细弱的灵雾,如烟如梦。
“我想你说的是对的。”
常乐道。
世间有月色,有美景,有让人愉快的笑容,唯独不该有让人烦心的事。
常乐朝阿蛮招了招手,说道:“阿蛮,来,我们应该要谈谈。”
阿蛮跳回甲板上,如同一只小狗一般使劲甩干身上的水,然后哒哒哒地跑到常乐面前,仰起头看着常乐。
“你想好你的答案了吗?”
常乐问道。
阿蛮问:“你们是打算离开了吗?”
常乐笑起来,阿蛮真的是个很聪明的孩子,她点头:“不错。”
阿蛮点头,她道:“我已经想好了。”
常乐的眉梢扬了扬,问:“说说看?”
阿蛮道:“我希望能覆灭海沙门,但是要我带着村人和其他人去。你们悄悄地帮忙搭把手就好。”
常乐问:“为何呢?”
就连一向无所谓的许应祈和阿竜都同时看向了阿蛮,显然她们也提起了好奇心,不知为何阿蛮这般说。
阿蛮转头,她指向村子里的人:“你们发现了吗?”
常乐有些疑惑,许应祈直接摇头。
阿蛮跺了跺脚,说道:“他们的眼里有光了啊。”
常乐闻言,这才认真地打量起了村人。他们依然不敢上前去跟常乐和许应祈搭话,在看到两人的目光扫过来的时候,会下意识地避开,不敢过多接触。
但他们弯得很深的后背却悄悄地挺直了些,说话的时候笑容也变多了。
常乐低头,方才孩子送给她的罗盘在她的手腕间摇晃。她想起那个孩子带着羞涩的笑容,是明亮的笑容。
只是那样的笑容常乐见过太多次,在剑门里的年轻弟子身上,在她认识的朋友们的脸上,总是有这样的笑的。
正因为看得太久太多,常乐并未意识到这种笑容的可贵。
阿蛮大声道,她的眼睛也跟着亮起来:“因为我们赢了。赢了一次,他们的眼里就有光了,他们便有了希望。若是打败了海沙门了呢?若是他们意识到旁人不能欺负我们了呢?”
她的目光里也闪动着很多光芒,她期待地看着常乐。
阿竜仰起脖子,发出桀桀桀的怪笑声:“那不是在自我欺骗吗?虽然看上去好像是战胜修士,但其实就是假的。”
“现在是假的,以后说不定就不会。我会好好学艺,我会庇护他们。”
阿蛮认真道,她扁着嘴巴。
许应祈摇了摇头:“就算你能庇护他们,也无非是在世间多出一个宗门罢了。”
她深深地注视着阿蛮:“你就算成了大修士,但你的寿命还是有限的,你也护不住所有人。你要护住他们,就要笼络其他的修士,才能对抗住如海沙门这样的宗门。到那时候,你又要怎么办呢?你还保得住初心,护住其他的普通人么?”
常乐看着许应祈,许应祈的表情很是认真严肃,她说这些的时候一条条都仿佛自己亲历过的那般。
似乎有些过分的熟练了。
常乐想道。
阿蛮张了张口,她低头,眉心紧紧地皱在一起,似乎有些想不明白,又似乎并没有想得那么深。如今那些问题尽数堆到她的面前,竟是让她一时不知道怎么办才好了一样。
常乐想,正要安慰一句阿蛮,却见阿蛮猛然抬起头,说道:“就算未来会这样,但那些都是还未发生的事情嘛!不去做,那就永远也做不成。”
常乐深深地看着阿蛮,她没有说话。
但许应祈却笑起来:“很有趣。”
常乐疑惑地转头,看着许应祈,许应祈的目光里似乎也闪动着光芒,似在怀念。
“我以前认识的人,也有如你这样想的。但是他们最后都失败了。”
“或是还未成长起来,就已经死去。又或是抬头久了,看向更高更远更广阔的风景,忘记了过往曾许下的愿望。也有一些人,在前往未来的路上彻底变了。你又会是哪一种人呢?”
许应祈说道,她看着眼前的阿蛮,却又仿佛看到了曾经许多双燃烧着火焰的年轻的眼睛。
阿竜也眯了眯眼,似乎想到了过去,发出桀桀桀的笑声,不知道是在回忆还是在嘲讽。
常乐微微扬起眉梢,目光落在许应祈的身上,她的眼睛却微微地眯了眯。
师姐似乎藏着许多的回忆,她却不知道。
常乐伸手,手指尖刚触碰到许应祈的皮肤,许应祈就立刻反应过来,回握住了常乐的。
她握得很紧,这让常乐感觉自己在许应祈的心中当真是很重要的。
于是刚刚浮起的酸意,又被柔软地按下。
阿蛮的声音传来:“我不知道我是哪种人,但是我想要这么做下去,试一试。”
她说着,目光扫过许应祈,又落在常乐的身上。孩子敏锐地察觉到,常乐的话才是她们三个最具有份量的。
“可以么?”
阿蛮问。
常乐点头:“可以,但是你们这些人不够。”
阿蛮道:“我知道,我会找到其他人。”
常乐想起自己曾经看到的那些场景,那些断裂在海面上的残骸,其他宗门低声的商议,于是开口:“要说服他们,怕是不容易。”
阿蛮又点头:“总是要有人去试试。”
常乐道:“我可以帮你,你尽可按自己的想法去做,但是你也要保证早晚修行。”
阿蛮这一次没有了上一次的抵触,她用力点头:“我会努力的。”
常乐闻言,又忍不住笑了一声:“可以,那我便拭目以待。”
阿蛮顿时跳起来,发出低低的一声喊,眼睛也跟着弯起来。她转头正要跑开,突然顿住,转头朝许应祈和常乐一躬身,高声道:“谢谢你们。”
说完,她就跳起来,耳根通红的跑走了。
那枚短刃一直插在她的腰带上,被火光倒映着,在地面投下一道锋利的闪光,与它的主人一起,跳跃着跑远了。
“……你们很闲吗?陪着小娃娃玩过家家。”
孩子跑走了阿竜转头来对常乐说,鼻尖喷出一口水汽,戳穿了甲板一段木料。
“炼气筑基也就算了,金丹期的修士可不是一句靠人力就可以改变的。”
阿竜说道,祂摇晃着脑袋:“小娃娃还小,也就算了,你们难道也还小吗?这是在让小娃娃去送死。”
“有我们护着呢。阿竜爷爷不要担心。”
常乐笑。
阿竜又喷出了一口鼻息,忿忿不平地看着常乐。小娃娃叫祂爷爷就算了,但你一个与天地同寿的剑鞘,凭什么还要叫祂阿竜爷爷?
丢不丢人?丢不丢人??
阿竜很不开心,但是偏生剑鞘旁边的剑只是轻巧地朝着祂看了一眼。
于是祂的不开心就都滚入肚子里。
“就不该跟你们出来。你们护得住她一辈子么?”
阿竜说道,哼了几声,赶紧爬回水里去了。
“比起本体,阿竜倒好像活泼许多。”常乐说道,“也不知道有了分身,是不是会跟本体差异很大。”
分身也是一种悟道的手段。
常乐点头:“修士真有趣。”
许应祈轻咳一声:“虽然阿竜说得不对,我们可以护阿蛮一世,但也总不能一直在她身边。”
常乐道:“确实。”
她说着,摸出了自己的尺素简:“所以我打算给她找老师。”
许应祈:“??”
第二日,一脸疲惫,眼下带着黑眼圈的温如玉就出现在了艇村上。
他朝常乐和许应祈拱手行了一礼,道:“不知道你们说的小姑娘在哪里?”
“在那边。”
常乐手一指。
温如玉朝她所指的方向看去,只见沙滩上一个小姑娘正在练剑,她手持短刃,发出嘿哈的声音,手有些不太准,但下盘极稳,她的手一劈,眼中闪动厉色,潮声浮动。
以她的年纪而言,已属不易了。
温如玉沉默了:“她天生是你们剑门的人。”
常乐笑:“白鹿书院号称有教无类。而且她还没有拜师,不妨事。”
温如玉:“……”
他们虽然号称有教无类,但是你们剑门未来定下的弟子送过来跟他学,是不是……
有点太不要脸了?
但是看着常乐笑眯眯的眼睛,温如玉一时没有话反驳。
他沉默很久,方道:“良才美玉,也得试过再说。”
“自然。”常乐道,“那她的文化课就交给你了。她不通书文,也不会写字。”
温如玉:“……”
常乐又道:“有教无类。”
温如玉深吸口气。
此时阿蛮已经蹦蹦跳跳地走近,她擦了擦额上的汗水,目光却在往温如玉的方向看。
温如玉扫了她一眼,没说话。
“叫先生,今日起教你读书。”常乐道。
阿蛮睁大眼:“我今日还要去隔壁村。”
“路上可学。”许应祈回。
阿蛮张了张口,常乐又道:“你昨日问我,为何不直接杀了海沙门,这位老师就是来回答你的问题的。”
阿蛮闻言,顿时目光灼灼地看向温如玉,她顿了顿,又悄悄看一眼一旁的常乐,躬身行礼:“先生请说。”
此前温如玉已经在尺素简中得知了阿蛮的事情,此刻见阿蛮的态度,态度也平和许多,只道:“因为名不正则言不顺,言不顺则事不成。”
阿蛮摇头:“阿蛮不懂。”
温如玉倒是很擅长应对这种不对,他闻言轻笑:“你有不懂便问,这很好。这句话的意思,就好比你要做什么,要支使旁人去做,便需要正名。所若你名不正,那旁人怎么会甘心让你去领导,听从你的吩咐呢?他们心中若是不服,行为上便会有所消极。”
阿蛮顿时恍然大悟:“原来如此,难怪他们做坏事也要找个由头!”
她双眼发亮:“我们要讨伐海沙门,也自然要高举义旗,才会引来众人追随。”
温如玉:“……”他转头看向常乐,“不愧是你剑门的人。”
许应祈的手按在了剑柄上:“这话我不爱听。”
温如玉:“不愧是举一反三的小天才。”
常乐顿时笑倒在了许应祈的怀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