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门的大比持续了三个月的时间,到底是九大宗门里精挑细选的弟子们,凑到一起,绝不仅仅只有武力相争。
诗画棋道,乐宗和白鹿书院各有胜负,甚至青蚨门里也有个年轻人得了棋道的第二名。
还有百工百技,这几样几乎被器宗与唐门包揽,唯有锻造一项剑门有弟子脱颖而出,得了第二名。
至于武力那就更是各显神通,花样百出了。
常乐已经是剑门的小小师叔祖,修为也蹿得快了些,早早地失去与同修们比试的乐趣。只能站在上面看着下方熟悉或是不熟悉的脸庞在挥洒青春和汗水,她不仅感叹道:“年轻人,就是八九点钟的太阳啊……”
唐欢看着常乐那沧桑的脸,忍不住转头对尉迟樗小声蛐蛐:“莫不是师叔祖与大师姐待久了,怎么有一股老味。”
“莫要不敬!”尉迟樗给唐欢头上来了一下。
唐欢捂住头嘶了声:“你不是决心朝前看了么?怎么还是这样的严肃。”
尉迟樗看了她一眼:“我是往前看,但我的性格已经成形了。”
唐欢:“……”
待到比试结束,就是订婚的大典。这件事早就传遍了剑门,其他宗门的人也都听闻了。
对于订婚,修士也不陌生。就如凡人成亲前总会先订婚一般,修士也会如此,一方面是修士往往会闭关,闭关时间不定,这样的大事先说定为好。另一方面则是修士寿岁漫长,先订婚,万一中途反悔,也来得及。
毕竟结契需要天地认可,心意两通,有不少道侣其实只有订婚大典,终身都没有结契的也大有人在。
因而订婚大典自然也要隆重热烈的。
常乐已经是修真界的名人,众人私底下聊起来的时候也会感慨。
“这么快就订婚,还是太着急了些。日后说不定会后悔。”
路过的唐欢哼笑一声。
哪里是师叔祖的问题,分明是大师姐着急。
原本就已经插满旌旗的广场上多了许多的红绸和喜字,剑门的弟子们也都换上了喜气洋洋的红衫,刑堂的弟子们一身黑衣不好换下来,也在剑柄上缠了红绸,以示祝贺恭喜的意思。
唯独剑君所在的那座孤山依然如故,就如同往常一样。
“到底是剑君唯一的亲传,再怎么闭关怎么连一丝反应都没有。”
沈流抱着手看着远处的那座孤山,目光低沉,却又不敢泄露出一丝杀意和敌意。
谁知道山中的那位剑君到底是怎么想的?
“或许剑君并不认可这门亲事呢?”
玄仇发出了低低的笑声,他眯着眼看着远处的那座山。那山看起来就像是一把绝世的名剑,静静地等待着它的主人能拔出它。
无数人曾经想过要连根拔起它,不管是想要使用它,又或是仅仅看不惯它,只想将它扔得远远的。
但那么多年,那么多人,都失败了。
剩下的那些人,只能不甘、愤怒着。
却也只能隐忍着。
“你好歹是个宗主,说话这般阴阳怪气,实在是小心眼得很。”
司泉哼笑了声,今日她打扮得尤其隆重,玄仇的眼睛眯了眯:“你这么隆重,当真是打算做剑门的狗了?”
这句话当然不止是讽刺,也是一种提醒,提醒司泉,他知道司泉与剑门之间有所勾连的事。
司泉笑眯眯的:“做狗做惯了的人眼里,其他人都是狗。而我们正经人交往,那是合作伙伴。”
司泉显然也并不避讳让其他人知晓青蚨门与剑门交好,或许在关于未来的那场赌注里,她已经下注落在了剑门那边。
屠悠不耐烦地开口:“打什么嘴仗,有本事真的打一场。要是不满,你就去与那位打一打,打赢了再说。”
玄仇恼怒地沉默了,然后甩袖离开。
沈流也跟着走了。
屠悠转头看着司泉:“那位已经衰老了。她就算再怎么能活。你又怎么保证她还能继续活下去呢?”
这自然也是在提醒司泉。
司泉摇摇头,没有说话。
屠悠叹了口气,拉着司泉走了。
远处慢悠悠地转出了一个人影,正是许应祈。
许应祈的指尖上停着一只纸鹤,纸鹤拍打着翅膀,发出迷茫的声音。
许应祈皱起眉头,捏碎了它,然后抬起头看着远处的那座山峰。
“白鹤没有回信。”
她低声道,眉毛微微挑起,如同一把锐剑拔出浅浅的一道光,显出凌厉来。
“师姐!”
常乐从另一个方向转了出来,她朝许应祈看过来,冲许应祈笑。
许应祈转头,伸手拉过常乐的手。她们两人今日穿着的是一套喜服,因不是真正的结契,不需要如新人那般庄重,只是看得出来准备衣裳的人也极尽巧思。
衣裳皆是红色,金色的鸾凤分列两侧,单看并不觉得如何。而两人并肩时,那两只鸾凤就正好呈现彼此对望的模样,其中祥云万千,是合舞之姿。
“你的脸色不太好。”常乐说道。
许应祈沉默片刻,方道:“我联系不上白鹤。”
常乐握住许应祈的手骤然一紧。
“她还活着,留在天剑峰的魂灯依然旺盛,说明起码眼下她的精神头还不错。”
许应祈开口道:“……联系不上,或许是因为在秘境之中,也或许是因为别的缘由。”
常乐皱起眉头,突然想起了什么:“我有千里通明镜。”
许应祈扬了扬眉,也跟着露出了笑容:“这样也好。”
常乐点头,她的头歪了下,靠在许应祈的肩头,与她一起看向远处的天剑峰,轻声道:“我觉得好似有许多事在暗中发生,这个世间似乎越来越不太平了。”
确实是不太平,魔族潜入,凡人与修士之间越来越烈的不平等,其他宗门已经抑制不住,跃跃欲试。
许应祈想,可是对于她自己而言,却又是这么多年来,过得最舒心,最幸福,最开心平静的时候了。
她低头看着常乐,从她的角度,只能看到常乐卷翘的睫毛,还有那柔滑的长发。
她定定地注视着常乐,直到常乐好似终于察觉到了她的眼神,抬起头来,朝自己露出了一个可爱的笑容。
许应祈的心像是被一只小猫踩过,浑身都软软的,也暖暖的。
她低头,喉头轻轻滚了下,还是克制住自己,只是珍而重之地在常乐的额头留下了一个吻。
“我们应该进去了。”
许应祈低声道,她松开手。
可是就连松开的动作也做得很是留恋不舍,一点点地抽离。
常乐抓住许应祈的手,在对方惊讶的眼神里说道:“我们一起进去吧。”
许应祈慢慢点头,两人并肩而行。
许应祈高了常乐许多,两人的步伐其实并不一致,但并肩而行时,常乐却从未感觉到任何不适,这自然不是因为她走的快,而是因为许应祈的迁就。
师姐对自己向来如此体贴,有时候甚至会过分体贴,好像自己是什么珍贵的事物,一定要在眼前放着,否则的话,许应祈就会肉眼可见的慌张和焦虑。
仿佛是一种分离恐惧一样。
这样当然能极大地满足常乐想要独占,想要被爱的欲望。
但常乐也很清楚,长此以往,这样对许应祈并不是一个好事。
“师姐。”常乐开口道。
许应祈转头看向常乐,等待她的话。
常乐想了想,这才道:“你是我在世间最为亲密的人。”
许应祈的眼迟缓地眨了眨,似乎不明白常乐为何会这样说。
常乐站住了,她们在回廊上,其实已经很靠近大厅了,吉时也越来越近。
眼下说这些话,似乎有些不合适。
但常乐却想在这里,而不是当着所有人的面将心中的想法告知许应祈。
“我……以前并没有怎么感受过爱,是因为师姐,才让我知道什么是喜欢、什么是珍惜,什么是被期待。”
那一句句的相信、支持,其实只是简单的一句话,但是它对于一个一直被否认的人而言,又是何等的力量。
许应祈或许不知道,但常乐心中是感激的。
“师姐曾对我说的那些话,对我而言,真的很重要。”常乐低声道,“我才知道我可以,我能做到。”
“乐乐……”许应祈想要说什么,但常乐却用力地握紧了许应祈的手。
“师姐,我很喜欢你,是越来越喜欢。”
常乐看向许应祈的双眼:“你对我而言,比你想象的更重要,更珍贵。”
所以,就不要担心害怕了,因为我才是真正担心害怕的那个人呢。
常乐伸手拥住僵硬的许应祈,如同她此前的那个亲吻一般,珍而重之的。
就在许应祈想要伸手回抱的时候,常乐已经松开了手,她抬头看向许应祈,露出一个微笑:“走吧。吉时已到。”
吉时已到,为什么现在就到?
许应祈很是遗憾,她随着常乐将要迈入大殿,却又朝远处的那座山峰看了一眼。
闭目的许诺睁开了眼,她叹了口气,垂着眼抬手,手中灵气灌入脚底的山峰之中。
大地传来了轰鸣之声,她重新闭上眼,神识回归在许应祈的身上。
“看,那,那是什么!!”
有弟子迎上来,正要说话,突然指向了远处,只见那座一直孤寂的孤山上,陡然爆发出了一团红色的烟云。
常乐也猛然转头,她惊讶地看着那座山峰被粉色迅速地包裹住:“这是……”
“是桃花。”许应祈开口道。
漫山遍野的桃花,在一瞬间生机触动,生长出枝丫,花苞。然后花苞绽放,花香四溢,瞬间染满了整座山峰,就像是笼罩在了一团粉色的烟雾之中。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
之子于归,宜家宜室。”
宋怀恩大步上前,笑道:“老祖的一片心意啊。”
远处九宗弟子和掌门都看着这一幕,目光又落回与许应祈手牵手的常乐身上。
不知是谁低语:“亲传弟子,果真是与众不同。”
也有人轻笑一声:“原来那位剑君,还是有人一般的喜怒哀乐的。”
但不管如何,孤山不孤,不止不孤,在这样喜庆的日子里,还染上这样的颜色,就如同也染上了人间烟火色一般。
倒是让那个传闻中高居云端的人变得让人亲近几分。
常乐心中复杂,她看着远处不言。
许应祈悄声问:“你不喜欢?”
“不是不喜欢。”常乐摇了摇头,心道虽然那便宜师尊似乎对自己别有企图,但能放下这份心思,诚心祝福,倒也算是光明磊落。
她转头看向许应祈,这才转身朝孤山方向行礼:“多谢师尊赐福。”
剑门弟子齐齐站直行礼,声音宏亮:“多谢剑君赐福。”
此后乐器声起,众人看着两人牵手而来,笑得开心。
哪怕现在有许多人有无数种心思,好的坏的,哪怕日后或许也会有人刀剑相向,但此时此刻,众人看向两人,还是真诚地道了一声祝福。
就如远处孤山上的那些桃花。
正是桃花漫天的好时节,好时节当有好事发生。
两人相对而立,弯腰行礼,抬起眼时,许应祈对上了常乐的笑眼。
“师姐,从今而后,你我一体,余生多指教。”
许应祈垂目哽咽,低声应是。
玄晖大兴年五九一三年,这是一个在后世历史上相对无聊的一年。
这一年,九大宗门在剑门演武聚会,缺了两个宗门,无人知道其他宗门的宗主开了一个小会,许了天道誓。
这一年,一对心心相印的人办了一场不大不小的订婚宴,收获了许多或真或假的祝福。
这一年,在两洲寻找什么的剑门弟子尽数被撤回了山门里,有少数不遵从者被剑门除名,消失在了两洲那些无人的山间,只有偶尔的剑光闪过,彰显他们的来历。
这一年,一个孩子打开了藏经阁的大门,她在春天里走进这道门,出门时正是夏日炎炎的时候。
阿蛮抬起头,她的头发已经有些长了,垂落在肩头,不再那么黄,很黑。
她的皮肤也白了很多,只是依然比其他人更黑一些。
她抬起手,挡住过于灼热的阳光。
等到她放下手的时候,看到眼前站立的两个身影。
常乐对阿蛮微笑:“走吧,我们该离开了。”
事已毕,是到了该离去的时候。
<人世间篇下·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