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倒回半个时辰前。
常乐将一缕神识附在琼枝的根系上,琼枝带着她一路往下,不停往下探去。
常乐“看”到了无数的事物,砂砾之下的洞穴,古老生物的残骸,随后她感觉到了灵气。
就如雨水落入泥土,最终汇聚成为庞大的地下水系,灵气也是如此。
地脉以另一种方式在常乐的面前展开,那是由无穷无尽的灵气汇聚的江流,是潜藏在大地深处的江海与湖泊,血管与心脏。
植物的根系随着隐没在地底深处的地脉生长,从中汲取灵气和养分,来滋养自己,同时也滋养整个大地。
而这里,就是整个地脉的心脏位置。
四灵或许正是出于这样的考虑而选择了这里,它们拱卫于此,同时也利用这里的地脉生生不息地循环,去滋养整个贺州大地。
常乐的脑海里传来了琼枝的声音:“就在前面了,你要小心些,那里的灵气更加的狂暴而杂乱,它们不欢迎我……”
最后一个们字淹没在了灵气的欢呼声中,它们一股脑地扑过来,像是见了家人的小狗一样,围绕在常乐的身边,欢喜地打着招呼。
“喜欢。”
“回来。”
“开心。”
各种各样的声音,叽叽喳喳的。
火红色的灵气会更加莽撞一点,迫不及待地往常乐的方向钻。土黄色的灵气要内敛一些,很快就被水蓝色的灵气和青色的灵气挤到远处,只能哇呀呀地徒劳无功地喊几声。
一双“手”伸过来,捧起了它们,安抚着它们。是常乐伸出的灵识触须。
于是土黄色的灵气们吐出开心的泡泡,那些灵气泡泡炸开来,灵气液浇灌在琼枝的根系上,舒爽得她都开始打颤了。
常乐说:“我觉得它们这不是挺好的么?”
琼枝沉默:“那是你。你……”
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但琼枝还是把这个疑问咽了下去。能与剑君那样亲密的能是什么简单人物吗?说她是地脉的亲闺女,她都信!
“既然它们接纳你,那可再好不过了,快问问下方的地脉之心,我们要调动地脉灵力,需要获得它的首肯。”琼枝急忙道。
镇压被魔气侵染的四灵,那可不是普通的镇灵就能做到的事情。需要的地脉灵气不止多,而且还需要醇厚中正。
琼枝心中也十分没有底。
常乐点点头,她伸出灵识的触觉,问那些挤成团团的灵气们:“地脉之心在何处?”
灵气们顿时欢呼开来:“跟我们来。”
“跟我们回家。”
“我们带你。”
灵气在前方延展,琼枝往下深处根系,这里已经不是传统意义上的泥土了,周围绚烂得仿佛是一团五彩缤纷的色块,它们交融又分散,无数光怪陆离的景象在这五彩之中成形,有绚烂翱翔的凤凰,亦有盘旋飞舞的神龙。
黑色身体,三头六臂的黑色魔神脚踩大地,头顶天空,手臂手持日月,张嘴吞噬。
随后四灵尽出,将他打落在地。
色彩陡然抖动起来,汇聚成为各种颜色,而后又重新化为彩色的天地和山川。方才的神兽,巨大的魔怪都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是其他的生物。
小鹿奔走,虎啸山林,类人的生物们在蛮荒行走。
“这些是……”
“是大地的记忆。”
琼枝小声说道,她的身子打颤,就连根系都在发抖。她的根系泡在了这些灵气液化的液体里,感觉到无数灵气朝她的根系涌来,又被她吸收。
这让她有一种被强灌的饱食感,甚至让她的整条根系都变得通红起来,像是被煮开了一样。
她甚至能感觉到自己的修为在不停的往上提升,再这么下去说不定自己就要超过族中的银杏长老了。
那,那可不行!那岂不是自己要干许多的活?
琼枝骤然清醒,她的根系往上抬了抬,看到毫无异样的常乐的灵识。就算是一个灵识,而不是本体,但这样也未免太过分了些,她的灵识居然没有被冲垮。
“我不能带你继续走了。”琼枝说道,“劲太大,我受不住。”
常乐道:“它们说就在前方了。”
“可是我觉得我要醉了。”琼枝的根系软趴趴地垂下来。
常乐:“那我自己去问吧。”
“可是你离开我的根系,很容易迷失在里面的。而且你眼下只是一抹灵识,再往下深入,灵识无从凭依,说不定会分解在这些高浓度的灵气之中。”
琼枝的根系左右晃动,如同她犹豫不决的心绪。
常乐说道:“不管如何,总归是要去做,否则上面的她们更危险。而且……我也想早点解决,回去。”
回到许诺的身边,她不在自己身边,常乐想,她总是担心的。
虽然她已经杀了胡显云,也拜托了蛛母和虎妖,按理来说应是比跟在自己身边更加的安全才是。她分明就是因此才让许诺留在外面的……但为何她始终有些心绪不宁?
琼枝道:“那好吧,你要快一些……地脉里有这片大地所有的记忆,你千万不要迷失在那些记忆里。”
树木不会迷失,因为她们的感情淡漠,与其他种族的三观不同。
常乐点了点头,琼枝觉得系在自己的根系那一点灵光松开,常乐已经彻底地没入了这片灵液化作的海洋深处。
在那一瞬间,琼枝看到灵液舞动,无数的颜色组成了一把宝剑,包裹在流光溢彩的剑鞘里,它们被大地托举而出,立于天地之间,天雷滚动为它们千锤百炼,地火滚烫,为它们塑造形状。
流云山川的倒影映刻其身。
飞鸟走兽的第一口气息烙在它们的身体里。
那是什么?
琼枝心道,这也是地脉的记忆吗?是哪一个的天材地宝出世的场景?
真是绚烂异常。
常乐游走在地脉之中,脱离了琼枝的根系,她灵识被灵力们推动着往前。她能隐约感觉到前方有什么巨大的吸引力正在呼唤她。
就如游子回家时,母亲的呼唤。
她一头砸入了如蜜一样的地心里,灵气黏稠得像是困住蜜蜂的松脂。她听到了隐约而隐秘的欢呼声,在欢呼雀跃她的回归。
常乐的身上感觉到无比的熨帖,法身上的锈迹都仿佛被灵气磨去,只可惜她下来的只是一道灵识,若是法身本相落下,只怕在顷刻之间会清洗干净,犹如刚刚锻造出的那样。
但这是人力不可抵达的深处,哪怕是回归法身本体,也无法深入到这里。
常乐恪守心神,传递了琼枝的意思。
朦胧之中传来一道模糊的声音。
“允。”
一个字音,却又仿佛蕴藏大道,或者说,它本就是大道本身。
常乐的灵识深处仿佛被刻下一道烙印,允许她牵引此间,递交权力,不过也只有一时,而非永远。
这过程比她想象得更加顺利,甚至没有丝毫阻碍。
常乐想着,转过身去,她正要离开,又回过头来,朝着灵气深处那道和煦的“情绪”深深行礼。
周围的灵气传来浪潮,将她往推去,仿佛是偶尔归家的游子,母亲一边欣喜着,又一边催促着孩子的离开。
正如小猫总要离家,幼鸟也总要离巢。
离开,才是成年的第一步。
常乐转过头,她顺着灵潮的浮动往上升。
周围的灵液不停的变幻出各种场景,有的常乐能认出来,有的则光怪陆离,仿佛是小猫小狗做的一场梦境。
清晨醒来,它们忘记自己的梦中所想,但地脉都记得,并且在此地演化。
她看向周围不停变换的灵液,突然闪过一个念头,既然地脉知晓一切记忆,那它也应该知晓这一切背后的那人。
念头升起的一瞬间,灵液们开始沸腾浮动,竟是真的显露出了场景。
被族人驱逐的小狐狸在草丛里沉默地舔舐伤口,突然之间远处的草丛里出现了一双人类的脚。
小狐狸害怕地躬起后背,浑身毛发竖立。
但人类低下了头,他满头白发,模样虽然年轻,却已露出了天人五衰的迹象。
他看着小狐狸恶狠狠的双眼,再看向她浑身的伤口,忽地笑了声。
“你的眼神我很喜欢,你的伤口我也很喜欢。这粒丹药你拿去,或许有一天等你长大了,而我还没有死去的话,我们还能再见面。”
地脉没有声音,这声音是经由某种灵力的共振传到了常乐的耳中。
常乐陡然顿住。她认得那个男人,那是赵兼明。
所以,他就是这场背叛后面的主事者么?
她的灵识不自觉地朝画面的方向游去。
“你为什么要救我?”稚嫩的声音响起,是小狐狸在问。
男人蹲下身,说道:“因为你与我都一样不甘心。”
“不甘心又有什么用呢?如我们这样卑贱的血脉又能做什么呢?”小狐狸垂着头说道,“我也只能用尽全力,咬上对方一口。”
“那就咬一口吧,一口又一口总能撕下对方的血肉。然后化作自身的血肉。”
说着,男人抬起头看向远方的山脉,他的眼底闪过黑色的潮涌,突然捂住了自己的嘴,周身颤抖着,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抬起头来,只是身下多了一条黑色的蛇尾,而他的头发却在一点点的变黑。
“你,你身上的气息……”小狐狸的毛更炸了,整个都匍匐下去。她的目光里却盛满好奇和野心。
“你此前分明是一个人。你莫非是有什么办法可以……可以……”她的声音都在颤抖。
男人竖起了一根指头:“嘘。”
说完,他站起身来,朝着远处走去:“我说了,我们下一次见面,若你我都还活着,或许我会给你一个全新的未来。”
常乐跟在男人的身后,灵气如潮水分开,却并非是朝事情的后续走去,而是仿佛逆着时间,走向时间的起点。
她跟在男人的身后,看着他来到玄武的山下,看他一点点将玄武的血骨融在自己的身体。
大地倾覆,雨水倒灌,如同苍天都不认可。
她看到他在雨中狂笑,说道:“我命终究是由我!”
常乐跟着他,也看到他流转在各个门派里插入一根根钉子。
常乐默默地记住那些人影。突然她看到了另一个熟悉的人影,那是师姐,不,那也不是师姐。
那是许诺此前无数的分身里不知道哪一任,她手中握着剑,护着一群惶恐的师弟师妹。
男人站在极远的地方远远眺望,看着白刃刺入她的身体,然后轻声道了一句:“可惜。”
可是他为什么要那样做?
灵气涌动起来,变得更加深邃,像是一个陷阱,正等待常乐的踏入。
常乐终于踏了进去。
光明闪动过后又骤然消失,常乐看到了她想要看到的一切。
最后她回过头,想要往回,却发现她已经走得太深太里,灵气依然在欢呼,可上下左右无法分辨,她已经彻底迷失了回去的方向。
常乐微微一惊,她试探往上,却感觉灵气重新变得黏稠起来,她就仿佛是包裹在了松脂的那只昆虫,无助地挣扎,却最终会被松脂所吞没,变成琥珀。
不行,得快快上去才行。
常乐想着,用力换了个方向,她感觉到灵识在逐渐被分解,一切都似乎变得模糊不清起来。
谁……能来……
不,在这样的地方,哪怕是如琼枝这样的木族也没有办法深入,又哪里会有人来到此地呢?
依附的那道灵识逐渐涣散,突然之间,周围金光大亮,常乐仿佛看到了一道光灵,劈开灵气,也劈开她周身束缚,来到她的身边。
“……是你吗?”
那道金光没有回应,她是如此温柔而熟悉,轻柔收敛自己无与伦比的锋芒,将常乐包裹,将她往上托住,上浮。
“……是你……吗?”
常乐回过头,想要伸手去抓住那道光亮,却没有任何握住的实感。
那道光亮只凑过来,贴住她的唇瓣,留下一个冰凉的吻。
声音从常乐的耳畔传来:“去吧。”
常乐伸手,她灵识被陡然缠住,那是琼枝伸出了自己的根系,将她的灵识牢牢地缠在了自己的根系上。
常乐回过神来,她不及细思,反手将自地心获得的那道允拍到了琼枝身上。
琼枝发出一声欢呼,开始往上浮动,她的根系贯通地脉,带引着常乐迅速地上升,直到钻出地面,回归常乐的本体。
常乐猛然睁开眼睛。
她听见了古老的祭文。
自自己身后开始呢喃。
琼枝的每一片树叶都闪动出金色的符文,符文凋零,桃花盛开,无数花瓣亦是载满了符文。
而在远处,巨龙眼中的红光却越来越盛。
大地陡然轰鸣,根系拉扯着大地流转出无数的纹路,四灵之位开始散出点点灵光,显露四灵身形。
玄武之位残破不堪,巨龙身上展露出无数黑红色的锁链,虚弱的朱雀与白虎若隐若现。
地脉轰鸣,无数灵气灌注在它们的身上,如同骨架重新充盈血肉,干涸的大地再次得到滋养。
地脉灌注进来的,似乎不仅只有灵气,还有曾经的记忆与情感,一点点地唤醒被魔气侵蚀,怨气污染的,身为神兽的自尊。
黑气与灵气相互碰撞,发出滋滋的声响,引得巨龙发出痛苦的巨响。
他仰头看向曾经的同伴们,低声道:“动手吧。”
在身躯被钉入钉子的漫长的时间里,他一次次地对抗,却只能眼睁睁看着怨气渐升,魔气入侵。
想不到最后一次镇魔,竟镇的是自己。
也还好,是自己,能让他能以龙族之自尊散入天地。
他看向远处残破不堪的玄武虚影,看着它一点点地充盈,朝自己看来,最后点了点头,但那也耗费了它最后的力量。
他甚至分不清留在那里的,究竟是地脉里属于玄武的记忆情感,还是这位旧日故友当真还有一点真灵残存。
但不管如何,这一次过后,它就不会再出现了。
巨龙回头去看向这片大地,他扫过站在下方的妖族们,心道,此后,便不能再庇护这些小家伙了。
也罢,生命总是会自己找到出路,他们也该长大了。
巨龙如此想着,缓缓闭上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