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风吹过,常乐低下头,只见广袤的大海上呈现出一种深邃的蓝黑色。
这里是沉渊的高空,正好遇到了万里无云的天气,将下方的景象展露无疑。
狂风扑打着常乐的面容,高空尤其寒冷,但常乐这样的境界已经感受不到太多的冷意,更何况身下的白鹤体温很高,手掌探入羽毛间只能感觉到被体温烘烤过后的热意。
暖暖的。
常乐抬起眼来,她看到前方的大陆渐近。
白鹤的翅膀再拍打了一次,高度开始逐渐降落。
像是一架巨大的飞机,要提前好多分钟往下降低高度。
常乐这么想着,手按在身侧,见微迫不及待地往上探了探,将自己往常乐的手掌里塞。
热情得近乎谄媚了。
常乐曲起手指,轻轻地弹了见微一下,呵斥道:“莫要动。”
见微委委屈屈地蹭了一下常乐的手指,像是在讨好。
常乐轻轻地哼了声,就连曲起的手指也跟着收了回去,任由自己的本命剑传来委委屈屈的心思。她狠了狠心,就连这一点心理连接也关闭了。
不是每一次都自作主张吗?
不是每一次都不管不顾吗?
那她也要任性一次。
她看了眼下方的沉渊,心道要不是沉渊太深,打捞起来着实不便,她非要将它丢进去好好反思己过。
见微也是许诺的本体,也跟许诺一样的讨厌。
“我们就要到东洲啦。”白鹤的声音传来,“到了东洲我非得好好洗一洗身上尘土不可。”
常乐点头:“好。”
她也赞成白鹤说的话。
她虽然着急回剑门,但心中有气,也有些赌气,不愿那么早回到剑门,总是想要缓一缓,停一停,才好让自己的心情稍微安静几分。
东洲大陆越来越近,常乐不禁深深吸了口气。
空气里还带着海洋咸湿的气息,可与贺州那种原始得近乎蛮荒的气息不同。东洲的气息里多了一份柔软温暖,淡淡的,并没有那么暴烈。
这一瞬间,常乐心中升起一丝怀念和亲近。
或许在不知不觉之间,她已经将这里当做了自己的故土家乡,哪怕是嗅到这里的风都会让她不自觉地染上一丝微笑。
“嗯?那边是什么?”
白鹤眯了眯眼睛:“我感觉到了妖气。”
妖族对妖气尤其明显,常乐也跟着看去,只见原野之上几个修士正在奔走,在他们身后有两个妖族追在身后。他们毫不掩饰自己妖族的特征,露出狼一样的长吻和眼睛。
东洲大陆不是没有妖族,人族可以去贺州,自然也有妖族大能会潜入东洲。
只是大多妖族并不会展露真身,多会掩饰自己,隐没在东洲大陆上,贪恋红尘享乐。这方面人族总是翘楚,花样比妖族要多得多。
当然也有那些不逊的,又或是还秉持着妖族弱肉强食那套的妖族犯事。
但如这般朗朗乾坤就化作妖形捕猎修士的,那还是相当少见。
常乐扫了一眼,敲敲见微,示意它干活。
见微立刻化作一道白光冲了过去,常乐只来得及在身后喊了一声:“留活口!”
她的声音有点大,下方的修士们一抬头,看到硕大肥胖的白鹤,以为妖族来了帮手,顿时目露绝望。
白光闪过几道极尽华丽的光线,空中飘落光羽,没什么用处,却是很是华丽地落在修士们的肩头,随后消失。
修士们眼巴巴地看着那把剑将几个妖族打落在地,然后又嗖地一下飞了回去。
常乐看着见微得意地翘起剑柄,场面太花哨宛若开屏的孔雀,她既不想承认这是她的剑,也不想承认这剑的剑灵居然是她光风霁月的师姐和师尊。
她最后沉默转头,看着下方的修士们:“你们没事吧?”
修士们抬起头,阳光落在白鹤和盘坐在白鹤身上的常乐身上。常乐本就有张极好的容颜,被光线这么一照,甚至有种羽化的仙人下凡的神圣。
若是凡夫俗子只怕早就跪地拜倒了,但在场的几人到底是修士,忍了忍,直到有人认出了那张辨识度极高的脸。
“常,常乐尊者?”
常乐诶了一声,低头:“你认识我?”
大门大派的核心弟子认出她正常,毕竟她的模样早就摆在了各家宗门的案头,绝对是必读的那项。但是散修也知道她,就不那么容易了。
几个修士对望一眼,眼神皆是复杂。
常乐不明所以,此时一个修士站了出来打个稽首:“我们等是在尺素简上看到的常乐尊者……”
这话有些欲言又止。
“尺素简……”
常乐想了想,从袖子里摸出了尺素简来,低头翻了翻,又是一愣:“怎么什么都看不到了。”
一个修士露出愤愤不平的眼神,正要开口,却被身边的人拉了一下。
常乐也终于察觉到了一丝不对劲,她看向他们,平静道:“有话直说。”
这句话颇具威严,虽然没有威压泄露,但几个修士依然感觉到了一股凌冽之气,下意识地打了个冷颤。
就连此前那愤愤不平眼神的修士也不说话了,只是低着头。
常乐:“嗯?”
这一声轻飘飘的,却如大石落在了他们的肩头,让他们汗如雨下,犹如见到长辈那般。
其中终于有人站了出来,行礼的姿态更是恭敬小心:“尊者,不若让我等宴请尊者,才好将尊者自去贺州之事一一道来。”
去贺州,这些人知晓她去了贺州。
常乐的眼神立刻严肃起来,她敛首:“可。”
说完,她站起身来,自白鹤身上跳下来。白鹤双翅一展,重新化作了一个小小女童,双手笼在袖中,她虽是看着年幼,但几个修士依然无法勘破她的修为,因而又是对望几眼,不知交换了什么讯息。
白鹤看一眼前方的几个狼妖:“那几个怎么办?”
常乐转头看向了修士们:“你们哪里惹的狼妖?”
狼族奸猾又团结,最是记仇。
几个修士苦笑了一声,说道:“两位尊者怕是有所不知。一个月前,东洲靠近贺州的沿海就已经出现了不少妖孽……”他顿了顿,又看了一眼白鹤,改了口,“妖族。”
“一个月前……”
一个月前,正是玄凤刚继任妖王的时候。出现妖族,那也许是狐族或是熊族,甚至还有部分鸟族逃脱贺州的缘故。
常乐暗道,她抬起头,只见白鹤已经走到了一旁,低头翻看几个狼族的样子。
他们还未身死,看到白鹤之后,眼中都露出了愤恨之色,道:“人族的走狗!”
白鹤一脚一个,很是干脆地踢得他们哀嚎不已。随后她转头看向了常乐:“这几个,我去审一审,待会儿我们在哪里碰头?”
常乐于是看向一旁的修士。
回话的修士脑子活泛,急忙道:“此间往北二十里,有一处驿站,里面有家客栈,名为有家客栈,我等在那里恭候白鹤尊者。”
白鹤是剑君蒙养的,还是炼虚期的大妖。这事众人自小当故事听的,也曾被人族们当做人族凌驾于妖族之上的证明。
只是如今……
众人悄悄地看了一眼白鹤,心中却有说不出的感觉。
常乐点点头:“那我们待会儿见。”言罢,她又看向了其他人,“带路吧。”
她的声音和表情也都淡淡的,但众人不敢不应,急忙垂首应是。
二十里的路对于修士而言实在算不得什么,很快常乐就看到了众人所说的驿站。这处驿站一看便知是供给的对象是修士,来往都是修士,远远的就能感觉到有灵识探了过来。
常乐想了想,从储物戒中拿出一顶斗篷,遮住了自己的脸。
普通的散修都认识自己,再往里走,说不定还会被其他人认出来。
驿站倒也不大,客栈更是一目了然,直挺挺地立在那处,只是修士比料想得更多一些。
想来也是,这里出现了妖族,自然是会吸引无数修士而来的。
妖族为祸不假,但周身是宝,自是会让人趋之若鹜。
一进大门,常乐就听到有人一拍桌子说道:“都怪剑门,当真好生霸道,如今尺素简不能用了又如何,谁还不知晓他们剑君是个妖啊。”
尺素简除了日常看些轻松的,赚些灵石之外,偶尔也会有宗门的弟子出来解惑,对于散修而言是极为宝贵的经验和收入来源。
“嘘!!”立刻有人拉着同伴,警惕地看了看周围,见周围没有剑门人的模样,这才说道:“你也不怕引来那些剑门的疯子们。前几日我才听闻有个剑门弟子大闹邺城,说对方侮辱她师门,将那人剥光了挂在墙头整整三日呢。”
此前说话的那人下意识地也看了眼周围,然后梗着脖子说道:“我便是说了又如何,他们做得,我便说不得么?再说了,剑君已经身陨了,剑门再不是此前那个剑门了。”
常乐的脚步一顿,带路的修士们脚步也跟着一顿,他们颤颤巍巍地转头看向常乐。
剑门的弟子们大多都跟手里的剑一样有些直,说得好听是耿直认死理,说得难听便是犟种还肯发疯。
修士们擦了擦额头的汗,生怕下一刻就会有颗大好的头颅落地。
常乐只是道:“怎么停了?还不带路?”
这是一个脾气好的!
修士们很是感动,急忙点头。
常乐又道:“找个包间。”
她说着,拉了拉自己的斗笠。
修士们:“好的好的,自然自然。”
“小二,来个包间,要最好的那个!”
常乐随着其他人的步伐上了二楼的包间,落座的那一刻,见微就从窗边飞了出去。
楼下顿时传来了惨叫声,片刻后,一个光溜溜的人影被挂在了驿站的牌楼上,正对着常乐等人的窗户。
修士们:“……”
常乐随手捏住了飞回来的见微,将它放回腰间,话音淡淡的:“抱歉了,剑的脾气不好。”
她抬眼,看着前方那个嗷嗷叫喊的修士,眉头一蹙:“难看。”
一道剑风闪过,窗户被合上了。
修士们:“……”
常乐的手放在了桌子上,斗笠在她的手边,她看向几个修士:“现在你们可以说了。”
修士们沉默着,常乐的手微微敲了下桌面,见微嗖地立起来又被常乐按下去。
她再次开口,语气真诚:“抱歉,剑脾气不好。”
这哪里是剑脾气不好,分明是眼前这大佛脾气不好。
这哪里又是抱歉,这分明就是赤裸裸的威胁!
几个修士苦笑了一番,此前说话的修士又一次开口道:“其实……事情是这样的……”
他说话果然有一套,很快就将此前发生的种种一一道来,条理清楚。
常乐点了点头,她看着自己的手指,然后道:“贺州妖族出现在东洲海岸,为何此间没有宗门弟子?”
那修士闻言答道:“因为魔族大军压境人魔边境,宗门弟子们大多往那处去了。”
“也包括剑门?”常乐问。
那修士的脸色微微一动,点头:“自是如此。”
常乐道:“剑君身死,魔族大军就敢压境。你们受人恩惠不自知,却在感慨生活的不便利,感慨于剑君是妖族。”
那修士的脸色顿时变幻,红白交杂。
常乐也不多说,她早就已经见惯了这些事,他们如此肆无忌惮,无非是因为他们将他人的牺牲视作理所当然,也因为刀剑没有落到他们的身上罢了。
这公平吗?
这当然是不公平的。
常乐心中升起了淡淡的倦怠,甚至还带上一丝难过和很多的愤懑。
有什么好管的呢?
简直没什么好管的。
常乐站起身,她拿起斗笠,重新戴在身上,转身离去。
“常……前辈!”身后的修士大声喊了一声,他踌躇着:“救命之恩,我们,我们还未报答。”
“不必了。”
常乐道,她拿着见微出了房门,正好看到白鹤。
白鹤探头看了眼身后的圆桌,问道:“不吃饭啦?诶?我还没洗澡呢。”
常乐脚步不停:“换个地方洗,这里不干净。”
白鹤哦了一声,又道:“可是我还什么都没听呢。”
常乐:“我一会儿跟你说。”
白鹤又道:“外面有个更辣眼睛的家伙,一直在哇哇叫,也不知道是哪个缺德的做的。”
常乐淡淡的:“他骂剑君,也骂剑门。”
白鹤顿时义愤填膺:“那他活该,他怎么还不死,我去杀了他。”
她们已经走出了客栈。
常乐按住了白鹤的肩头:“不必。”
话音落下,身后的客栈碎成了一摊碎片,所有人还完好无损地站在原地,呆呆地看着周围,张大口,一时间甚至没有反应过来。
常乐吐出一口长气:“走吧。”
白鹤闻言,看了眼常乐,她也用剑,碾压碎一座客栈容易,操作精细到这个地步,将所有碎了,唯独不碎人可不容易。
这家伙的用剑天赋与许诺一样高,两人不愧是一对。
她不再开口,两人正要离开,暗影处却转过了一个人影,她抬起被上好的天蚕丝蒙上的眼,说道:“道友,请留步。”
常乐脚步一顿,转过头来:“崔道友。你为何在此。”
崔渺然侧过耳朵:“我卜了一卦,在此地特意等候常道友。”
常乐又问:“为何此前不出声?”
果真是早就发现自己了。
崔渺然笑了笑:“自然是要先让常乐道友明了如今形势。”
常乐垂下了眼,一时没有说话。
她停顿了好久,才道:“我眼下不想管苍生。”
崔渺然道:“事关剑门,不关苍生。”
常乐抬眼看向崔渺然,眼中闪过一丝厉光。